竹内像撒娇的孩子一样,摇晃着谷尾的肩膀。
“不,还是算了。刚才亮说得没错,最好别用奇怪的想法打破十四年的传统。”
“哪来的什么传统啊,本来就是因为好玩才成立的。”
谷尾和竹内都不知道那件事。姬川从未告诉过他们,他也没有告诉过光和桂。谁也不知道姬川内心存在着这么一个黑暗的旋涡。他们可能都以为姬川是个天生内向的人,一个喜欢想事情、不怎么爱说话的人。
其实不对。
姬川沉默时,大多在回想那个事件,在凝视着自己心中那个黑暗的旋涡,在拼命忍耐着吼叫的冲动。
没有人,知道真相。
3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吸引他们回过头去,只见娇小的桂裹着严严实实的围巾和羽绒服,气喘吁吁地站在不远处。她应该是飞快地冲进了大门,身后的玻璃门还在大幅度摇晃着。
“你要是把门弄坏,我就从你姐的工资里扣修理费。”
野际在柜台后面故意刻薄地说道。桂朝他抬手打了声招呼,然后走向姬川他们那张桌子。
“真不好意思,高崎线因为人身事故晚点了。”
“没事没事,赶上了就好。”竹内在座位上伸着懒腰,摆摆手说。
“没有,你来得刚刚好。”谷尾看着手表说。
桂喘着气摘下了围巾。短发的发尾因为被围巾压过,朝奇怪的方向翘了起来。
“电车上好多人,我动都动不了。”
桂与光住的公寓位于大宫北边,从这里乘高崎线过去大约要三十分钟。时刻表被打乱时,高崎线的上行列车会变得十分拥挤。姬川家也在同一条线上,因此熟悉这个情况。
“哎,我姐呢?”桂伸头看了一眼走廊深处,然后转向姬川。
“还没来。她说今天上晚班。”
桂脸上闪过了呆滞的表情,但很快点点头说:“这样啊。”
“好了……嘿。”谷尾发出一声老头似的闷哼,抱起贝斯包。
“进棚吧。野际先生,我们练两个小时。”
“知道啦。今天你们去6号棚。”
“好嘞。”
Strato Guy共有八个排练棚,按时段出租。今天Sundowner租用了四点到六点的时段。
“小桂,你是从车站一路跑过来的吗?”
他们走在右侧都是排练棚的昏暗走廊上,竹内问了一句。桂用她习惯的连比带画的方式回答道:“就是啊。我下车时已经快到时间了。而且昨天下过雨,路上到处都是水洼,我都没法跑直线,绕来绕去可累了。”
昨晚确实下了雨。因为是十二月中旬,他还以为雨会变成雪,但是一直到深夜,天上落下来的依旧是冰冷的雨点。
“好不容易跑到门口了,还差点踩到螳螂。”
“螳螂?这大冬天的?”
“就在门口的人行道上,绿色的大螳螂。你没见过吗?”
“饶了我吧,我从小就怕大虫子。不过小桂,你都累成这样了,还能打鼓吗?”
“我比竹内哥你们年轻多了,没问题的。”
桂从挂在牛仔裤腰带上的皮制鼓槌袋里抽出鼓槌,用灵活的手指同时转动起来。
“你们都三十了,我才二十多呢。”
“不过年轻也有年轻的烦恼吧?”
“什么烦恼?”
“比如在拥挤的高崎线车厢里——”说着,竹内的手就伸向了桂的臀部。谷尾飞快地抓住了他。
“哇,不愧是刑警的儿子……”
竹内虚情假意地夸奖了一番。谷尾没理他,而是松开了手。
四人来到6号棚门前。
桂拉开了隔音门,里面还有一道同样的门。她推开内门,走廊的空气咻咻地灌进了一片黑暗的棚里。桂在右边墙上摸索了片刻,按下开关,天花板的荧光灯闪烁几下,在架子鼓和马歇尔增幅器上投下白色的光。
虽然没有明确约定,但他们四个每次一走进排练棚就会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各自完成演奏的准备。这也许是因为他们都不想浪费花钱租来的时间,不过姬川很喜欢这种略带紧张感的沉默。
所有人准备妥当后,竹内朝桂努了努嘴。桂转了一下鼓槌,敲出一串8拍节奏型。姬川奏响吉他连复段加入,竹内以比原唱略偏呐喊的嗓音加入,最后谷尾的贝斯也融入进来。“空中铁匠”的Walk This Way开始的瞬间,姬川突然有种不同寻常的感觉——周围的景色仿佛从彩色变成了黑白的奇妙感觉。
这是什么?姬川困惑地想。
那一瞬间,他似乎陷入了闪回,脑中浮现出二十三年前的冬日。
4
那时——
姬川还在上小学一年级,姐姐塔子上三年级。
姬川一家住在浦和市郊外的一座二层小楼里。家里有四口人,他、姐姐、母亲多惠,还有罹患恶性脑肿瘤的父亲宗一郎。
凡事皆有因,而因亦是果。顺着因果的河流回溯上去,就会到达事情的源头——二十三年前那件事的原因,也许就是侵蚀父亲大脑的可怕癌细胞。如果父亲知道自己的生命还能持续几十年,他一定不会做出那种事。
直至现在,姬川都这样想。
由于肿瘤位置不好,当医生宣布无法切除时,父亲选择了在家中走过生命的最后一程。现在虽然有了可供患者选择的家庭临终关怀,但当时好像没有这个说法。父亲、母亲和医生都没提到过这个名称。姬川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父亲去世六年后,他升上初二的那年春天。有一天,母亲不慎用菜刀切伤了中指,因为创口很大,她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姬川陪母亲到了医院,在母亲接受治疗时,他无所事事地在父亲以前来过的脑外科病房闲逛。他在那里碰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与满头白发的瘦削医生一道负责父亲的家庭医疗,并给父亲送终的男护士卑泽。卑泽也记起了姬川,还请他喝了大堂自动售货机的纸杯咖啡。
“小亮的父亲选择的,是家庭临终关怀。”卑泽跟姬川坐在一起喝咖啡时说。
送走姬川的父亲时,卑泽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所以他们在医院大堂碰见时,卑泽应该跟现在的姬川差不多大。
“其实我们医院这边不太赞同那种做法,因为家庭临终关怀很难应对突发状况。”
“那为什么……”
“是小亮的父亲坚持要这么做的。”
父亲为何要坚持这么做?当时姬川并不理解父亲的心情。
“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
“什么第一次?”
“在患者家里为他送终。”
他一定也不好受吧。姬川看着卑泽的脸,暗自想道。
他们一家与父亲度过的几个月时间,全都凝缩在那座房子里。那种好似冰冷的白色雾霭的气氛,姬川至今都忘不掉。没有声音的房子,在一楼墙边的父亲的病床,倚靠在被窝里的无腿靠背椅上一动不动的父亲。父亲因为刚剃完发不适应,所以一直戴着褐色的针织帽,不想让家人看见自己的头。他总是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发呆。父亲就是这样,静静地等待着脑子里的炸弹爆炸。姬川总是很担心,担心父亲会突然跳出被窝,迈开两条瘦弱的腿,狂乱地瞪着眼咚咚咚地跑掉。
由于肿瘤压迫大脑,父亲有时会感到恶心和头痛。每次看见父亲用力闭着眼,微微颤抖的双手使劲攥住被子艰难呼吸的样子,姬川就难过得想哭。父亲还有轻微的语言障碍,姬川担心地跟他说话时,他往往只能打手势回答。父亲有时也会说话,但话语里总是夹杂着意义不明的成分。看着父亲熟悉的脸,听他说出怪异的话语,都让姬川感到无比害怕。
母亲疲惫到了极点。那段时间,母亲的面容迅速憔悴,皮肤越来越松弛,再也没有恢复到原来的状态。由于丧失了时间和心力,她再也没碰过年轻时爱好的水彩画。家中各处挂着的名山大川、静谧湖水和父亲年轻的笑容都像母亲失去之物的复本,让还是孩子的姬川看了也无比哀伤。每次母亲把出诊的白发医生和卑泽护士送到门外时,他们总是惴惴不安地看着她,努力思索该说的话语。二人眼底潜藏着深深的忧虑,担心自己不经意间说出的话,会彻底摧毁患者妻子内心的某些东西。
晚上,姬川在二楼儿童房睡下后,总能听见楼下传来父母压低的声音。那是安静的争吵。他们对彼此说着听不清的话,每次都要说上好久好久,最后都以母亲细细的啜泣声结束。睡在双层床上铺的姬川不知不觉养成了把脸埋在枕头里,双手食指堵住耳朵睡觉的习惯。
直到现在,姬川对婚姻都只有负面的印象。即使看见关系和谐的夫妻和快乐的家庭,他也会忍不住想,在幸福之墙的背后,也许静静藏着黑色炸弹。姬川觉得,他的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结婚、生孩子,他可能永远不会产生这种想法。
在那令人喘不过气的重压之下,唯一能保持开朗的人就是他的姐姐塔子。姐姐经常钻进散发着药味的父亲的被窝里。每当那时,父亲的表情也会略有缓和,双手抱着姐姐放在腿上翻滚,逗她发出高亢的笑声。等到姐姐起身时,他们的面孔会贴得非常近,几乎能碰到一起。姐姐还会拿医生和卑泽护士打趣,抓着他们的手玩闹,让他们为难。唯有在姐姐调皮的时候,周围的人才会短暂地露出笑容。
姐姐很喜欢卑泽。不知是因为他长得帅气,还是因为他待人温柔,也许是因为他上门时偶尔会买橡胶小玩偶过来,卖好久的关子才啪地拿出来给她看。姐姐一直管卑泽叫“HI医生”,母亲怎么说都不改。长大后,姬川想到“HI医生”写成汉字就是“卑医生”,莫名有点伤感。
姐姐死前那天早上,她提出要在儿童房布置圣诞装饰。姐姐说,也许圣诞老人能治好父亲的病。当然,她应该不是真心这么想,可她眼中还是泛着期待的光芒。她那孩子气的兴奋也影响了姬川,于是姐弟俩在寒冷的二楼儿童房雀跃地构思起了装饰的细节。他们盘腿坐在木地板上,将抽屉里的彩纸用剪刀裁成细条,然后用胶水粘成圆环,各种颜色穿插着串在一起,还边做边对彼此痴痴地笑。因为学校已经放寒假,姬川和姐姐就这样度过了圣诞节的前一天——现在回想起来,年幼的他们也许都在本能地寻求逃避,想在充斥着冰冷的白色雾霭的家中,用鲜艳的色彩撑起一个温馨的角落。
“明天是星期五,HI医生会一个人过来。”
姐姐用比姬川更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叠着蓝色星星,这样说道。医生跟卑泽只在星期一一起上门,星期三和星期五则是卑泽独自过来照料父亲。医生来的时候都从医院开车过来,只有卑泽时,他都乘坐巴士。
“我要做一件大事,让HI医生吓一跳。”
姐姐似乎有什么计划,但她没有对姬川细说。
“明天HI医生快到的时候,小亮你去巴士站接他。等到家了别让他进门,带他沿着围墙外面绕到这个房间底下能看见窗户的地方。”
“可是我明天约好了去朋友家玩。”
“你一定要在HI医生到的时间回来,一定哟。”
姐姐就是这样,总是不等他答应就擅自叮嘱,仿佛事情已经谈成了。她可能早已看透了姬川不爱帮别人做事的性格。
“一定要哟!”
姐姐才上小学三年级,身材也很瘦削,但是在浴室里露出的胸部已经微微隆起了。她也许是发育比较早的孩子,连四肢都比他在学校看见的姐姐的同学更修长。那样的姐姐因为一个秘密而兴奋不已,甚至喘着粗气,这在年幼的姬川眼中显得很不自然。但是与此同时,他又感到了莫名的安然。他一度觉得姐姐正在离自己远去,现在却散发着阳光下的棉被的味道,再次回到他身边来了。
翌日下午,姬川和几个同班同学聚到了其中一个同学家里。那个同学说父母都不在家,就约了他们到家里搞只有小孩子的圣诞派对。不过那场派对说到底只是一起打电玩的人数比平时多了一些罢了。也许他们后来还吃了点心,但姬川不得不中途退出,因此无从知晓。
姬川离开同学家后,两点半前后到达了巴士站。卑泽三点上门,每次都准时按响门铃。从巴士站到家只有五分钟路程。可是,如果那天卑泽早到了,姬川就无法按照姐姐的指示带他到儿童房的窗外。为了不被姐姐骂,他干脆早早来到了巴士站等候卑泽。
那天特别冷,还有点风。外面几乎没有行人,冰冷的灰色人行道上有一只薯片的空袋子被风吹得唰唰地飞走了。不知为何,他对这个光景印象特别深刻。
上午姬川去同学家时,姐姐在二楼儿童房用电池和细电线不知在拼凑什么。父亲在一楼的和式房,依旧靠着被窝里的靠椅注视着虚空。母亲瘦弱的背影对着餐桌,难得地拿起了画笔——后来姬川才知道,那是她给姐姐的圣诞礼物。
大约两点五十五分,卑泽下了车。姬川当时没有戴手表,因此并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只是后来听警察和父母交谈,得知他与卑泽二人到家时正好三点。
“你别进去哟。”
看见家里房子后,姬川对卑泽说。卑泽端正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可是不进去,我就见不到你爸爸呀。”
“之后再进去,一开始不行。”
姬川并不知道姐姐的具体计划,只能这样告诉他。
“那好吧,我听小亮的。”
卑泽没有细究,也许猜到了当天是圣诞节,孩子们给他准备了点惊喜。
二人一起走进院门,姬川带着卑泽往左转,走向儿童房的窗外。
那时,旁边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卑泽护士,你辛苦了。”
母亲一手拎着纸袋,似乎买完东西刚回来。看见纸袋上的画具店标识,姬川猜测她应该是去买画框了。纸袋里除了画框,肯定还有今天母亲在厨房画的画。因为母亲每次去买画框,都会带上要放在里面的画,否则她挑不出合适的画框。父亲患病前,姬川也跟她去过几次画具店。不知她今天画的是什么。他也很想看看母亲久违的画作。
母亲瘦削的脸埋在围巾里,奇怪地看着站在一起的姬川和卑泽。
“小亮今天去巴士站接我了。”
卑泽察觉到母亲的疑问,主动说道。
“好像有什么宏大的计划在等着我呢。对吧,小亮?”
然而姬川并不知道计划的内容,只能含糊地点点头。
“快跟我来。”
姬川拉着卑泽的手,沿着红砖围墙走向房子左侧。可是就在那时,身后突然传来母亲倒吸一口冷气的动静。姬川疑惑地回头看,发现母亲呆站在油漆剥落的黑色院门前,直愣愣地看着某一点。
“你没事吧?……”母亲对着院门向里面搭话。
姬川后退几步,回到母亲身边。只见父亲身穿睡衣,站在玄关门前。他好像是从后院走过来的。父亲光脚穿着拖鞋,脚上沾了一点土。他依旧戴着褐色针织帽,在阳光下显得脸色异常苍白,也许因为他太久没有晒太阳了。医生和卑泽都劝他多出去散步,但父亲一直不愿意离开被窝。他的食量也越来越小,那个时候,他的脸和身体都变得像冰霜覆盖的枯木一样了。就是这样的父亲定定地站在风声呼啸的玄关门前,睡衣的衣袖像两条空荡荡的布套似的垂在身体两侧,干燥的嘴唇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