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电影的故事就属于这类主题。竹内录的《电梯里的东西》也是同理。所以他才要把‘Toys in the attic’改成‘Thing in the attic’,还要在曲子前面放一段自己的作品。”
“可是——”他大概懂了。
“可是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为什么?这个嘛——”
谷尾叼着烟想了想,然后转向竹内问道:“为什么啊?”
“单纯的文字游戏而已。‘Toys in the attic’和‘Thing in the attic’行文有点像,我就来了灵感,猜想把副歌的‘toys’改成
‘thing’会不会很好玩。然后我又想起了碰巧在最近录的《电梯里的东西》,要是把它放在曲子前面,既能烘托气氛,也能成为演奏时的倒计时。最后的3、2、1结束后就开始唱。”
竹内做了个猛地握住麦克风的动作。谷尾点点头深以为然,但是很明显,竹内说的话完全不着调。
姬川假装思考了几秒钟,然后说:“还是算了吧,副歌第一声是‘thing’的话,声音的冲击力会变弱,而且只改这一句歌词,前后的意义就连不上了。”
“那首歌的歌词本来就没什么意义吧?”竹内保持着握麦克风的动作,飞快地念了一句“Toys in the attic”。
他从高中就开始唱英文歌,所以发音很好。姬川总是想,这人应该上大学读个英语专业,将来找一份需要说英语的工作。竹内并非不聪明,他父亲是活跃在一线的译者,母亲又是大学讲师,他天生拥有聪明的脑袋,父母也能提供培养他的资金。事实上,他姐姐就在神奈川当精神科医生。然而竹内这个弟弟辜负了家人的期待和投在他身上的钱,高中一毕业就成了无业游民。
而且,他还一直不思进取。
Toys, toys, toys in the attic
Toys, toys, toys in the attic
话说回来,姬川自己也没有多了不起,没资格说别人。高中毕业十二年,他每天都摆着最不擅长的谄媚笑脸,一刻不停地向餐饮店经营者推销公司出品的火腿产品。他没有一件衬衫的领口不是发黑的,由于成天被上司斥责,好像还比以前含胸驼背了一些。其实他很想上大学,但是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很难支持他这么做,所以姬川才觉得竹内太可惜了。
“要不,还是算了吧。”第一轮歌词结束后,姬川插嘴道。
“那个曲子我想按平常的方式表演,因为十四年来一直都这样。高中的文化祭、定期演唱会,还有毕业之后在Good Man的演唱会,都是这么过来的。”
姬川他们每年会在Good Man表演两次左右,那是位于大宫车站地下的小型Live House。
“嗯……话是这么说。”竹内噘着嘴,盯着桌上的iPod赌了一会儿气,最后轻哼一声点了点头。
“知道了,那就算了吧。”
每次表演前,竹内都会提出一些自己的主意,但基本上都像现在这样,被姬川和谷尾否决。
谷尾摁灭了烟。
“你的新作品就在开始前用观众席的扬声器播放吧。要是完全不展示出来,那也太浪费了。而且我觉得这次还挺有意思的。”
“那真是谢谢了。”
竹内含糊地摇了摇头。因为他很清楚,表演开始前的Live House很吵,基本不会有观众仔细听扬声器播放的“作品”。尤其姬川他们的乐队,说白了就是翻唱乐队,来看表演的基本都是成员的熟人或熟人的朋友。演奏开始前,他们无疑都在各自交谈。
“可是竹内,你那声音转换器可真厉害啊,变出来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啊,该死,断了。”
谷尾看了一眼柔和七星烟盒的内部,随即将其揉成一团。
“那是必须的,毕竟不是外面那些廉价的转换器。”竹内得意地笑了。
“它不仅能调节声音的高低,还能模拟自然的人声,改变音色。只要我愿意,还能变出女声呢。”
“我劝你最好别拿它来犯罪哟。据说最近有人利用那种设备一人分饰两角,搞皮包公司呢。”
“我对那个没兴趣,万一被你老爸抓住了呢。”
谷尾的父亲是东京都内某辖区警署的现役刑警。也许受到了父亲的影响,谷尾的外貌举止乍一看也很像那条道上的人。要是不认识他的人在犯罪现场见到他,恐怕会以为这人是凶手或者刑警。但他暂时两者都不是,而是某商社的总务主任。
“野际先生,有烟吗?要柔和七星的。”谷尾伸头朝柜台喊了一声。坐在简陋前台后面的工作室老板野际应了一声:“有!”野际这个人看起来就像骷髅架子,他顶着花白的头发,全身一点水分和脂肪都没有,跟姬川他们的交情自乐队成立以来就没断过。
“给我拿一盒吧。”
谷尾拿着钱包离席,到柜台买烟时还跟野际聊了两句,随后低声笑了起来。他们聊的好像是数学。
姬川漫不经心地拿起自己靠在墙边的吉他,拨了一把六弦。没有连接增幅器的电吉他只发出了沉闷而平淡的响声。
就像他们一样。
“好慢啊,还有五分钟就该进棚了。”
竹内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五十五分了。练习用的排练棚四点开始对外开放。
“亮,你手机上有消息吗?鼓手不来没法练习啊。”
姬川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记录,既没有消息也没有来电。
他们在高一那年夏天成立了“空中铁匠”的翻唱乐队“Sundowner”。当时还只有录音带,又瘦又高的竹内整天带着随身听、耳朵里塞着漏音的耳机,摇头晃脑地在校园里四处散播“空中铁匠”的曲子。姬川和谷尾渐渐注意到他,最后都凑过去说自己也喜欢那个乐队。姬川会弹吉他,谷尾有三把贝斯。竹内表示自己没碰过弦乐器,也没有打鼓的体力,但他能用准确的音高演唱“空中铁匠”的所有曲子。于是三人立刻商量要组建乐队。
“去哪儿找鼓手啊?”
明明还在读高一,谷尾已经长了一脸胡楂。
“找遍整个年级,总能找到一个吧。”
竹内最大的特征就是白皙的面孔和光滑的褐色头发。
“要不去铜管乐队看看,说不定能拉他们的鼓手过来。”
那也许是姬川第一次拥有了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因为小学时经历过家中那件谁也不愿提起的事,姬川在人际关系上总是很踌躇。
“你们要搞乐队吗?”
主动找到他们的,是同在高一的小野木光。不过,当时他们三个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因为姬川、谷尾和竹内都跟她不是一个班级。光没有染发,也没有化妆,制服裙子也不会特别短。但是他们看见她,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
她太漂亮了。
“我能打‘空中铁匠’的鼓哟。”
十四年前,四个人的翻唱乐队就此成立。他们每周一次租用光的熟人经营的工作室练习“空中铁匠”的曲子。那个熟人就是野际,所谓的工作室就是他们所在的“Strato Guy”。
姬川对自己的吉他技术有点自信,他甚至能把“空中铁匠”的双人吉他曲改成单人吉他弹出来。正因如此,他也有点担心其他成员的实力。不过第一次在Strato Guy试音后,他就一点都不担心了。竹内完美再现了史蒂芬·泰勒的高音,谷尾来了一段即兴的斩波器演奏,技术也很不错。最让姬川震惊的是光的架子鼓。她用自己带的双踏板有力地击打低音鼓,用完美的节奏控制踩镲,对小鼓的强弱控制也堪称绝妙,演绎出了完美的鼓点,而且在独奏时以看不清鼓槌的惊人手速一口气敲响了前后筒鼓。
他们第一次练完事先约好的“空中铁匠”代表曲目Walk This Way(一往无前)之后,姬川开始觉得自己能全身心地投入接下来的高中生活了。竹内和谷尾的傻笑证明,他们也有同样的心情。唯有光在一曲结束后略显烦躁地调整着镲片的位置,看不出来是什么心情。不过后来一问,原来她也觉得很不错。
“就是我表情比较阴沉。”
他还记得光曾经黑着脸这样嘀咕。
是谷尾想到了“Sundowner”这个乐队名。当他顶着那张粗犷的脸提出如此装模作样的英文名,姬川和竹内都吃了一惊,甚至连光也稍微瞪大了眼睛。
“我昨天上英语课闲着没事翻教科书,碰巧看到这个词了。”谷尾坐在教室一角,拇指唰唰地抠着胡楂,一脸严肃地对姬川他们说。
“这个‘soundowner’就是那什么吧,支配音乐的人,是这个意思吧?”
这就是谷尾认为它很适合用作乐队名的理由。听了他的解释,姬川等人同时沉默了。下一个瞬间,他们又同时大笑起来。谷尾愣愣地看着他们。
“不行吗?这个不适合当乐队名吗?”
原来谷尾把“sundown”(日落)衍生出的“sundowner”(黄昏时喝的酒)错看成了“sound owner”,并擅自将它理解成了“支配音乐的人”。
竹内苦笑着连连点头,使劲拍打谷尾的肩膀。
“无所谓,就这个吧。决定是Sundowner了。”
姬川和光都表示了赞成,因为这个词虽然来路有些曲折,但作为乐队的名称不算太坏。谷尾不明白他们三个为什么笑,一直疑惑地看着他们,还问为什么Soundowner不行。
其后的十二年,Sundowner的成员一直没变过。他们定期到Strato Guy排练,定期在文化祭和Live House演出。他们还写了几首原创的曲子,由姬川和谷尾编曲,竹内作词。连他们自己都忍不住苦笑的是,虽说是原创,那些曲子几乎没什么原创性,只要是熟悉“空中铁匠”的人都能听出模仿的痕迹。但是姬川觉得竹内写的词很不错。他似乎不太好意思用日语唱歌,写出来的词都是英语。竹内称“我只是把想到的话堆在一起”的歌词有很多抽象表达,很难把握具体的意思,但它就是有种奇怪的魅力,姬川并不讨厌。
高中时代过半,Sundowner演出的翻唱和原创曲目开始各占一半。乐队成员都走上社会后,虽然乐队活动频率有所降低,但他们还是坚持练习,并在Good Man每年办两次演出。
但是两年前,鼓手换人了。
2
“亮,你怎么不跟光结婚啊?”
谷尾拿着新买的柔和七星走了回来。
“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刚才我跟野际先生聊呢。他说你们再不结婚,光就那个了。”
“哪个?”
“年龄大了呗。”谷尾说着,一屁股坐在圆凳上。
“她也三十了吧?我也觉得如果想要孩子,最好别再拖延了。”
“我又没有拖延。”
姬川老实地回答道。谷尾叼着烟皱起了眉,竹内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有什么问题吗?难道因为家人?”
姬川没有回答。竹内的猜测其实算是正中靶心,但靶心的实质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是光的父亲不答应吗?”
“倒也不是……”
高二那年春天,姬川就跟光在一起了。他到现在都只跟光这个异性有过亲密关系,并且认为光也只有他。谷尾和竹内,还有看着光长大的野际,都认为他们会结婚。
光的父母在她上初中时离婚了。从那以后,就是打爵士鼓的父亲养育她长大。她父亲只教女儿打鼓,并不干涉她的私生活,还到处结识女人与其同居,几乎不怎么回家。据说那个父亲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踪影。野际虽然是她父亲的老朋友,但也不知道怎么联系上他。
姬川想,他与光一定是般配在了都很寂寞这一点上。或者,是彼此都有心伤。所以他才会喜欢上光。
但是现在想来,那样的喜欢也许很危险。因为如果他见到了另一个同样境遇的女人,也有可能被吸引过去。
而且,光还有个妹妹叫桂。
“要不,我还是不打鼓了。”
两年前的冬天,光这样说。
“为什么?”
姬川问她,她只是摇头。
“不为什么。”她这样回答。
姬川和后来听说此事的竹内、谷尾都没有强烈反对光不再当鼓手。他们有两个理由:首先,他们本来就是凭爱好组建的乐队;其次,光已经找好了代替她的人,就是与光同住、小她五岁的妹妹小野木桂。
现在姬川他们等待的也不是光,而是桂。
姬川他们第一次跟桂合练,就发现桂的鼓手天赋与姐姐不相上下,甚至可能更胜一筹。
桂并非惊为天人的美女。与五官端正的光相比,桂长着一张娃娃脸,十分可爱。她的体形也不像光那样具有女性气质,而是又瘦又小。她的头发也不像姐姐那样长,而是剪成了孩子气的短发。那头短发很符合她急脾气的性格,也很衬她小巧的下巴和笔直的面颊轮廓。桂只有一个地方长得像光,那就是眼睛。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表面像是覆盖了一层薄膜,投下淡淡的雾霭。她似乎有轻微的斜视,目光总是那么脆弱而不确定。
“要是小桂没来,就请光来吧。她稍微打一打应该能想起来。”竹内边说边用双手食指敲打着桌面。
两年前离开Sundowner后,光就一直在Strato Guy工作。因为她希望在父亲的旧友野际先生手下工作,这样也许能有机会联系上父亲。只不过截至目前,她好像都没能如愿。
“光要六点才来,她今天上晚班。”
姬川说完,竹内回头看了一眼走廊深处。
“哎,她现在不在吗?我还以为就在里面呢。”
L字形走廊的尽头是仓库和员工用的小办公室。说是员工用,但现在不同于摇滚热潮时期,租用排练棚的客人逐渐减少,因此同一时间待在办公室的员工基本不会超过两人。
“她上晚班,岂不是不能去舞之屋了。”
竹内没精打采地说完,姬川点了点头:“晚班要上到十二点,恐怕去不了。”
他们每次在Strato Guy练完,都会到附近的居酒屋舞之屋喝酒聊天。只要下班时间能赶上,光也经常中途加入。
Toys, toys, toys in the attic
Toys, toys, toys in the attic
竹内又摇头晃脑地小声唱了起来。
话说回来,那个房间有点像阁楼呢。姬川模糊地回想起来。
他曾经住过的房间,也是姐姐死前,他们一直共用的儿童房。那个二楼的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里,有倾斜的天花板、木地板、双层床、贴在墙上的矮胖子的画。
“姐姐没跟你说过什么吗?”他脑中响起警察当时对他说话的声音,“比如家人的事情?”
还在上小学一年级的姬川被反复询问了好几遍。
“你没有瞒着什么吧?”
他至今记忆犹新的那个案子,那个将他和母亲逼向孤独深渊的事件。
竹内换了歌词,又一次哼唱起同样的旋律。
Thing, thing, thing in the attic
Thing, thing, thing in the attic
渗透到父亲脑子里的东西。
扎根在父亲脑子里的东西。
“我说,还是在演奏之前播放我的作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