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母亲算漏了一件事。平时不怎么离开被窝的父亲,竟然恰好去了后院。
父亲在后院看见姐姐的尸体,其后又在前门看见了母亲、卑泽和姬川。混乱之中,父亲轮番注视着他们三人。那时,母亲脱下自己的大衣给父亲披上了——就在那一刻,父亲看见了。母亲脱下大衣后,白色的运动服袖口附着了血迹。姬川也看见了血迹,像是蹭上去的,略显模糊的血迹。但是还在上小学一年级的姬川并不明白血迹的意义。很久很久,他都没有明白过来。
那个血迹是母亲出门前在后院查看姐姐的情况时蹭上的。
看见它的瞬间,父亲知道了母亲犯下的罪行,知道是母亲将姐姐推下楼,并把姐姐扔在后院任凭她慢慢死去。于是,父亲瞬间做出了自己该做的行动。他知道死期将至的自己应该做什么。他死后,家里就只剩下姬川和母亲。姬川只能依靠母亲,只能依靠这个杀害了女儿的母亲。
父亲得出的结论,就是隐瞒母亲的罪行。
彼时,父亲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在别人发现之前,消灭母亲衣袖上的证据。换言之,就是让母亲的袖子重新附着上血迹。他让母亲走近姐姐的遗体,将其抱在怀中。所以父亲当时没让卑泽和姬川走进后院。一旦卑泽比母亲先靠近姐姐,以他护士的身份,也许不会让母亲触碰姐姐的身体。这样一来,卑泽还有可能发现母亲袖口的血迹。她没有触碰尸体,为何沾到了血迹?卑泽肯定会产生疑惑。若他过后将这个疑点告诉警方,母亲的罪行就很容易败露。所以,父亲无论如何都要让母亲最先触碰姐姐的尸体。
于是,母亲走进了后院。她当着父亲、卑泽和姬川的面,扮演了一个突然发现女儿惨状的普通母亲。她紧紧抱住姐姐的身体,悲痛地叫喊。那一刻,母亲袖口那块杀死姐姐的证据消失了。因为在原来的血迹之上,覆盖了新的血迹。
也许母亲至今都不知道父亲的所作所为。她恐怕做梦都没想到,如果父亲当时没有采取那个行动,她的罪孽就要大白于天下。
这就是二十三年前那个事件的真相。
这就是一直埋藏在姬川心里,没有让母亲发现的真相。
姬川是在小学毕业前的一次课堂上,才突然意识到了母亲犯下的罪。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母亲袖口的血迹究竟意味着什么。然而直到最近,姬川都在下意识地否定那个发现。他不愿意相信母亲会对亲生的孩子下手。可是就在三天前,姬川看到了户籍誊本。那一刻,否定的枷锁被打开了。
姐姐死后,看到一直模仿姐姐的姬川,母亲究竟是什么心情?对母亲来说,那一定是残酷的折磨。而一无所知地坚持折磨她的人,正是她的亲生儿子。
母亲对姬川采取那样的态度,一定是为了赎罪。她把亲生儿子拒绝在心门之外,二十三年来不断地惩罚着自己。那就是自私的母亲的赎罪。
Walk this way
Walk this way
这次的事情,就像二十三年前的翻版。
像这个乐队的演奏一样,是蹩脚的翻版。
杀死姐姐的,是桂。
充当了父亲角色的,是姬川。
Walk this way
Walk this way
杀意与杀人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杀意的毒液要随着重重叠叠的偶然扩散,最后才能演变为杀人。因为怀孕,姬川确实对光产生了近乎杀意的情绪。他想杀了光。他想用仓库里的东西,夺走她的性命。可是那天姬川并没有杀人。真正杀人的,是光的妹妹——桂。
那天练习开始前,桂声称要把用于调整双踏板的螺丝刀放回办公室,起身走向了工作室内部。那就是桂杀害光的时间。四点前,姬川、谷尾和竹内先进入排练棚等待。而当桂走进来时,姬川感到不寒而栗。那一刻的震惊,他恐怕这辈子都忘不掉。桂的羽绒服上沾了血。她的袖口内侧,沾上了殷红的血迹。正如二十三年前的母亲那样。
然后,他们开始排练。姬川感觉到桂的鼓点有一丝微妙的凌乱。他难以忍受这种不安,很想消除内心的疑虑。所以,他谎称去上厕所,拼命跑过走廊,潜入了仓库。在那里,他发现自己的疑虑已成为事实。
光趴在地上,头部被巨大的增幅器压着,已经死了。那一刻,二十三年前的事情在他脑中闪回,与他想象的刚才在仓库发生的一幕重叠在一起。
母亲走上二楼儿童房——桂走向仓库。
姐姐正在窗边悬挂彩灯——光正在挪动增幅器。
那两个姐姐都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走向尽头,专心忙着自己的事情。听见呼唤声,她们回过头去。
我来帮你吧——我来帮你吧。
双手伸出去——双手伸出去。
同时响起的两种声音。断绝生命的声音,无可挽回的声音。
母亲走下台阶——桂走下平台。
母亲查看姐姐的情况——桂查看姐姐的情况。
两个凶手都没发现自己的袖口蹭到了杀害对象的血,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虚空。
桂杀死光的动机,姬川当时并不明白。他不知道姐妹俩多年不和,也无暇思考。姬川只想到了他必须隐瞒桂的所作所为。当时姬川听见的,是父亲并不存在的声音:你也要做同样的事。做同样的事。跟我做同样的事。父亲一直对姬川低语。
必须把光的死伪造成意外事故。而且在别人发现这具尸体前,在别人发现桂袖口的血迹之前,必须让桂的羽绒服袖口沾上新的血迹。那个瞬间,姬川决定行动。当时他只做了一个动作,就是从光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出钥匙,从内侧打开通往户外的卷帘门锁。做完这个动作后,姬川又一次跑回了排练棚,继续乐队排练。
两个小时的练习结束后,谷尾要去仓库叫光,姬川慌忙阻止了他。谷尾就像二十三年前的卑泽。正如卑泽是一名护士,谷尾总把自己当成业余侦探,若他先发现了尸体,一定会命令周围的人“不要靠近”。事实上,发现光的遗体时,他的确这么说了。所以姬川拦住了谷尾,他绝不能让谷尾发现尸体。因为那样一来,桂的袖口就无法沾上新的血迹。
他能做的只有两件事。第一,在谷尾发现光的尸体前,让桂先触碰到尸体;第二,为了提高光是事故致死的可能性,要让仓库变成“谁也没进去过的地方”。
姬川让谷尾和竹内跟他一起去寻找野际。在三人走出工作室时,他曾吩咐桂:
——你记得穿上外套,演出前别感冒了。
他这么说,是为了确保桂触碰光的尸体时一定穿着那件羽绒服。如果她只穿着T恤碰到光的尸体,过后有人看见她的羽绒服,必然会疑惑为什么羽绒服上沾了血。
走出工作室后,姬川立刻绕到了建筑物另一侧,抬起事先开了锁的卷帘门走进仓库,马上从内部上锁,再将钥匙塞回光的牛仔裤口袋。然后,为了把光的死伪装成事故,他先做了两个简单的工作。第一,为了强调没有人进过仓库,用低音鼓牢牢顶住仓库门。第二,为了制造增幅器倒地的理由,让平台边缘和斜坡之间产生一点空隙。这两项工作都很简单。
后来制造跳闸让仓库陷入黑暗,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身影。因为在别人进入仓库前,姬川必须一直躲在里面。姬川把手缩进袖子里避免留下指纹,在没有灯光的昏暗环境中利用大型排插和增幅器制造了仓库跳闸事故。然后,他就屏息静气地潜伏在了黑暗中。
不久之后,桂、谷尾和竹内推开大门走进了漆黑的仓库。如他所料,竹内绊到电线,使门口插座上的插头松脱了。姬川假装自己刚从外面进来,在三人背后说了句话。然后他提议谷尾一起去找电闸,骗他离开了仓库。
谷尾在办公室复位电闸后,仓库的灯亮了。只有桂和竹内在仓库里。桂当着竹内的面跑向姐姐倒地的身体。那一刻,桂杀害姐姐的证据从她的袖口消失了。因为桂的袖口沾上了新的血迹。
再往后,就如谷尾和竹内所见。
桂看到被低音鼓堵住的仓库门和仓库里的光景时,内心一定很惊讶。她定是在那一刻已经发现了真相。她知道是谁做了这些,知道那是为谁做的。
——我知道。
桂在公寓门口搂着姬川时,说话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
——我都知道。
——是姬川哥干的,对吧?
——是为了我吗?
Walk this way
Walk this way
回过神时,他发现观众席的天花板上出现了奇怪的光。白色的、模糊的光。那是什么?看向背后,姬川知道了光的来源,是桂胸前的月光石反射着舞台的照明。桂的月光石,就像姐姐挂在窗边的灯泡。跨越了二十三年,姐姐的灯泡终于亮了。
此刻,姬川感到自己陷入了巨大的空虚。
他真的做了跟父亲一样的事情吗?
其实,姬川已经隐隐察觉到了答案。
父亲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正因如此,他才决定保护被留在身后的姬川。他包庇了“杀害女儿的母亲”,把姐姐的死伪造成了意外事故。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悲伤的决断吗?
那他呢?他究竟是为了保护什么?桂吗?不对。姬川要保护的不是桂。姬川要保护的,是他跟桂的关系。姬川只是在保护自己而已。他离开排练棚,在仓库第一次看到光的尸体时,有一种感情胜过了哀伤和失落。在他心中昂然升起的,是自私的决断。
——我做了正确的事。
姬川拨动吉他,默默感受着牛仔裤后袋里美工刀滚烫的存在。这是占据了父亲大脑的癌细胞。二十三年前,癌细胞夺走了父亲的生命。而今天,这把美工刀的利刃,将了结姬川的人生。
——只要用尽全力去模仿,就能理解作者真正想表达的东西。
不如试试吧。用这把美工刀,实践父亲说过的话。
为了用尽全力靠近父亲。
* * *
Sundowner的演出很棒。隈岛不太懂音乐,但觉得这是他们最热情的演出,而且乐队成员的默契深深戳中了观众的内心。可能因为紧张,第一首叫Walk什么的曲子中,姬川的吉他犯了几个连隈岛也能听出来的错误。但是从第二首开始,他们的演出真的令人难忘。
“他们还不错啊。”
返场结束后,舞台灯光熄灭,西川在他旁边嘀咕了一句。他平时的锐利目光现在看着有点像星期日早上的小孩子。
“接下来……得给那几个家伙介绍新的工作室了。”
野际眯着眼,轮番打量Sundowner的几个成员。隈岛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竹内跟一个高挑的女性并肩站在观众席一角,正与几个貌似老友的同龄男女有说有笑。谷尾则神情严肃地跟一个年长的男性交谈着。隈岛觉得那个男的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姬川,姬川在哪里?他没找到姬川的身影,也许混在了人群之中。桂还坐在舞台上,双手紧紧合握着两支鼓槌,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
“……西川。”
隈岛看向西川,用目光示意舞台上的桂。西川微微颔首,离开了隈岛。他分开了拥挤的人群走向舞台,目光始终锁定在桂身上。隈岛看着他的背影,心情无比沉重。
四天前参加光的告别仪式时,隈岛已经察觉了事情的真相。光的死果然不是意外。她是被杀害的。而且这个事件中,除了杀害光的凶手,还有一个帮凶,那个人把光的死伪装成了意外事故。那么,究竟是谁杀了光,又是谁为了隐瞒凶手的罪行,故意把仓库布置成了那个样子?重新整理案发当天每个人的行动时,隈岛终于发现了答案。
他本来应该采取行动取消这次演出,然而,隈岛怎么都狠不下心来。所以,他一直等到演出快开始了才把自己发现的真相告诉西川。西川听了他的话,当即主张马上逮捕那两个人,但隈岛好不容易说服了他,让他们完成今天的演出。因为那两个人就在眼前,无须担心他们逃走。西川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并且一言不发地一直等到返场结束。
临近退休的年龄,他还是控制不住在工作中融入个人感情,这让隈岛自己也很无奈。在儿子面前,他恐怕不好意思说起这件事。
“啊,不好意思。嗯,怎么了?”
隈岛感到有个人从背后撞上了自己,扭头一看竟是刚才还在跟观众聊天的竹内。他双手抓着整整六瓶开了盖的百威啤酒。
“隈岛先生,谢谢你来看我们的演出。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真的很好。”
听了隈岛的感想,竹内满是汗水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
“对了,你看见亮了吗?他怎么不在这里?”
“亮?他在后台呢,说是想一个人静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还要我们暂时别进去。”
周围的喧闹声顿时消失了。
“那家伙有时候会突然变得很消沉。好不容易搞完演出,就该跟大家——哎,隈岛先生?”
隈岛飞快地绕开竹内,急匆匆地穿过人群赶往后台。
第六章 终章
不对 不对 不对 不对 不对
我才不想回去
你就让我走吧
可恶 这些水
可恶 这些水
——Sundowner Across the River
1
最开始,眼前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
接着,一个陌生女性的面孔跃入眼帘。
“先别急着起来哟。”
说完,她走到床边,看了一眼高高地挂在支架上的人造树脂袋子,然后在手头的资料上写了几个字。
“手臂也不能乱动哟,正在给你输液呢。”
这里是病房。
姬川看着输液袋,眨了好几下眼睛。模糊的意识渐渐清晰了。
那一刻,姬川意识到自己失败了。
他用美工刀割开的左手腕,恐怕已经被仔细缝合起来了。一度流失的大量血液,必然也被输血补充回来了。
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这样。怎么都做不好。正如他小时候画什么都画不好一样。
“你这次干了件蠢事。”脚边传来一个声音。发出声音的人绕过病床,来到姬川的肩膀旁边,是隈岛。
窗帘的缝隙外面一片黑暗,现在应该是晚上了。
“我能跟他谈话吗?”隈岛问了一声,护士轻轻点头。
“我准备去喊医生,你们聊两句没问题。”说完,她离开了病房。
“等身体恢复了,你得——”隈岛慢吞吞地打开旁边的折叠椅,坐了下去。
“你得到署里配合调查。”
姬川躺着向他点了点头。
“你……都知道了吗?”
“我自认为是的。包括杀人的时间和方法,还有你做的事情。”
“杀害光的过程,是本人告诉你的?”
隈岛拽着耳垂,点了点头。
“刚才在署里听过了。一点都没隐瞒,全部坦白了。说是要向你道歉,真的很对不起你。还有——”
隈岛难过地叹了口气,低下头说:“还有,要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