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小号,预计他很快就回来。
秒针划过十二个数字,开始转第二圈……十秒……二十秒……
——啊,回来了。
谷尾猛地抬起头。
一分四十五秒。这就是姬川离开排练棚的时间。
“你觉得能行吗?”
竹内停止iPod播放,谷尾拿出耳机放在桌上,缓慢地摇着头。
“恐怕不行。”
在短短的一分四十五秒内,姬川从离门口最近的1号棚走到工作室最深处的仓库,杀死光并制造跳闸,然后返回1号棚。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
“我先前觉得他离开的时间有点长,直到昨晚想起这个录音,于是掐表计算了时间。”竹内靠在椅背上皱起了眉。
“谷尾啊,亮那时候可能真的是去上厕所了吧。怀疑他去仓库干了什么,也许只是我们想多了。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家伙为什么在跟我通话时没提起前面的电话呢?”竹内胡乱挠着头,揉乱了褐色的发丝。
“我昨天晚上听完录音,真的怎么都想不通了。”
谷尾陷入了思考。他们对那天姬川的行动抱有两个怀疑。第一个是外出寻找野际时,姬川有可能绕到建筑物另一边从卷帘门进入仓库,杀死了光。第二个是刚才说到的排练时姬川离开1号棚后的去向。听到隈岛说光的推测死亡时间为四点前后时,他们否定了第一个怀疑。现在得知姬川离开排练棚的时间不足两分钟,他们又否定了他在排练期间杀死光并对电灯做手脚的怀疑。
可是——
“只要把两个放在一起想就可以了。”
答案很简单。
“两个——什么?”
“跟MTR一样。要得到两个重叠的声音,只需分别录制就好。”
也许,事情是这样的:
姬川先在练习期间离开排练棚,在仓库杀死光,从内部打开卷帘门的锁,然后马上返回。等到排练结束后,他提出到外面寻找野际,通过事先开了锁的卷帘门再次进入仓库,从内部锁上卷帘门,把钥匙塞进光的牛仔裤口袋里,然后再对电灯做手脚。
谷尾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竹内。
“然后,亮就一直躲在漆黑的仓库里?”竹内压低声音问道。
“就是这样。”谷尾点头回答。
其后的情况应该跟他们想的一样。谷尾和竹内从外面回来,跟桂一起走进了漆黑的仓库。当时潜伏在仓库中的姬川在三人背后开口说话,假装成刚从外面进来的样子。
“确实……这样就行得通了。他能够杀死光,也有时间对电灯做手脚。”
竹内低头看着桌面,闭上了嘴。大约二十秒后,他抬起眼皮看着谷尾说:“你要告诉隈岛先生吗?”
谷尾摇了摇头。
“你要保密吗?”
“对。”
“什么都不做吗?”
“我是这么打算的。”
竹内欲言又止地看着谷尾,始终没有说话。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说什么。
“这次虽然是桂提出要继续演出——”谷尾开了口。
“不过我猜,亮之所以同意,背后是有原因的。”
“原因?”
“对,比如……”谷尾躲开了竹内的目光。
“他已经有了总有一天要被警察抓住的觉悟。”
那也许是他最后一场演出。正因如此,姬川才会同意了桂的提议。再过不久,他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普通人面前。也许他就是有了这个预感,才决心站上舞台。
“谷尾啊,你觉得……亮做的事情会露馅儿吗?”竹内不安地看着他。
谷尾果断地点点头:“别小看警察的实力。”
那一定只是时间问题。
警方的天罗地网,不久之后将把姬川罩在其中。
谷尾看向窗外,灰色的云依旧以惊人的速度流动。
演出那天,会不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五章
你终于发现了吗
你必须做出选择
或是潜入地下 或是飞上天空
都说了会是这样
都说了会是这样
——Sundowner DDD
1
姬川头一次见识到Good Man宾客盈门的场景。
那些都是竹内这三天来努力邀请的观众。姬川、谷尾和桂都叫来了自己能想到的人,但他们都比不上竹内的人脉。观众席上还有好多高中毕业以后就没见过的老同学,他们都是竹内专门查了联系方式邀请过来的。据说竹内向他们传达了光的死讯,表示这次演出是为了追悼死者,所以他们都答应过来了。
姬川想,这个光景真的很适合最后一场表演。
他站在尚未亮灯的舞台通道上,注视着熙熙攘攘的观众席,抬手轻触牛仔裤的后袋。坚硬的,美工刀的触感。他用指尖缓缓抚摩着它的轮廓。
“还有二十分钟。”谷尾来到他旁边。
姬川飞快地收回了右手。
“有这么多客人,连你也紧张了吧。”
“有点。”
“站在这儿只会更紧张,还是回后台吧。”
姬川跟着谷尾打开舞台旁的通道门,走进宛如杂物间的后台,坐在里面的桂和竹内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关上门后,观众席的嘈杂声瞬间消失了。姬川和谷尾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没有人开口说话。
今天他们提前碰头,在舞台上试了音,然后进入后台等待开场,整个过程大家都保持着沉默。姬川不知道这是因为演出前的紧张,还是大家都在想着光。
母亲会来吗?观众席上还没有她的身影。
姬川看向竹内:“竹内,我想问你一件事。”
“问我?好稀奇啊。”竹内莫名其妙地扬起了眉毛。
姬川不做任何解释地说了起来。
“一个小女孩晚上经常梦见兔子,梦见自己被一个像外星人的兔子使劲掐下腹部。”
他开门见山地问:“你觉得那是什么?”
“跟我玩猜谜吗?”
姬川沉默着摇了摇头。竹内困惑地皱着眉,然后好像理解了姬川为什么专门来问他,换上严肃的表情陷入了沉思。
“梦……兔子……下腹部……”
姐姐做的梦。外星人一样的兔子。她在地板上铺开画纸,用彩铅画给他看的奇怪兔子。
“亮,你认识那个女孩子吗?”
“不,你想错了。那是我以前偶尔听别人提起的。”
姬川搪塞了一句,竹内不知为何露出了放心的表情。然后,他开口道:“这种话我不能乱说,但是我想到了一种心理机制,就是‘合理化’。”
“合理化——”
“那个女孩子说‘做梦’,但其实并不是梦。她是在现实的夜晚被人伤害了下腹部,但她不愿意承认这件事,所以试图将其认定为‘我在做梦’。谷尾,你一个星期前不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吗?”
“啊?哦……你说低音鼓吗?”
“没错。仓库门被低音鼓顶着,你怎么都推不开。你觉得自己用尽了全力,实际上下意识地控制了力道,因为你担心顶着门的是什么高级器材。但你并不想承认自己这么胆小,就一心认定门被重物顶住了,怎么都推不动。而后来换我一推,没几下就把门推开了。”
“上次已经听你说过了。”谷尾一脸沮丧。
竹内重新看向姬川:“我觉得应该是这个道理。也就是说,那并不是梦,而是现实。”
“那兔子呢?女孩子并没有养兔子。”
“我可以想到的是——嗯,应该是‘置换’……”
竹内看着空中想了一会儿,然后举例道:“美国发生过一件吉他之神凌辱少女的案子。”
案子发生在十几年前。
一个白人少女被强暴了。接受心理治疗时,少女对精神科医生描述了行凶者的长相。她说那是一个发绿光的爆炸头黑人。根据少女的证词,警方试图在她身边寻找符合这些特征的人,却怎么都找不到。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行凶者以另一种形式被抓到了。原来那个人在酒馆里对朋友炫耀了自己的行为。”
行凶者是她的亲生父亲。
“那发绿光的爆炸头黑人……”
“就是吉米·亨德里克斯。”
竹内解释道:“在她遭到强暴的房间里,贴着吉米·亨德里克斯的海报。海报上的他身后被绿光照亮,摆着弹吉他的动作。少女被父亲按着头部,死死地盯着那张海报。少女心中想:爸爸不可能对我做这种事,他不可能这样对待我。于是,父亲就从她遭到强暴的记忆中消失,换成了吉米·亨德里克斯的身影。少女的记忆被置换了。”
“被置换……”
姬川脑中响起姐姐那天的声音。
——对,兔子。
——长得像外星人一样。
姐姐画的兔子。
椭圆形的轮廓上竖着两只长耳朵,额头以上涂成了褐色,像戴着帽子。大大的双眼下方,有着明显的阴影。
难怪姬川认识那个兔子。难怪他感觉自己见到过。
那根本不是兔子。
姐姐悲伤的心置换掉了事实。
“亮,你突然问这个干什——”
“快开始了哟。”
Live House的员工探头进来对他们说
2
上舞台前,桂回头看了一眼姬川。她注视了几秒,突然走近,搂住了姬川的脖子。当着谷尾和竹内的面,桂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姬川也默不作声地把脸埋在桂的脖子旁。
他以后再也闻不到这类似姐姐的甜香了。
桂轻轻吻住了姬川的唇。
“客人坐满了,要加油哦。”谷尾若无其事地说。
舞台被点亮,观众席沸腾起来。桂拔出挂在腰上的鼓槌,走向架子鼓。竹内走到舞台中央,单手握住麦克风。谷尾从底座上拿起贝斯,挎上肩带。姬川手捧吉他,缓缓扫视观众席。
野际站在左手边,隈岛和西川跟他在一起。后方的高挑女性是在神奈川当精神科医生的竹内的姐姐。右边稍远处,是个皮肤有点黑的中老年男性,那是以前见过一次的谷尾的父亲。
也许,他们都是什么人的复制品。
就像接下来要演奏的曲子一样,每个人都要模仿别人活着。
模仿是获得个性的手段。现在,姬川多少能理解野际曾经说过的这句话了。
视线一转,他发现了观众席最右边的瘦削身影。看见那个人的瞬间,姬川心里涌出了强烈的情感。悲伤和欣喜交汇在一起,压迫着他的心。是母亲。她双手捧着胸前的包裹,在观众席的角落静静地看着姬川。母亲眼中泛出的不是平素里毫无感情的目光,虽然不容易察觉,但她眼中的确潜藏着某种强烈的感情。母亲解开胸前的包裹,里面是姐姐的画像,笑容可爱的圣诞老人。从母亲画了那幅画开始算起,到今天正好过了二十三年。
姬川挎上吉他肩带。天花板的照明熄灭。在一片黑暗中,桂敲响了8拍的鼓点。她像是在用纹丝不乱的节奏,镌刻着眼前的刹那。姬川用力捏紧拨片,拍打般奏响了吉他弦。谷尾的贝斯融入节奏。竹内的喊声响起的那一刻,舞台灯光重新点亮,观众席的气氛瞬间狂热起来。他们最后的演出开始了。Sundowner将在今天走向终结。在这浅尝辄止的“日落后的一杯酒”之后,究竟会升起什么样的月华?那时的光芒,是否像曾经照亮了矮胖子画作的光芒一样美丽?
不,肯定不会。
——桂其实就是月亮。
桂要走了,到很远的地方,到姬川、谷尾和竹内无法接近的地方。恐怕拖不了多久了。从一开始,姬川就明白。尽管如此,他还是做了。不要小看警察的力量。仅靠姬川一人的努力,不可能永远隐瞒桂的罪孽。
Walk this way
Walk this way
桂杀死了光。
正如二十三年前的今天,母亲杀死了姐姐。
Walk this way
Walk this way
而姬川,隐瞒了桂的犯罪痕迹。
正如二十三年前的今天,父亲所做的那样。
也许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姬川感觉自己与父亲之间存在着某种坚韧的纽带。他与父亲,是真正的父子,无关血缘。他就是父亲的儿子,因为他们做了完全相同的事情。
姬川感到自己被卷入了巨大的涡流,那是记忆的旋涡。他的身体被吞噬,渐渐远离了现实。
被宣告了将不久于世的父亲,不顾医院的反对选择了在家疗养。
父亲也许早就知道母亲对姐姐做了什么,知道母亲在安静中慢慢陷入了疯狂,知道母亲深夜走进儿童房,对睡在双层床下铺的姐姐施加令人悲伤的虐待。所以父亲不能一直住在医院,所以父亲才选择了把垂死的身体安置在自己家中。可是,母亲并没有停止对姐姐的虐待。夜晚,她总是瞒着父亲,对姐姐身体被遮挡的部位——她全身最敏感的部位,不断地发起攻击。
姬川永远忘不了,他从隈岛口中听到姐姐的解剖结果时的震惊。姐姐的下腹部满是细小的伤痕。但是隈岛说,法医也没查出确切的原因。当时,隈岛应该对父母质问过那些伤痕。然而父亲在姐姐死去的第二天意识水平急剧下降,再也无法回答复杂的问题。母亲当然会否定一切。就这样,漫长的时间过去了,谁也不知道伤痕的真相。
母亲的疯狂也许源自父亲的疾病。她疲于照顾父亲,对将来无尽悲观,于是将痛苦发泄在了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身上。
被虐待时,姐姐努力不去看母亲的脸。她仰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上方,死死盯着墙壁。而那里正好贴着姬川画的矮胖子。下铺的姐姐忍耐着痛苦,朝上死死盯着在月光中颠倒的画。这幅画跟姬川在上方常常漫不经心地看着的那幅是同一幅画。从下向上看,画是颠倒的。矮胖子的双腿在姐姐眼中成了耳朵,长裤成了帽子,眼睛上方的眉毛成了骇人的黑眼圈。姐姐在心里记住了那个光景。对自己施暴的不是母亲,而是那张脸。是那个奇怪的兔子。这不是现实,而是梦境。姐姐的心认定了这就是事实。
那就是兔子的真实身份。
那张画就像竹内曾经说起过的鼠男。在姬川眼中,它是矮胖子。在姐姐眼中,它是奇怪的兔子。
小学一年级的姬川对自己床下的可怕行径一无所知,始终香甜地睡着。因为他不想听见父母的争吵,养成了用手指塞住耳朵睡觉的习惯。他亲手隔绝了外部的响动与气息。
姐姐画兔子时,他紧紧挨着姐姐看着她画完。而在此之前,他本是与姐姐相对而坐的状态。如果当时姬川没有挪动位置,就坐在姐姐对面看着那张画,一定会马上发现那是自己的矮胖子。
在那充斥着冰冷白色雾霭的家中,父亲在家疗养的选择徒劳无功,母亲的心愈发陷入了疯狂。然后在圣诞节那天,母亲把姐姐从儿童房的窗户推了出去。
当时姐姐应该没有马上死去。隈岛也说,如果能早点发现,或许还能救回来。母亲后来下到后院查看了姐姐的状态,一定是觉得只要放着不管,她就会慢慢死去,所以她出门买东西去了。母亲去给姐姐买圣诞礼物了,买用来放姐姐肖像的画框。留下在院子里缓缓死去的姐姐,还有在和式房注视着墙壁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