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一个人不会睡双层床。
“你姐姐呢?”
“不在了。”姬川回答。
“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圣诞节,她从二楼窗户摔下来死了。后脑勺撞到院子里的石头,像睡着一样——真的像睡着一样,死了。”
后来,姬川与桂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桂的身体依旧沐浴在月光中,让他感到很不可思议。应该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月亮却像从未移动过一样,始终将银白色的光芒倾洒在桂的身上。
“姬川哥。”
桂撑起上身,坚定地看着姬川。
“我想求你一件事。”
4
“……亮?”
十几年不见的卑泽护士看见姬川站在大堂,高兴地笑了起来。他如今已经年近五十,头发开始变得花白,下巴也多了不少赘肉。尽管如此,姬川还是能看出他曾经的英俊。
“我刚才听说有个叫姬川的找我,心里就琢磨了。亮,你真的长大了好多啊。”
他后仰着上半身,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姬川,感慨万千。现在的卑泽连说话都像个中年人了。再看他胸口的名牌,卑泽的职位已经是护士长。
“不过长大是理所当然的啊。毕竟我也在这儿工作二十五年了。”
“不好意思,你一定很忙吧。”
“没关系,我正打算三点开始休息呢。喝咖啡吗?还是喝吧。”
卑泽把他带到大堂一角,请他喝了自动售货机的咖啡,正如那天他带手指受伤的母亲过来时一样。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工作太忙了?”卑泽喝了一口咖啡,打量着姬川的脸。
“嗯,最近是有点。”
“今天不上班吗?你是在公司坐班吧?”
“是的,今天请了年假。”
“偶尔还是要停下来休息休息啊,自己的身体最要紧。”卑泽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
“你难得休息,怎么专门跑来看我这个老相识了?”卑泽拍了拍自己的脸蛋。
“是想看看你,但其实也有事要拜托卑泽先生。”
姬川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红色门票,中间用黑色的大字印着“Good Man”。
“我想请卑泽先生来看我们的演出。”
那是桂昨天提出来的。她想按照预定计划,星期日在Good Man演出。
“我想为了姐姐搞这场演出。”桂格外严肃地说。
“而且,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演出了。”
姬川也有同感。也许,时候到了。
“知道了。”姬川安静地点点头。
今天一早,他就给谷尾和竹内打了电话,希望按照计划演出。那二人都很担心桂,但知道是桂的提议后,也都一口答应了下来。竹内向他保证会尽量多叫一些人来看,谷尾则联系Good Man,收回之前说的取消演出的事,请求那边让他们正常演出。
来医院前,姬川去了一趟Strato Guy,给了野际一张门票。隈岛和西川正好在那里,他也分别给了门票。
“我这儿有呢。”
隈岛从钱包里拿出上次在舞之屋得到的门票,对他笑了笑。西川虽然有点意外,但似乎很感兴趣,拿着姬川给的门票翻来覆去地边看边点头。
姬川专门到医院来邀请多年未见的卑泽护士去看演出,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这么做而已。今年发生的事,宛如二十三年前的事件重现。也许正因如此,他才希望送他的父亲走完余生的卑泽来看看自己最后的演出。也许他希望这个送走了父亲的人,也能陪伴自己走完最后这段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众人面前的时光。
如果可以,姬川也希望父亲以前的主治医生能去看演出。
“哦?原来你在搞乐队啊!星期天应该没问题,等我拿钱包——”
卑泽正要走,姬川叫住了他。
“钱就不用了。不过卑泽先生,那时的医生你还能联系上吗?就是负责家父的那位。”
“哦,你说增田医生啊。”卑泽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他去世了。五年……不,应该是六年前。因为大肠癌。”
“是吗?”姬川轻叹一声。那位医生当时已经年纪很大了,他也知道对方如今可能已不在人世。
“他退休后一直跟夫人一起生活。听说跟亮的父亲一样,也是在自己家去世的。亮的父亲是因为肿瘤位置不好没能切除,增田医生则是年纪太大了,考虑到身体负担过重,就没有进行手术。”
卑泽喝了一口咖啡,自言自语地说道:“增田医生有个儿子。因为大肠癌有遗传性,他儿子也很担心自己的身体呢,不过现在也已经六十多了。”
“不过还是会担心的吧。”
这时姬川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问道:“请问脑癌或者脑肿瘤会遗传吗?”
“不会不会。”卑泽摇着头说。
“当然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也会出现基于遗传的脑肿瘤,但是亮的父亲不是那种。”
说到这里,卑泽露出了回想往事的神情。
“亮的父亲也很担心这件事,问了我起码三次呢。他问我塔子将来会不会得同样的病,无论我怎么向他保证不会,他都担心得不得了。塔子因为事故去世时,我想起了这些对话,好几天都没睡着。唉……不过这肯定没法跟你们一家人受到的打击相比。”
这么说来,姬川也依稀记得。
——真的没问题吗?
他确实亲眼见过父亲一脸严肃地询问卑泽和增田医生。
——塔子将来不会得同样的病,是吗?
姬川记得自己当时在房间角落里,伤心地看着父亲,心想他为什么只担心姐姐。
“因为父亲真的很喜欢姐姐。”
那一刻的悲伤,又一次涌上姬川的心头。
“他都问了卑泽先生三次,说不定问过增田医生更多次呢。”
“有可能。一开始我也很奇怪,甚至怀疑你父亲是不是不喜欢你。不过说这种话有点对不起亮呢。”卑泽笑了笑。
“不过这也不怪我。会这样想实在太正常了,因为我那时还不知道。”
“不知道——”这句话像鱼钩一样钩住了姬川的心弦。
“不知道什么?”
“我以为亮也是你父亲的——”卑泽突然沉默下来。他抿着嘴,飞快地抬起头看向姬川。
姬川心中一震,随后心脏像指头敲打桌面一样紧张地跳动起来。在他眼中,卑泽周围所有的景色瞬间化作一片纯白。他感到身体深处一阵恶寒,吸进去的气怎么都吐不出来——他凭直觉理解了为什么卑泽没有说下去。
卑泽他……
卑泽这么多年来……
都不知道姬川并不知道。
纯白的视野中,卑泽的嘴唇犹豫地张开,他吐出了略微沙哑的声音。
“亮——”
5
母亲被姐姐的肖像包围着,一动不动地坐在充满颜料气味的房间里。她好似一尊风化的石像,沉淀在磨损起毛的榻榻米上,注视着眼前的空气。
“你为什么瞒着我?”
姬川站在母亲面前,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了两次的证书。母亲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头。姬川把证书扔在她面前的地上,母亲的视线微微一动,瘦削的肩膀猛地颤动了一下。
这是姬川刚从市政大厅拿到的户籍誊本。
“你们都离过婚,然后跟对方结了婚。姐姐是爸爸带来的孩子,我是你带来的孩子。”
姬川又重复了那个问题:“你为什么瞒着我?”
姬川知道谴责母亲过于残酷。根据户籍誊本的内容,父亲与母亲再婚时,姬川只有六个月大,姐姐两岁。二人不可能对这么小的孩子解释离婚和再婚的事实。
随着姬川和姐姐的成长,父母或许考虑过说明情况。不过,他们一定迟迟没有找到机会。就这样,姐姐死了,父亲也死了,姬川长大后离开了母亲。她一定没有故意隐瞒,只是无法说出口而已。尽管如此,现在的姬川也没有责备的对象,没有倾倒悲伤与不甘的对象。
父亲不是他的父亲。
姐姐不是他的姐姐。
二人早已经死了,可是这一刻,姬川内心还是充满了深深的孤独感。
他并不想见亲生父亲。这么多年了,他对那个连长相都不知道的父亲没有兴趣,就算见了面一定也没有话题,只会让内心徒增空虚。然而,短川希望自己失去的宝贵的东西是真的。他希望父亲、母亲、姐姐和自己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
他听见了安静的啜泣声。
母亲低着头,满是波纹的指尖在腿上轻轻颜抖。母亲上一次在姬川面前流泪,是二十三年前。父亲去世那天,母亲俯伏在父亲的被再上哭了很久。母亲那天的笑声早已被埋葬在记忆深处,即使他努力侧耳倾听,也回忆不起来了。眼前母亲的哭声——姬川成人以后第一次听见的母亲的哭声又尖又细、断断续续,就像走了长路筋疲力尽、赢弱瘦削的流浪狗发出的声音。
姬川久久地注视着母亲瘦削的双肩。悲伤如水滴一般掉落在内心深处,一滴又一滴,晕染了双手无法触及的地方。
“我要演出了。”
姬川拿出Goed Man的门票,放在母亲腿上。
“我出来上班后也在继续玩乐队。现在还有两个成员是高中就在一起的伙伴。上次来这里,我不是带着吉他吗?”
母亲的呜咽声更大了。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登台表演了。你要是有心,就来看看吧。这比我高一时第一次在校庆上演出时专业多了。”
母亲静脉凸起的手,颤抖着缓缓拿起了门票。
姬川背过身走向玄关。最后一次回头时,他看见了靠在墙边的画框。破碎的玻璃内侧,圣诞老人打扮的姐姐露出了可爱的微笑。那是母亲送给姐姐的圣诞礼物。姐姐死去那天,母亲本来要给她的圣诞礼物。母亲给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画的肖像。
姬川走了出去。
外面起风了,细瘦的云以惊人的速度划过天空。
* * *
“好大的风啊。”
看着窗外的流云,竹内无奈地说道。谷尾越过桌子,凑近了竹内。
“别管风大不大了。你真的干了那种事?”
这里是谷尾公司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他上班时接到竹内的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出来一下,所以谷尾出来了。
“是的,干了。”竹内坦然地看着谷尾,点点头回答。
光死去的那天晚上,竹内用变声器给姬川打了电话。
“我就是很想知道,亮是否真的杀了光——”
竹内飞快地改了口:“是否没有杀死光。所以我打了个类似威胁的电话,想看看他的反应。”
“你这也太离谱——”
谷尾发现自己无意中提高了音量,赶紧压低声音。
“你对亮说什么了?”
“我说,你根本没去厕所吧。”
“哈?”
谷尾一时没听明白,但是反刍了几次后,他总算懂了。那天姬川在排练时离开过排练棚,说是去上厕所。然而他们两个怀疑,姬川其实没有去上厕所,他有可能去了仓库,杀死光后制造跳闸,然后回到了排练棚。
“你根本没去上厕所……”
如果姬川真的做了二人怀疑的事,听见那句话自然不可能保持冷静,肯定会有所反应。
“亮怎么说?他怎么回答的?”谷尾刚刚才骂了竹内鲁莽,却忍不住追问下去。
“他马上就挂了电话。想想也很正常啊,一般人也不会马上回答‘你说得没错’或者‘不不不,我真的是去上厕所’。”
那倒是。
“我对亮的真正试探,是在十分钟后。我又给他打了个电话,并且显示了自己的号码,用了自己的声音,没有匿名。当时那家伙——”
“怎么样?”
“没怎么样。”竹内回答。
“很冷静。”
“那就不是他干的啊。真无聊。”谷尾哼了一声,开始掏口袋里的烟。可是竹内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顿住了。
“只是那家伙——完全没跟我提起之前那个电话。”
风吹得玻璃窗阵阵颤动。
“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那家伙什么都没干,为什么不跟我提起之前的电话?三更半夜突然接到奇怪的电话,不久之后又接到了我的电话。照理说,他应该会跟我提起刚才接到个奇怪的电话吧?”
“的确……会吧。”谷尾呆呆地答道。
那么,姬川当时果然没有去厕所吗?他真的去了仓库吗?可是,就算姬川在跟竹内通话时没有提起刚才接到的奇怪电话,也不能立即断定姬川在说谎,更不能成为他杀了光的证据。
不行,再怎么想也没用。
谷尾抬起头:“嗯,总之……你还是别做这种事了。”
“我后来也是这么想的。”
竹内愤愤不平地转开头,小声说道:“早知道就不打电话了。”
二人陷入了凝滞的沉默。
竹内呆呆地注视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指尖,嘀咕道:“演出,还是要演的吧。”
“桂想演,那就只能演了。咱们加把劲,就当追悼光了。”
“也对。我会尽量多叫些人来看。”
谷尾看了一眼手表,他居然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
“竹内,我该走了。”
“还有一件事。”
“什么?”谷尾重新坐了下来。
“我想让你听听这个。”
竹内从外套胸前的口袋里拿出iPod,放在桌子上。他自己往耳朵里塞了一个耳机,把另一个递给谷尾。
“要我跟你一起听?”谷尾有点在意周围的目光,但还是无奈地塞上了耳机。竹内操作iPod,按下播放键,谷尾的右耳突然爆炸般响起了大音量的“空中铁匠”的音乐。他忍不住皱了皱眉,脑袋转向左侧。
“喂,小点声,我都要聋了。再说这都哪年哪月了,还非要跟我一起听铁匠——”
等等,不对。谷尾坐直了身子。
“这是你的声音?”
唱歌的人正是竹内。
曲子是Walk This Way。谷尾专注地倾听着右耳的音乐。桂的架子鼓,他自己的贝斯,竹内的歌声——姬川的吉他节奏开始变乱,最后消失了。架子鼓、贝斯和人声也像收音机电池耗尽一样缓缓停了下来。
“喂,这个……”
白噪声。
——亮……你没事吧?
——……没什么。
“这是上次排练的录音吧?”
竹内无声地点点头。
——我能上个厕所吗?
——大号还是小号?
——中号?
——我先停止录音哟。
——不,用不着。我马上就回来。
竹内把左臂摆在桌子上,拉起衣袖露出手表。谷尾察觉到他的意思,也认真注视着劳力士的指针。
隔音门关闭的声音。
——啊,啊,嗯。目前亮正在上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