隈岛挠着花白的头发,微笑着走了过来。
“你是担心我,所以过来了吗?”姬川讽刺地说。
“我这人就是爱操心,没办法。”隈岛眯着眼笑了。他的表情似乎真的别无他意。
“光的事故,后来还有什么新消息吗?”
“嗯,是有一点。”
“什么?”
隈岛脸上还带着笑,默默地看了姬川一会儿。他慢悠悠地眨巴几下眼睛,轻握拳头摆在唇边,歪了歪头。
“我们找地方坐坐吧?”
他本以为隈岛要找他喝酒,但是猜错了。
“这附近有个店的咖啡很不错。”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今天——”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谈。”
隈岛的微笑背后,似乎闪过了锐利的目光。
“这里的咖啡连西川都夸好喝呢。他家可是在町田开咖啡豆专卖店的。”隈岛手肘撑着吧台,喝了一口黑咖啡。咖啡杯在他粗壮多毛的手上,看起来比姬川的杯子小了许多。
“你是不是觉得,西川那人有点奇怪啊?”
“嗯,有一点。他好像……特别喜欢工作。”
“其实他也是在赌一口气啊。”隈岛注视着咖啡杯里冒出的热气。
“他跟父母关系好像不太好。虽然我没见过,但听说他父母属于性格特别闲散的人。西川从小就特别讨厌他们那样。你说这样的孩子厉不厉害。他看着自己的父母,早早就下定决心,绝不要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
“所以他当了刑警吗?”
“可能是吧。”隈岛微笑着说。
“看着他啊,我就想起自己的儿子了。那小子是不是也像他这么努力呢。对了,我儿子是刑警,你——”
“以前听说过。”
隈岛的儿子在神奈川县的辖区警署工作。
“那小子每次见到我就说,我不是追随老爹你的脚步当了刑警,而是凭自己的意愿当的。他跟我不一样,参加晋升考试什么的都特别积极,肯定要不了多久就能超过现在的我了。我一直忙着查案子、查案子、查案子,根本没时间复习考试,这么一年又一年的,就忙到退休的年龄了。”
隈岛喝了一口咖啡,又盯着杯子说:“我猜,儿子大概都不愿意模仿父亲吧。”
他究竟想说什么?姬川无法从隈岛的侧脸窥见他的内心,于是他也喝了一口咖啡,故意发出啜饮的声音假装随意。
“你刚才说有重要的事?”
隈岛像是从梦中惊醒般抬起头来。
“是关于光小姐的解剖结果。星期天你们走之前,其实已经出结果了。”
隈岛放下咖啡杯,看向姬川:“她怀孕了。”
这是姬川早已料到的答案。他点点头,平静地说出了事先想好的话。
“是我的孩子。”
隈岛略显惊讶地看着姬川,继而说了一句“这样啊”,重新转向吧台。
“我们查到她预约了妇产医院,像是准备终止妊娠。光小姐去世那天,我们也在她放在办公室的包里发现了终止妊娠的同意书。”
“是我签了名的。”
“没错,是你事故一周前签了名的文件。”
“她遗体的口袋里是不是还有钱?”
“的确有钱——那是你给的?”
姬川点点头。
“是终止妊娠的费用。”
“原来是这样。这下总算知道那些钱的来头了。”
隈岛忧心忡忡地敲了一会儿自己的脑袋。
“你要说的只有这些吗?”
姬川想快点离开这里,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咖啡。他放下杯子,伸手去拿胸前口袋的钱包。可是听到隈岛下一句话时,他的动作停住了。
“也许,光小姐的死不是事故。”
那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姬川头上。
姬川右手插在胸袋里,缓缓看向隈岛。他很小心地控制着表情,只表现出纯粹的意外——极力压抑着恐惧。
“什么意思?”
“昨天出了详细的解剖结果,关于导致光小姐死亡的后头部的创伤。结果表明,那并不仅仅是因为增幅器倒下的冲击。”
“呃,那是……”姬川飞快地寻找着合适的话语。
“难道光是被别的东西打到脑袋了?”
“不是那个意思。可能我的说法不太准确。根据伤口形状判断,可以认定击中光小姐后头部的东西是那台增幅器,就是伤的深度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只是被一百千克重的东西倒下来砸到,她头盖骨的凹陷显得过于严重了。”
姬川的手脚顿时失去了感觉,仿佛神经被切断。一时间,他找不到回应的话语。
“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医生说,如果有一个成年人站在增幅器后方,靠自己的体重用力推倒了增幅器,或许就会造成那种程度的头盖骨凹陷。”
说到这里,隈岛眯起眼睛安慰道:“不过亮,我要再强调一遍,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凭借现在的技术,还无法准确测算出击中头盖骨的物体具体有多重。”
随后隈岛沉默下来,静静地注视着自己放在吧台上的拳头。
隈岛为何要跟他说这个?
为什么要专门等着他,把他拉到咖啡厅里,告诉他光的解剖结果?
2
那天夜里,姬川在桂的家门前静静地等待着。他像父亲盯着墙壁那般,直视着正前方黑暗中的房子。
——我做了正确的事。
父亲的话反复在他耳边响起。那句话像脑子里的肿瘤一样不断膨胀,随着姬川的心跳在头盖骨内萦绕不散。我做了正确的事。我做了正确的事。我做了正确的事。我做了正确的事。
九点刚过,他听见一串缓慢的脚步声走上了楼梯。
“……姬川哥。”
身穿丧服的桂站在荧光灯闪烁的外部走廊上,困惑地看着姬川。她手上只有一个黑色手提包,没有别的行李。
“光呢?”姬川问。
“啊……你说牌位吗?放在越谷亲戚的家里了。原本我也不知道姐姐被带到那边去了,亲戚家的人叫我今天先回来休息。”
“是吗……”
“你什么时候来的?”
“很久了。”
“你在等姐姐吗?”
姬川含糊地摇了摇头。
桂慢慢地走了过来。她躲开姬川的身体,打开门锁,走进昏暗的房中。姬川转了过去,门在他眼前安静地合上了。他开不了口,桂的名字在他嘴边悄无声息地飘散了。
门完全合上的前一刻,穿着丧服的手臂伸出来,粗暴地拽住姬川的大衣,把他拉了进去。他在冰冷的外廊站了太久,僵硬的双腿轻易就被拽了个踉跄。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跪在了玄关里面。背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下一个瞬间,姬川就被桂纤细的双臂抱住头,整张脸陷进了她的腹部。
“我知道。”桂的声音细细颤抖着。
“我都知道。”
窗外的月光倾洒在床边的玻璃茶几上。桂的鼓槌随意散落在旁边。那两支鼓槌在桂手上灵活翻动时,像矿物的结晶一样强硬,又像空气一样轻盈。现在凑近一看,鼓槌的表面却十分毛躁,显得无比脆弱。
姬川想起了二十三年前看见的颜料管。
姐姐死后数日,她的班主任把她在学校用的教材、文具装在纸箱里送到了家中。箱子里有一套颜料。姬川一眼就认出了它,因为姐姐有时会把它带回家画画。树脂材质的软管在姐姐手中是那么晶莹剔透。他真的这么想。姬川总是觉得,如果他也能用上那样的颜料,肯定能画出漂亮的画。可是姐姐死了,被迫与姐姐分开的颜料变得截然不同。软管上到处都沾着干掉的色彩,写着颜色名称的方形标签也残破不堪。姬川看了,不禁异常悲伤。
“这块石头……”
听见桂的声音,姬川向她看去。
“会随着月亮的盈缺变化颜色。”
桂的身影就像被冲上岸边翻了白肚的鱼。她仰躺着,身上没有一丝遮盖,双手无力地放在两侧,静静地呼吸着。在她胸前反射着微光的物体,正是那颗月光石。
“但我觉得应该是假的,因为我从来没见过。”桂捧起月光石在月光下打量。她手掌上贴着一块创可贴,也许是打鼓磨出的水泡破了。月光打在石头表面,微微照亮了有点脏的创可贴。
桂把月光石轻轻放回胸口。
“听说把石头放在胸口死去,那个人的灵魂就会升上月亮。”
“那也是假的?”
“我觉得是。”
桂看向姬川:“要不要一起死?”
姬川点点头。
桂注视着姬川,缓缓眨了一下眼,然后突然说:“那天……我们排练结束后,谷尾哥想去仓库叫姐姐,你还记得吗?”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
“姬川哥当时阻止了他。”
姬川摇摇头:“不记得了。”
“是姬川哥干的,对吧?”她的声音跟刚才一样,安静而沉稳。
“是为了我吗?”
姬川没能回答她。他移开目光,定定地看着玻璃茶几。两支鼓槌在他的视线中渐渐扭曲。
“告诉你一件事吧。”
桂扭了一下身子,床发出嘎吱声。
“你猜,那天最让我伤心的是什么?”
“光离开了这个世界?”
“不对。”桂回答。
“是我并不伤心。”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姐姐死了,我也没觉得伤心。我真的一点都不伤心——这让我伤心极了。”
她的声音中断,变成了细细的呜咽。桂像是极力控制着强烈的感情,殊死反抗着令人难耐的悸动,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
“姐姐早就知道了……她知道我一直惦记着姬川哥……姐姐总是对我说……姬川哥是怎样跟她在一起的……她总是,故意告诉我……”
姬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我才没有伤心……所以我才那么伤心。”
姬川抱住了桂。桂的双臂紧紧搂着他,颤抖得更厉害了。她放声大哭起来,像个受了伤的孩子一样,在姬川怀里大声哭泣。
3
桂跟他说了独角仙的故事。
“小时候,爸爸带着我和姐姐去橡树林抓独角仙。”
说是橡树林,其实只是被田地和民宅包围的一小片树林。
“草丛里有好多看不见的虫子在叫,空气里飘荡着树液酸溜溜的气味,我们的声音显得特别响亮——”
那天,他们并没有抓到独角仙。
桂说,他们遇到了熊。
“熊?”
“树丛的叶子突然动了一下。我和姐姐见了都很害怕,觉得那可能是熊。爸爸故意很严肃地盯着那边,想要吓唬我们。”
桂胸前放着月光石,看着天花板微笑起来。一边微笑,一边哭泣。
“那时我可喜欢姐姐了,也可喜欢爸爸了。所以他们手牵着手走开时,我真的很伤心。”
“他们先走了?”
“姐姐和爸爸的关系一直很亲密。可能因为我跟姐姐相差了五岁,做什么事都慢吞吞的,所以爸爸总是更喜欢姐姐。他们经常牵着手散步,在家里看电视也紧紧贴着彼此。因为爸爸很难得才回一次家,所以我每次都要拼命忍着不哭出来。”
桂看着姬川笑了。
“因为这些事,我越来越讨厌姐姐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现在也还是孩子。”
“可是……你为什么要跟光一起生活?”
“高中毕业时,我是想过离开姐姐独自生活。但是我又想,如果离开了,我可能再也无法喜欢上姐姐。妈妈走了,爸爸也不回来……我只有姐姐这一个亲人,姐姐也只有我——”
她的话语中断了。
姬川伸出手,轻抚她沐浴着月光的发丝。桂的发丝手感微凉,仿佛过滤掉月光,只留下苍白的冷气。他嗅到了熟悉的气味,近乎甜香的,姐姐的气味。他最喜欢的姐姐的气味。他把桂揽入怀中,闭上了眼。
也许,人在睡着时是最随心所欲的。
再次睁开眼后,姬川这样想道。
有的人轻手轻脚地钻进与亲爱的人分享的被窝,生怕吵醒了对方,却在睡着后打起了响亮的呼噜,惊扰爱人的安眠。有的人担心小猫着凉,将其搂在怀中睡到天明,起来却发现小猫已经在自己的胸口被闷死了,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
姬川不知何时放开了自己紧紧搂住的桂,回过神来,已经独自俯卧在床上。
“你平时都是这样睡觉的吗?”
听见桂的低语,他抬起头。桂依旧躺在同样的地方,以同样的姿势面对着他。
“一直都这样。”
姬川看了一眼床边的时钟,蓝色的液晶数字显示此刻是凌晨三点四十二分。
“从小就这样?”
“对,我一直都趴着,双手食指塞着耳朵睡觉。当然,现在已经不会塞着耳朵了。”
“为什么要塞着耳朵?”
“因为我害怕听到父母在一楼的说话声。”姬川坦白道。
父亲在家疗养,母亲日渐憔悴,自己每晚都能听见他们压低声音的争吵和母亲的啜泣。他唯独没有说出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姐姐,后来又失去了。
“所以不知从何时起,我就喜欢在双层床的上铺塞着耳朵睡觉。这样睡觉特别安心,睡得特别香。”
姬川想起了过往的夜晚——他用食指塞住耳朵隔绝外界的声音,闭上眼拼命回想高兴和有趣的事情。
“但是也有怎么都睡不着的时候。父亲快要死了,母亲渐渐没有了笑容,这些都让我非常难过。每当那种时候,我就用枕头顶着下巴,睁开眼睛微微抬起脸。”
姬川拉过旁边的枕头,垫在了身下。
“这样我就能从床栏的缝隙里看到画了。”
“画?”
“我贴在墙上的画。那是照着绘本画的矮胖子。我其实不怎么会画画,但觉得那张画画得特别好,所以很喜欢。”
所以姬川把那张画贴在了房间的墙上。每到夜晚,窗外的月光正好打在上面,让它看起来宛如美术馆展出的作品。他多少次隔着床栏暗自思索,自己或许也有姐姐和妈妈那样的绘画才能。这个想法让他很高兴,心情特别激动。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姬川之所以画得好,只是因为人物的形象很简单罢了。姬川画的矮胖子,不过是让鸡蛋穿了长裤,长着两只煎蛋一样的眼睛和两根眉毛而已。
“我那时学着姐姐画了好多画,可是怎么画都赶不上姐姐——”姬川停下来,看了桂一眼。
桂忧伤地笑了笑:“你有姐姐呀?”
姬川僵硬地点了点头,然后定定地看着那张跟姐姐有几分相似的脸。
“我猜到你不是独生子了。”
“为什么?”
“因为刚才姬川哥说了双层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