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就在那里。
竹内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猜想。那实在太无稽,他很快就想将之抛在脑后。可是,他不能。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被低音鼓挡住的仓库大门。竹内等人强行推开大门挤进仓库时,姬川会不会已经在那里了?他会不会早已潜伏在那片黑暗中?若问为什么,姬川可能在同竹内与谷尾走出工作室后,悄悄回到那里,进入了仓库。接着,他杀害了光,伪装成事故,故意引发跳闸让电灯无法点亮,并潜伏在里面等着竹内他们进来。随后,他又在黑暗中绕到竹内他们背后,上演了一出刚从外面回来的戏码。
“那种事,真的有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就算想这么干,也不会成功,因为当时桂留在工作室里。桂并没有跟他们出门找野际。姬川叫她留下,看看野际会不会自己回来。他怎么可能偷偷回到工作室,瞒过坐在等待区的桂走进仓库——
不对,等等。
“卷帘门……”
那个仓库有通向户外的卷帘门。姬川可以借口外出寻找野际,绕过建筑物从卷帘门进入仓库。就算上了锁,只要姬川喊一声,光肯定也会在里面给他打开。听隈岛说,卷帘门是从内侧上的锁,钥匙就在死去的光的口袋里。可是那很容易伪装——也许姬川吩咐桂留在等待区,就是为了让她证明自己并没有返回过工作室。没错了。这么一想,电灯开关也就能说通了。姬川在布置跳闸时关掉了电灯。为什么呢?因为万一桂无意中走到仓库门口,就能透过小窗清楚地看到里面,就能看见光的遗体,还有正在连接增幅器与排插的姬川。所以姬川才关了电灯,用低音鼓挡着仓库门摸黑作业。可是在跳闸后,他忘了重新打开电灯开关。
何等无聊,何等无稽的想法。为什么姬川会杀光呢?光和姬川已经交往了很长时间。虽然他们都不是感情外露的人,让人很难猜透他们的关系,可竹内怎么都想象不出姬川会有杀了光并伪装成事故的动机。
可是,有一件事,竹内非常在意。
一个星期前,他们结束了在Strato Guy的排练后,一只螳螂在工作室门前的人行道上排出了令人寒毛倒竖的铁线虫。那时,姬川突然一脚踩了下去。他的行动无比唐突,且令人费解。他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姬川。姬川当时的模样,直到现在都残留在竹内脑中,像肿瘤一样阴魂不散。
据说这世上存在着反社会型人格障碍(APD)。
竹内的姐姐在平塚当精神科医生,所以他听姐姐说起过。那种人不算是精神病,只是拥有不正常的人格,稍早以前还被称为精神变态者(psychopath)。据说其中有很多人都是因为家庭等原因在成长过程中遭受了强烈的精神压力,最终变成这种人格。十几年前在姐姐所在的大学附属医院,一位接受完APD治疗的患者制造过凶残的杀人事件。
姬川小时候经历过丧父之痛,连他母亲这个最后的亲人好像也因为他父亲的死而遭到精神重创。不仅如此,竹内早在上高中时就好几次怀疑姬川在刻意隐瞒某些关于家人的事情。竹内一直都觉得,姬川隐瞒的那件事始终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竹内并不知道那件事具体是什么,但有没有可能,姬川在成长过程中因为那件事而受到了精神上的伤害?
“那家伙……”竹内呆立了好一会儿。
接着,他飞快地转过身,朝着宇都宫线的站台跑了起来。装着MTR的袋子,在他身后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他一下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谷尾的黑色贝斯袋。谷尾正准备跟其他乘客一起走进刚到站的电车。
“喂,谷尾!”
谷尾回过头,脸上闪过惊讶,但马上离开了电车,朝他走过来。
“竹内,你干什么呢?”
车门关闭,电车抛下谷尾离开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又一次看向竹内。
“抱歉,谷尾。我怎么都——”竹内飞快地说出了刚才的思考。
谷尾几乎全程默不作声,略显无奈地听他说完了。
“当然我也不是真心觉得亮杀了光,可是……”
“你说不是真心……可你刚才跑得倒是很拼命啊。”
谷尾没有掩饰困惑的神情。他似乎一时半会儿决定不了自己该如何反应。
“竹内,如果要谈那种事,还是换个地方吧。这里不方便。”
“在这里没什么啊。如果你不想站着,就在那边的长椅上坐下吧。”竹内转身走向长椅,却被谷尾拉住了。
“不,我是说这个站台不方便。”
“为什么?”
“亮乘坐的高崎线站台就在对面。要是他看见我们两个说悄悄话,肯定会起疑吧。”
“他能发现我们吗?”
二人身边有许多刚下车的人,也有渐渐聚集到站台上的新乘客。
“能发现的。”不知为何,谷尾的语气突然变强硬了。
“先下楼梯吧。”
谷尾带头走出站台,下了楼梯。等竹内跟上他的脚步后,谷尾直视着前方说道:“原来……你因为电梯的录音也想到了这个啊。”
“也想到?”
“其实我也有跟你一样的想法。”
竹内忍不住看了一眼谷尾的侧脸。
“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才大家一起走进仓库的时候。所以我当时才会问隈岛先生卷帘门是不是上锁了,钥匙在哪里。虽然结果没什么参考作用。如果亮真的从卷帘门进来,并一直潜伏在仓库的黑暗中,钥匙肯定会被塞进光的口袋里。只不过——”
谷尾加重了语气:“我也跟你一样,并没有真的怀疑亮,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也有那种可能性,仅此而已。”
谷尾领着竹内走到车站内没什么人的角落,卸下肩上的贝斯袋竖在地上,双手交叠搭在上面,注视着竹内。
“现在只能说……亮的确有条件杀死光。至于亮有没有做这件事,那就是另一码事了。我们再怎么猜测也没有意义。”
“话是这么说——”
“总之你先冷静,竹内。”谷尾劝诫道。
“光我们两个激动也没用,先静观其变吧。如果真的是亮干的,他肯定瞒不了多久。已经有数不清的推理作家证明过,伪装成事故的谋杀迟早会露馅儿。”
然而,这个说法并不能让竹内冷静下来。
“既然如此,我们就找出亮没有杀人的证据吧,好不好?只要找到那个证据,我也能放心了。可我们又不能去问他——”
“疑似的证据,我有一个。”
竹内闻言惊呼了一声。
“你有亮没有杀人的证据?在哪里?”
“那里。”谷尾指着竹内的手说。
“我的手,你在说什么呢?”
“你仔细回忆一下。发现光的遗体时,你跟桂都触碰过她的身体,对不对?”
“嗯,我们想把光从增幅器底下拖出来,因为当时我们不知道她活着还是死了。”
“那一刻,你有什么感觉?”
“我觉得她死了。光已经死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都碰到身体了,肯定知道啊!光的身体已经彻底凉——”说到这里,竹内恍然大悟。
“对啊……她都凉了。”
那一刻,光的身体已经凉了。
“对吧?”谷尾继续道。
“身体凉了,证明光已经死亡了一段时间。如果亮假装外出寻找野际先生,再从卷帘门进入仓库杀死了光,我们发现光的遗体时,她应该刚死不久,身体不可能是凉的。”
“对啊……”竹内似乎被说动了,但他很快又看向谷尾。
“可是谷尾啊,这真的能算证据吗?当时仓库没开暖气,对不对?所以就算刚死不久,身体也可能会凉吧?”
“那种事也并非不可能。”
“那不就——”
“既然如此,那就确认一下光的死亡时间吧。”
谷尾掏出大衣内袋的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长方形的纸片。那是隈岛在Strato Guy发给他的名片。
“你问问隈岛先生吧,他那边可能已经掌握大概情况了。”
“啊?我问吗?”
“不是你想知道吗?”
竹内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为了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还是拿出手机拨打了名片上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一名女性,对他说隈岛还没回来,竹内说想联系隈岛,她就要他留下了电话号码。通话结束没多久,隈岛就用手机打来了电话。
“竹内吗?你刚才联系我了?”
“啊,是的。那个,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请问现在方便吗?”
“方便,我在医院外面呢。”
刚才隈岛的确说了要带桂和小野木去保管光遗体的医院。
“光的遗体已经验尸了吗?”
“嗯,因为医生正好有空,你们还没离开工作室时已经——”
几秒钟的停顿。
然后,隈岛谨慎地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啊,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光大概什么时候死的。要是方便说的话,你能不能告诉我……”
隈岛再次陷入了沉默。这次过了好长时间,他才重新开口。
“医生的报告上写着大约下午四点。”
“四点……”
竹内闻言,心里的大石头一下就放下了。四点是他们刚开始排练的时间。
姬川果然没有杀害光,没有潜伏在黑暗的仓库里。
“谢谢你,这下我就放心了。”
“放心?”
隈岛疑惑地反问回来,但竹内没有多说什么,再次道谢后结束了通话。
“喂,谷尾,光是四点前后死的。”
谷尾听了他的话,不知为何脸上出现了阴霾。
“是吗……”
“干什么啊,这不是好消息吗?”
“嗯,话是这么说。”
“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不,倒也不是。”
“什么嘛,快说吧。”
“没什么。”
“你说啊。”
谷尾不情愿地叹了一声。
“那我可就说了,竹内。四点前后正好是我们进排练棚的时间吧?”
“嗯,就是那个时间。”
“你还记得吗?今天刚开始排练没多久,亮做了什么?”
“亮做了什么……”竹内重复了他的话,开始回忆当时的情景。
“对了,那家伙少见地去了趟厕所。”
“不对。”谷尾阴沉着脸摇了摇头。
“确切地说,他说了要去厕所。至于他到底有没有去,只有本人才知道。”
“那就是说……”竹内哽住了。
谷尾叹息着接过话头:“他也可能去了仓库又回来了。”


第四章
我家小子一无是处
总是藏在木头与木头之间
但凡出来准没好事
多少像个人啊 对吧
多少像个人啊 对吧
——Sundowner Don’t Push, Don’t Pull
1
人生是对艺术的模仿。
姬川总算想起了野际以前提到过的人生观。当时姬川也表达了一把年纪还在搞翻唱乐队的空虚。
“这是一个跟希区柯克关系很好的美国作家说的话。”野际坐在Strato Guy的等待区陪姬川喝咖啡时,曾自言自语地说道。
“其实有点道理。也许人都在模仿不知什么时候看的电影、绘画,还有听过的音乐,过着自己的生活。不管那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就这么活着、变老,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姬川反问了一句。
野际露出意外的表情,回答道:“当然有了,因为模仿是获得个性的手段。”
“手段?”
“所谓个性啊,如果不拼命模仿什么东西,是绝对无法形成的。如果从一开始就只追求独特的东西,肯定不会那么顺利。无论是音乐、绘画,还是人生。”
真的吗?
——是用尽全力去模仿。
曾经,父亲也看着梵高的仿作,说过类似的话。
此时此刻,姬川沉思着。他做了二十三年前父亲做过的事情,他用尽全力模仿了。他在最后一刻迎接的罪孽的结局,会与父亲有什么不同吗?
距离在Strato Guy的谋杀已经过去了三天。今天是星期三,姬川跟公司请了假,来到市内的殡仪馆参加光的告别仪式。周围的人假装严肃地进行着事务性的工作,姬川则一直看着坐在空荡荡的家属区的桂。她与她的父亲并肩而坐,挺直着身子认真倾听僧侣诵经。她看起来一动不动,甚至像是没有呼吸。那双笼罩着淡淡雾霭的眼睛,注视着香炉里的缕缕青烟。
与参加告别仪式的人一同离开会场时,姬川最后看了一眼桂。桂也在看着姬川,可是她的目光被二人中间走过的黑衣人群打断成了无数的碎片。
“亮,你接下来有什么事情吗?”
走出殡仪馆大门后,姬川被竹内叫住了。谷尾也在旁边。他先前已经看见二人来参加告别仪式,只是因为座位相隔太远,并没有说什么话,只对彼此微微颔首打了招呼。
“你要是有时间,能跟我们一起走吗?咱们三个说说话吧。”
“要聊光吗?”
“嗯,没错,聊她。”竹内的微笑有些僵硬。
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今天我想一个人待着,想想事情。”
“可是,亮——”
谷尾轻喊了竹内一声,没让他说下去。他先看了一眼竹内,继而看向姬川。
“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但你别太难过了。要是一个人待着不好受,就打电话给我。至少能陪你说说话。”
姬川点点头。谷尾注视着他,继续说道:“只要是我能做的,你尽管说。”
说完,他就催促着竹内一起离开了殡仪馆。
姬川目送那两个罕见地身穿丧服的身影离开,想起了三天前的夜晚。
凌晨一点多,他接到了竹内打来的电话。正好是接到那通奇怪电话的十分钟后。姬川坐在昏暗房间的一角,凝视着拿在手上的手机,它突然又响了起来。姬川吓了一跳,连忙看向来电显示,那上面不再是“匿名号码”,而是“竹内耕太”。他这才松了口气,按了接听键。
“亮,你醒着吗?”
“嗯。”
竹内很担心姬川。刚才谷尾也表达了同样的想法。他认为光的死可能给姬川造成了很大的打击,表示愿意尽力帮忙。那天,竹内最后说的话也一样。
“只要是我能做的,你尽管说。”
然而,就算是有多年交情的朋友,在一些事情上也很难帮忙。姬川短促地道谢之后,结束了通话。
走出被龙柏围绕的殡仪馆场地后,姬川发现视野边缘出现了一个人影。
“等你好久了。”
是隈岛。他今天只有一个人,西川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