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这次,调查一课的隈岛出现在这里,只能让姬川感到烦躁和恐惧。
“能不能别这样了。”姬川躲开了隈岛的目光。
“过去那件事我真的很想忘记。我不想见到让我想起那些的东西,还有跟那件事相关的人。”
姬川当然知道这些话没有意义。隈岛作为警察组织的一员,已经负责了这次的事件。就算姬川说出这种话,他也不会改变行动。尽管如此,姬川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请您别再这样了。”
姬川背过身去,离开了隈岛。
5
“那是什么呀?”
姬川回忆着。
“好奇怪哟。”
二十三年前夏日的傍晚,姐姐的声音。
那时,父亲才刚开始在家疗养。有一天,远处传来了练习盂兰盆舞的太鼓声。当时应该是七月末或八月初。姬川坐在一楼厨房里边喝大麦茶边看电视,看完后上楼准备回到儿童房时,听见了姐姐的说话声。他以为是姐姐叫同学到儿童房去玩了。姐姐平时很少带同学回家,所以姬川有点紧张地上了楼,透过门缝悄悄窥视房间。
里面只有姐姐一个人。她坐在地上,侧脸沐浴着夕阳,定定地看着抱在腿上的狮子玩偶。
“你觉得呢?”
姐姐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等待对方的回答。接着,她不作声地笑了。姐姐笑了好长时间,姬川从门缝里偷偷看了好长时间。他记得,那一刻姐姐的脸被夕阳照得发红,显得格外幼稚。姐姐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会笑,他一点都不懂。但是姬川看见姐姐脸上的稚气莫名地感到高兴,忍不住叫了一声姐姐。
姐姐转过头时,脸上满是僵硬的震惊。
姬川问她在跟狮子说什么。姐姐没有说话,而是生气地摇了摇头。
姐姐再跟姬川说起这件事,是在几天后的一个夜里。那时,两人隔着铺在地上的画纸相对而坐,正各自在上面涂鸦。姐姐突然说了起来。
原来那是她经常梦见的场景。
“我突然被人捏了一把。”
“捏了一把?”
姐姐经常做那个梦。
“对,总是在同一个地方。”
“哪里?”
“这里,这一带。”
姐姐站起身,指了指格子裙的内侧。那是她双腿的根部,被内裤遮盖的地方。
“为什么那里会被人捏了一把啊?”
“我也不知道。那只是梦啊。”姐姐皱着幼小的眉头,困惑地摇摇头。
“好痛哟。我一直都想说不要。”
“那你干吗不说?”
“说不出来,我的嘴巴好像被人用力捂住了。”姐姐用自己的手掌使劲压住了双唇。
“是谁干的啊?”
“兔子。”
“兔子?”
“对,兔子。长得像外星人一样。”
“外星人?什么样的外星人?”
姬川完全听不明白姐姐的话,便把地上的画纸推过去,要她画出来。姐姐在纸上找了一块空地,用褐色铅笔边想边画了起来。姬川有点期待姐姐口中的“外星人”,便走到姐姐身边,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画。
姐姐画出来的,果真是一张宛如外星人的兔子的脸。圆圆的脸上竖着两只长耳朵,额头以上是一片褐色,像是戴了帽子。帽子把两只耳朵都盖住了。大大的双眼下面有两片黑色的阴影,看起来十分吓人。
嗯?姬川心里涌出了疑问。
“姐姐,这个兔子……”
那个瞬间他感觉到,自己认识这个兔子。
他认识这个兔子,甚至很熟悉。
可是那一刻,姬川怎么都想不起兔子像什么。唯有直觉告诉他,那是非常贴近他身边的存在。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确定。
楼下传来母亲用水的动静。
“但是,那明明是梦啊,为什么……”
姐姐困惑地歪着头,刚说到一半就沉默了。接着,她便久久地垂着目光,再也没有说话。
后来,姐姐再没提起过那个梦。她把那张奇怪的兔子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当时,姬川睡在双层床的上层,很担心自己也会梦见睡在下层的姐姐做的梦,提心吊胆了好一段时间。但是后来,他彻底忘记了那个梦。直到现在,姬川都不知道姐姐画的兔子究竟是什么。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出来。
不——
这是真的吗?姬川扪心自问。我真的不知道吗?其实我早就知道答案了,不是吗?早就知道了兔子的真实身份,不是吗?我明明知道,却故意装不知道,不是吗?
6
“‘过去那件事’是什么?”走向大宫车站途中,谷尾少见地露出了关心的表情。
“你刚才不是对隈岛先生说了这句话吗?”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前我家里有人去世,也是隈岛负责调查。”
“家里有人去世,是你父亲吗?”
姬川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以前有个姐姐。
“可是亮,我记得你父亲是生病——”
“不是我父亲。”姬川犹豫了片刻,接着用了跟谷尾一样的搪塞之词。
“是远房亲戚。”
他们逐渐靠近车站,周围的人也多了起来。
“光为什么要把马歇尔增幅器挪下来呢?”竹内看着前方,自言自语地说道。
“当时都跳闸了,仓库里一片漆黑,她为什么——”
“够了,别说了。”谷尾低声打断了他。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说到底,根本没有什么疑点。那个现场就不存在不自然的地方。”
与刚才在等待区落座时相比,二人的立场完全反转了。
“其实仔细想想,事故大体都这样。在电视上看到交通事故的现场,人们也经常会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故?”
“可是今天光的事情,还是——”
“无论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事故。有的人甚至因为香蕉砸到脚就死了。”
“那是怎么回事啊?”
“大约一年前,澳大利亚有个老太太准备吃香蕉,但是失手掉落了。香蕉尖正好砸到她的脚,造成了一点擦伤。后来那个伤口引发并发症,老太太没几天就死了。”
“真的吗?”
“我骗你又得不到好处。”谷尾哼了一声。
听了他的话,竹内完全泄了气,双手插在口袋里弓起了背,叹息着说:“可是现在才九点多,怎么办?直接回去还是到舞之屋坐着说说话?”
“舞之屋不是在反方向吗?不过我倒是无所谓,反正回去一个人待着,只会想起光。”
“也是,亮呢?”
“我……想一个人待着。”
“是吗?”
最后,三个人再也没说话,还是一起走向了车站。
谷尾和竹内不再探讨光的死,他应该感到高兴。这两个人虽然不是刑警,但换个角度想,反倒是最应该警惕的对手。毕竟在光遇害的时候,这两个人都在工作室内。说不定在什么时刻,他们就会发现姬川没留意到的失误。最好把事情放下,任凭时间流逝,让这件事在他们的记忆中淡化,最后慢慢想不起案件的细节。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此顺利。
谷尾察觉到了姬川的失误。
“……嗯?”他突然停下脚步,走在后面的竹内来不及停下,一头撞上了他的背部。
谷尾呆立在路中间,凝视着虚空像在思考什么。
“你干什么啊?”竹内盯着他的脸。
谷尾摇摇头说:“没什么。”
“怎么可能没什么,快说啊。”
“没什么就是没什么。”
“说啦。”
“没……不对,等等……哎……”说到这里,谷尾再次陷入了沉默。竹内瞥了一眼姬川。姬川微微歪头表示不解。
“竹内……你帮我回忆一下。”
谷尾呆呆地看向竹内。在十字路口转弯的卡车的大灯照亮了他的脸,一瞬间让他看起来像个陌生人。
“你进仓库时——就是推开被低音鼓挡住的门进去时,好像动过电灯开关吧?啪嗒啪嗒地按了好几下,对吧?”
“啊?嗯,因为里面太黑了,我当然想开灯。可是跳闸了,灯没有亮起来。”
“没有亮起来,这我知道。我想问的是当时开关朝向哪一边。你碰到开关时,它是朝上,还是朝下的?”
“我怎么可能记得啊,里面那么黑。”
“你按了几次?”
“几次?”
“当时你按了几次电灯开关?”
“你要我回忆这个?那怎么回忆啊,我就是随便按了几下。”
“是奇数还是偶数?”
“想不起来了。”
然而竹内被谷尾的气势压倒,终于还是抱着胳膊沉思起来。
“首先,我挤进门缝……右手伸向墙壁……啪嗒啪嗒……不对,是啪嗒啪嗒,啪嗒……嗯?啪嗒啪嗒啪嗒……啊啊,对了,是啪嗒啪嗒啪嗒。”
竹内抬起头:“我想起来了,是三次,不会有错。”
糟糕——姬川浑身都僵住了。
谷尾犀利地瞪了一眼竹内。
“那不就证明仓库的电灯本来就没开吗?”
姬川感到潮湿而冰冷的不安迅速蔓延到全身,不得不全力控制住了双腿的颤抖。
“电灯没开?什么意思?”
“很简单。我在办公室复位电闸的同时,仓库就亮灯了。那也就是说,当时电灯开关在‘开’的位置。如果你按了三次按到‘开’,证明在你碰开关之前,它是——”
“‘关’的状态?”
“没错。”
三人的视线迅速交错。
“会有人关着灯整理仓库吗?”
谷尾不像在对竹内和姬川说话,而像在对自己发问。
7
姬川回到住处,扔下吉他盒,立刻走进了淋浴间。他把水量开到最大,定定地注视着顺着额前发丝滑落的水流。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
“可能是我记错了呀。搞不好我并没有按三次开关。”
因为竹内这句话,他们在路上的讨论无疾而终。
“也许电灯本来就没关,是我按了四次或者六次开关啊。”
谷尾似乎并不信服。但他们没有再讨论下去,而是径直走进大宫车站,然后分道扬镳。
开关。
“是那个时候……”
开关。
这完全是姬川的失误。他在光遇害的现场——仓库里布置跳闸诡计时关掉了电灯,只借助小窗透进来的微光完成了作业。因为他担心有人在门外看见他的身影。
连接好增幅器和排插,制造跳闸之后,姬川忘了把电灯开关切回去。他真的疏忽了。这次还算幸运,话题到最后无疾而终。可是电灯这件事难保不会再被提起来。不只是电灯,他也许还犯了自己尚未察觉的其他重大失误。
他感到全身发麻,仿佛有人夺走了他一半的呼吸,不得不强忍着内心随时都要爆发的不安。
夜深人静之时,电话响了。
黑暗的房间中,发光的手机屏幕只显示了“匿名号码”四个字。
“……你好。”姬川接起了电话,对方一言不发。莫非信号不好?不对,他听见了微弱的呼吸声。
不一会儿,听筒里传出了声音。
跟母亲略有些相似的,沙哑的女声。
“并没有上厕所呢……”
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 * *
“我去联系Good Man吧。出了这种事,想必都没心思演出了。”
“也对。”
跟姬川和谷尾道别后,竹内浑身无力地走向野田线站台。他边走边拿出iPod,塞好耳机。他并非想听音乐,只是习惯使然,所以在操作按键时,他才发现自己现在并不想听音乐。
直到这时,他的感觉才渐渐追上现实。
从高中开始相识了十四年的光,死了。
竹内默默地走在人潮熙攘的大宫车站内部。明明是星期日的晚上,周围却挤满了醉酒的乘客,可能因为正值年会的时节。与其听他们在那边吵吵闹闹,不如调高音量随便听点曲子。竹内打开了iPod,按下播放键后,今天走进Strato Guy时听到一半的Mr. Big(大人物合唱团)的专辑继续播放起来。伴着原声吉他的悠扬旋律,主唱用忧愁的声线唱着抒情的曲子。那是在翻唱卡特·史蒂文斯的Wild World(狂野世界)。
But if you want to leave, take good care.
如果你想离开,请保重。
Hope you make a lot of nice friends out there.
希望你在外面,结交许多朋友。
But just remember there's a lot of bad and beware.
但是你要小心,那里也有许多坏人。
竹内几乎是下意识地按了停止。
“……饶了我吧。”
人类真的很任性,只有在心情平静、没有任何问题的时候,才能陶醉于无尽哀伤的诗歌。真正哀伤心痛之时,那些诗歌就成了刺耳的噪声。旁观悲伤是那么惬意,一旦悲伤降临,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不愉快。
“还是听亨德里克斯吧……”
光很喜欢吉米·亨德里克斯。竹内用拇指轻触iPod屏幕寻找曲子。他记得这里应该有几首大和弦的明快曲子。他低头看着iPod屏幕,盲目地移动拇指。
他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屏幕上显示着一行文字——Thing in the Elevator。这不是曲子,是竹内用MTR创作的“作品”。上周,他想在演奏之前播放这段作品,专门用MTR录下来,放给姬川和谷尾听过。
我为什么停下了动作?竹内暗自疑惑。
对了,刚才我脑中好像响起了小小的声音。这就是直觉吗?看见这行字时,竹内感觉到了什么,所以停下了动作。怎么回事,我究竟看见了什么才会这样?
——关于这个电梯,你们最近听说什么奇怪的传闻没?
竹内想起了自己在家中录的角色台词。
——据说这个电梯里……有那个。
内容讲的是社长死去的儿子出现在电梯里,说白了只是个老套的怪谈。可他为何会如此在意?
——没错。就是站在电梯里,旁边不知不觉就多出一个年轻男子。
“不知不觉,多出……”
那个瞬间,竹内突然鲜明地回忆起了那时的情景。
漆黑的仓库,点不亮的电灯,竹内挤进了被低音鼓挡住的大门,他边走边呼唤光的名字,谷尾和桂也跟了进来。然后——
——你们在这儿啊。
背后传来了姬川的声音。此前,姬川一直在外面寻找野际。所以竹内当时想,他一定是放弃搜寻回到了Strato Guy。可是……
“真的吗……?”
真是这样吗?姬川当时真的刚回到工作室吗?
不知不觉,姬川就在仓库里了。
不知不觉,他就出现在了竹内等人身后。
如果是幽灵,在哪里出现都不奇怪,但姬川是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大活人突然冒出来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很单纯,就是周围的人没有发现他靠近。姬川出现在竹内他们身后时就是这样。至少他以为是这样。可是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