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改变想法了?”竹内眨了眨眼睛。
“不是。我也不想怀疑什么,所以才会像刚才那样强行解释现场的情况,解释发生事故的必然性。那是因为我希望这是一场事故,希望光只是因为不够小心而丢掉了性命。”
“你希望……但那不是事实吗?”
“是不是事实,我们怎么会知道呢?”
“那到底谁知道啊。”
“当然是——”说到一半,谷尾闭上了嘴。
竹内催促他说下去,可是谷尾轻叹一声,凑近竹内另起了话头。
“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绞尽脑汁对隈岛先生做那种解释吗?”
“你不是说希望这只是一场事故嘛。”
听了竹内刻意强调的话语,谷尾摇摇头。
“告诉你一个特别简单的原因吧。听好了,如果那不是事故,结果会怎么样?在这个世界上,人只有四种死因。事故、自杀、包含病死在内的自然死亡,如果都不是,那就只有他杀。有人被杀了,证明有人杀人了。”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光死的时候,工作室里都有谁?你、我、亮、桂,只有这四个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就是剩下三个人。只剩下三个人啊。”
谷尾一口气说到这里,然后注视着竹内的脸,没有再说下去了。等到什么都不要再问了这一信息充分传达给对方后,他才移开目光。
“我就是不想考虑这种扯淡的事情,所以才做了那样的解释。”谷尾嘀咕道。
“这下你接受了吧?”
竹内没有回答。
他们再次陷入沉默。竹内有两次想开口,但每次都把话咽了回去。
原来是这样?姬川不动声色地缓缓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来。谷尾之所以解释了一起如此完美的“事故”,原来是因为这样。这下他的疑问解开了。然而,情况也开始恶化了。
“其实我刚才对隈岛先生说的话——”野际端着托盘送来了五个纸杯。
“那是谎话。”
“谎话?”谷尾反问道。
野际放下托盘,慢吞吞地坐了下来。
“我不是说了小光为什么要把马歇尔增幅器挪下来吗?”
“嗯,是野际先生吩咐她挪的,这是谎话?”
“虽然不完全是,但的确是。”
“到底是不是啊?”
“半真半假吧。我只是吩咐光把那台又高又大的增幅器挪动到方便从平台上搬下来的地方。因为还要营业一周,说不定关张之前会有客人想用。”
“那就是你没有吩咐她搬到平台下面去?”
野际点点头,拿起纸杯喝了一口。
“野际先生,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为什么要说谎,说这种半真半假的话?”
“跟谷尾一样。那个时候工作室里——”野际又喝了一口咖啡,叹息着继续说,“只有你们四个人。”
竹内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挠着褐色的头发。
“喂,你们两个怎么都在想这么奇怪的事情啊。光不是出事故死的吗?谷尾,你刚才说什么?谁什么都没做,还剩下谁?还有野际先生也是,你能不能别这样。工作室里只有谁?只有我们四个,你说真的吗?”
“我只是说也可以往这方面想象,我和野际先生都不是真的这么想。”
谷尾试图安抚,但竹内还是难以控制情绪。
“什么想象啊。这种莫名其妙的想象,交给隈岛先生或者你老爸不就好了。如果不是真心的,那就别说出来啊。”
“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我才不要这样。亮也是,桂也是。小桂,你不想这样,对不对?这样很难受,对不对?”
桂并不抬头,而是抿着嘴注视着眼前的纸杯。姬川也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收起了下颚。
“总之我不要这样……太难受了。”
竹内说完这句话后,所有人陷入了带着一丝怒气的沉默,视线纷纷散开。
姬川其实在一定程度上预料到了这样的发展。
毕竟这是他毫无计划、一时冲动做的事情。他猜到肯定有人会指出现场的不自然之处,怀疑这并非事故。只不过——
没问题的,姬川默默告诉自己。只要没有证据,就不会出问题。只要能一直隐瞒下去,就不必担心。没错,要一直隐瞒下去。只要能做到这点就行,只需这样就够了。
没关系。
没关系的。
4
“真不好意思啊,让大家久等了。还有野际先生,真是抱歉了。”
隈岛耸着宽厚的肩膀走了进来。他一边嘀咕着抱怨外面的风,一边搓着手往回走。
“隈岛先生也来杯咖啡吧。”
野际走向柜台时,隈岛应了一声,然后竖起三根手指。
“三杯,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
“我刚才联系了西川,他已经回到这附近了。”
隈岛在一把空椅子上坐下,带起一阵空气的流动。姬川闻到了夜的气息。
“三杯。呃,隈岛先生、西川先生,还有……”
野际掰着手指,说到这里就沉默了。他看向桂,桂注意到他的目光,大吃一惊地转向隈岛。
“西川找到家里去了,他也要一起过来。”
隈岛垂着目光说完这句话时,大门再次被人拉开。
“我回来了。”
西川尖瘦的脸后面,出现了一张姬川不认识的面孔。一个中年男人,略显稀薄的头发被发胶整齐地固定在头顶。
“……桂。”
男人对上桂的目光,露出了怯懦的表情。桂没有说话,反倒像主持守夜的主家接待吊唁客人一般,默默地行了注目礼。
“请问您是小野木聪一先生吗?”隈岛轻声问道。
“啊,是的,我是小野木。”
“真是辛苦您了。”
“那个,没事……”
隈岛挥手示意自己旁边的椅子,小野木弓着穿毛衣的身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野际站起来,对旧友点头致意。
“在我的工作室里发生这种事,实在对不起。”
小野木惊讶地抬起双手,连连摇头。此间,桂目不转睛地盯着桌面,怎么都不愿抬头。
小野木聪一这个人与姬川听到的光和桂的描述截然不同。他不是深夜在Live House打鼓,过着自由散漫的生活,整天给家人添麻烦,但也以笨拙的方式深爱着两个女儿的浪荡男人。原来生活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吗,还是说,人活在世上会慢慢发现最适合自己的生活?因为聪一这个名字与他父亲的名字宗一郎发音相似,姬川一直想象他是个坚韧的、具有自我的人。但是此时此刻,那已经变成了一个随处可见的平凡的名字。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谷尾的话。
——所以到了那个时候,听录音就好了。
谷尾说,现在用MTR给演奏录音,等到上了年纪身体不听使唤的时候,听听就好了。
——毕竟录的是自己的演奏,听一听也挺来劲的,不是吗?
他这么说的确有道理。谷尾的话也许是对的。
三个月前,光见过这个父亲。当时她一定大失所望,一定感到了强烈的背叛。并且……
——可你不觉得那样很空虚吗?
——自己实际去演奏,发现跟以前不一样了,那才更空虚。
最关键的是,她一定无比空虚。
早知道就不该见面、不该看他了。早知道就不时翻出刻印在脑中的记忆,就此满足就好了。那一定是在漫长的岁月中让人保持幸福的唯一方法。
母亲的房间里摆满了姐姐的画。她每天都在画姐姐生前的样子。那是姐姐真实的模样。为了一直记得已不存在于世上的姐姐的真实的样貌,母亲选择了这样的方法。母亲在那个房间里,日复一日地独自沉浸在对姐姐过往的回忆中。
隈岛对小野木解释了一遍光的“事故”。小野木像叹气一般“啊、啊”地应着声,全程表情紧绷,不时小声问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他始终关注着视野边缘的桂,因此,他说的话听起来都像在道歉。
“情况大体就是这样。”解释完后,隈岛向小野木深深鞠躬。
“这是一场不幸的事故,请您节哀。”
“不,您多礼了。”
小野木又一次抬起双手连连摇头。莫非他已经习惯了诚惶诚恐、畏首畏尾的举止?小野木的态度丝毫不像失去了亲生女儿的父亲。
这时,桂开口了:“您跟姐姐见过,对吧?”
“啊?呃,嗯。是的,前段时间。”
不知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提问,还是桂使用的敬语,小野木似乎吃了一惊,表情僵硬地回答了她。
“你是……听光说的吗?”
“听野际先生说的。”
桂梗着脖子说完,又小声加了一句:“今天刚听说的。”
这就是姬川听到的父女俩最后的对话。
不久之后,隈岛示意姬川、谷尾和竹内三人可以回去了。桂和小野木要将光的遗体送到某大学附属医院存放。
“留你们到这么晚,真是抱歉了。明天大家都要上班吧。野际先生,也谢谢你了。今天先到此为止。”
“辛苦你了。”
“如果各位针对这起事故又想到其他信息,请尽管联系我。哪怕只是一点小细节也无所谓。”
隈岛先给野际发了名片,接着又给姬川他们发了。在“一课”的部门名称下面印着他的电话号码。
“放他们三个回去真的好吗?”西川看了一眼隈岛,小声说道。
“当然啊。”
“可是——”
“别说了。”
被隈岛阻拦后,西川不服气地闭上了嘴。
姬川十分在意西川刚才想说什么。这时他想起来,自从带回小野木,西川的眼神就比之前严厉多了。尤其在看向姬川、谷尾和竹内的时候。那跟他刚才想说的事有关系吗?除了这点,姬川还有其他在意的地方。刚才隈岛短暂离开过工作室,他说是出去给西川打电话了。可是若只打了一通电话,他在外面停留的时间未免有些长。隈岛在工作室外面停留的时间里,究竟做了什么?
“姬川,我能问个问题吗?”西川的目光锁定在姬川身上。隈岛像是要说点什么,但西川并不理睬。
“你与死者是男女朋友关系,对吧?她最近提起过什么事情吗?”
“西川。”
“请问是什么意思?”
西川无视了姬川的提问,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她最近提起过什么事情吗?”
“西川,快停下。”
此时姬川确信了,西川在说光怀孕的事。他应该主动说出来吗?当然,他并不打算假装不知。因为他已经在终止妊娠手术的同意书上签字了,撒这种谎迟早会败露的。
“没什么,亮,抱歉了。你回去吧,谷尾和竹内也是。”
谷尾和竹内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眼,但二人都没有多想,很快就拿起外套穿在了身上。谷尾背起贝斯,竹内把放在等待区一角的MTR装进大包里,姬川也把吉他盒挎在了肩上。
“那我们先走了。小桂,你有什么事都别客气,尽管说哟。”
竹内略显疲惫地说着,向桂挥手道别。谷尾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有困难就立刻联系我们。”
“谢谢。”
桂一次都没有看姬川。
三人转身走向出口时,西川突然说:“野际先生,你这里有胶带吗?”
野际愣了一下,很快从柜台后面拿了胶带递给西川。
“你要胶带干什么?”
“用来调查你们几个,能不能再过来一下?不好意思,麻烦站成一排,背对着我。”
他们不明就里地照做了,西川把胶带剪成小段,一言不发地往三人的上衣后领处一下一下地粘贴起来。隈岛站在稍远处,一脸为难地看着他们。
西川应该在采集他们的毛发。姬川一下就想明白了,他这是要用来跟光的胎儿做DNA比对。
“谢谢,可以了。”
西川把用完的胶带贴在自己的记事本上,随后在空白的地方飞快地写了几个字。就在他要收起记事本时,动作突然停住了。因为小野木来到他旁边,畏手畏脚地伸着脖子,默默地把后领对准了他。小野木一定是没明白此举的目的,但觉得这非常重要,自己也要参与进来吧。无奈之下,西川只好做了同样的操作,把他的胶带贴在了另一页。其实警方并不需要采集光父亲的毛发,但他无法当场说出来。
隈岛送他们到了门外。
“隈岛先生,能告诉我一件事吗?”等谷尾和竹内先走出几步后,姬川问道。
“说吧,想知道什么?”
“这明明是事故,一课的您怎么来了?”
“那是……嗯?”隈岛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
“这个问题好像有人问过一次,是我记错了吗?”
“你没记错。谷尾报警后,隈岛先生刚来到工作室时我就问了一次。”
“对对,没错。你那时问了同样的问题。当然,我的回答也跟当时一样。”
隈岛直起身子,温和地微笑道:“以防万一。”
“可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导致死亡的事故应该到处都是,如果调查一课的人每次都为了‘以防万一’去现场查看,那本职工作就没时间做了呀。”
“我这次是正好有空,所以过来了。这我也说过的。”
“可是……”
“其实我也想问这个。”谷尾不知何时来到了他们旁边。
“我有个亲戚是刑警,所以我多少懂得一些。只是一场事故,一课的刑警却突然出现了,这种情况其实很少见吧?”
“啊……嗯,原来你有亲戚是刑警啊。”
“只是远房亲戚。”
隈岛皱着眉,来回挠着宽厚的下巴。最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重新看向姬川。
“其实这次是我请求上司派我来的。”
“为什么?”
“接到事故报警时,我正好也在署里,无意中听见了报警内容,得知事故现场是这个工作室。于是我连忙一问,发现死亡的女性名叫小野木光……但我也不是因为熟人出事了就专门赶过来的。亮啊,你的事情,你知道,我是——”
见隈岛说不下去,姬川接话道:“您是担心我吗?”
隈岛点点头。
“是吗……原来是担心我啊。”
他突然感到异常烦躁。
——不为什么,就是有点担心你。
以前,隈岛用同样的字眼解释过自己为什么总是出现在姬川面前。当然,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隈岛的话应该都是发自真心。他一直在担心姬川,听说了Strato Guy的事故后,他最先想到的也是姬川。他一定是把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父亲和姐姐,跟母亲这个唯一在世的亲人也相处不好的姬川当成了自己不幸的亲戚。在此之前,姬川也很感谢他的存在。每次看见他,内心的寂寞和抑郁都能有所缓解。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