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老板说要组建一个项目组来做福尔摩斯机器,领头人是一位重金挖来的专家。我觉得有趣,没多想便直接进了组。直到那时我才发现那个领头人竟是他。
“他也很惊讶,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我。也许是考虑到彼此熟悉,也许是顾及这种奇妙的缘分,我们又合作了。我成了他唯一的助手,帮助他处理项目中遇到的难题。我用尽全力去跟上他的步伐,这次,他对我感到很满意。”
她讲得很慢,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回忆自己的人生。
“凌先生他……”
问到一半,我突然停住了,因为我心里的问题有了答案。
“他很好。”秦欣源还在小声地说着,不知是在跟我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他有天赋,又很刻苦,自我认识他的那天起,他就在不断地向自己的目标前进。他会为科研工作停滞不前而苦恼,也会彻夜不眠地努力工作,他常因为一点点的成果而欣喜,也对项目进展缓慢而焦虑。”
我明白了。
自从接触这起案件以来,我一直在思考死者是一个怎样的人。与其说这是我内心的想法,不如说是一种办案的习惯。像这种没有直接线索的案件,只能从动机入手。要想解决案件,首先要了解死者。
凌舟。对于刘百箴来说他是一个可用的人才,魏思远认为他是一个妄想者,李岸觉得他是伟大的科学家。
而在秦欣源的心里,他更接近于一个真实的人。
我终于察觉到了是哪里不对劲。自从进入这个房间见到秦欣源之后,我一直感觉到有些难受,我本以为是眼前的这位年轻女性让我产生了同情的心理。
不是这样。
我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我们都对凌舟的去世无动于衷。
没有一人表达出特殊的情感。身为老板的刘百箴没有,冷静的魏思远没有,孙庆亦没有,风沐没有,连说话很和气的李岸都没有。见惯了这种场面的王警官和千帆,自然也不会为死者惋惜,也包括我自己在内。对我们警察来说,这只是一项任务。
只有秦欣源。
自从我进入研究所以来,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凌舟的去世感到悲伤的人。我第一次意识到,凌舟今天早晨才去世,她与凌舟认识多年,而与他离别不过几小时。
秦欣源没有再讲下去。她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沉默而茫然。我明白自己必须要开口提问了。
“也许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我说道,“今天早上,你去了他的办公室,是吗?”
她僵硬地点了点头。
“你们都说了什么?”
“确认几个技术上的细节。”她咬了一下嘴唇,“有一个遗留了好几天的难题,我们还在讨论,试图找到解决方案。”
“那时候,你有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我问,“比如,凌舟是否有反常的举动?或者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哪怕是再细微的小事,也可以跟我说。”
“没有。”秦欣源说。
一种熟悉的触感从我的腿部传来。我叹了口气。千帆明明是个警察,却总爱做出一些小孩子般的举动。她又戳我了。
我知道这是一种暗示。
半天的时间让我开始逐渐摸清楚千帆的脾性。她不喜欢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总是在某些时候给出提示,让我自己捉摸。
这是一个糟糕的习惯。偏偏她的观察力比我敏锐得多,我虽心里不满,却无可奈何。
这一次她又想表达什么呢?我想不出刚才秦欣源的话中有何值得特别注意的地方。算了,暂且不去管她。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要解决。
“关于这起案件,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们说的吗?”我问秦欣源。
她困惑地看着我。
“刘百箴告诉我,设计博物馆的人是你。”我说。
秦欣源的表情微变。她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你很清楚凌舟是怎么死的。”我突然说,“博物馆里面有一个电动装置。装置和博物馆的装修是契合的,你身为博物馆的设计者,不可能被蒙在鼓里。”
整个博物馆的布置都是一场阴谋。拿破仑半身像摆放的平台上装有一个电动装置,能驱动半身像向外倾斜,直至受到重力的作用下落。拿破仑半身像是金属的,它的下方又恰好是装有气体的玻璃瓶,金属像足以砸破玻璃瓶。倘若将玻璃瓶中的气体换成毒气,就可以完成杀人的诡计。
只需按下开关。
凌舟进入博物馆后并没有其他人进入。然而整个杀人装置都是自动的,凶手不需要进入房间也能完成谋杀。
而杀人装置的设计者,此刻就站在我的眼前。
出乎我意料,秦欣源并没有慌乱地否定我的话。相反,她痛苦的表情比刚才更重了几分,仿佛我的话击中了她的软肋。
她在犹豫要不要向我坦白。良久之后,她还是告诉我了。
“是凌舟让我设计的这一切。”秦欣源望着半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提出了这种设计方案,没有说原因,只是让我相信他。他知道我一定会按照他说的做。我对他一直抱有无条件的信任。”
“这些都是凌舟主动要求的?电动装置、拿破仑像、气体瓶,都是他自己安排的?”
“没错。”
“那瓶子里的气体是?”
“只是普通的空气。”秦欣源回答。
这一点和刘百箴所说的相同。看来他们说的是真话,瓶子里的气体并不是致命的毒气。
“除了你们两个之外,研究所里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自动装置?”
“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秦欣源说,“我想凌舟也不会对其他人说的。”
“设计装置的原因,凌舟一点都没有说过吗?”千帆发问道,“你与他相处的时间很长,他会不会在不经意间透露过一些消息?”
“你说得没错,”秦欣源点头道,“的确有一次。那天我们解决了一个复杂的问题,一起去吃饭庆祝。他兴致很好,又恰巧提到这件事。他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很奇怪,也许它和今天的事情有关,但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说了什么?”
“他说,”秦欣源迟疑了一下,“凌舟说:‘他们会是凶手。’”
7
我与千帆对望了一眼。这是一个重要的消息,甚至可以说,这是迄今为止我们掌握的最重要的线索。
他们会是凶手?
“你确定他说的是‘凶手’这个词?”千帆追问。
“我……我不确定,也许是我听错了。”秦欣源小心翼翼地回答,“他这句话说得很突兀,我追问他,可之后他什么都不肯说了。”
凶手?难道凌舟预知到了自己的死亡?毕竟,博物馆里的装置就是他设计的。他们?这个词又暗示着什么?凶手不止一个?
我想起了刘百箴给我看的匿名信。
“你听说过‘反福尔摩斯机器化协会’吗?”我问,“或者有没有听凌舟说过?”
“没有。”秦欣源回答,“我喜欢福尔摩斯,但不算专家。凌舟对福尔摩斯了解得更多,可我也没听他说过太多这方面的话题。”
“停止,”千帆突然说道,“或者我们让你停止。”
她在用这句话试探秦欣源。
秦欣源的反应和我意料中的相同,她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千帆在说些什么。这不是演技所能掩饰的,她真的不清楚匿名信的事情。
可这样一来,案情就再次进入了死胡同。
凌舟在死前曾说过“他们是凶手”,近乎是一种预言。可既然他知道了这件事情,为什么依然没能逃离死亡?“他们”如果不是反福尔摩斯机器化协会的人,那么又是谁?
突然,千帆轻轻地拍了我一下。正当我好奇为何这次她动作如此温柔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出声。
千帆指了指我的手腕。
我心领神会,打开手腕上的终端,看见千帆发来一条消息。
“有人在偷听。”
我竖起耳朵,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冲出门外,绕走廊走了一圈,却没看到半个人影,只能失望地走回房间。
“让他跑了。”我懊悔道。
“没关系。”千帆安慰我,“他偷听的时间不长,应该没听到什么内容。下次注意一些就好了。”
“啊。”秦欣源发出声音。
“怎么了?”我问。
“我想起一件事。”秦欣源激动地说,“本来我都忘记了,是这个偷听的人让我想起来的。凌舟跟我说过,我们研究所里可能有商业间谍。”
“商业间谍?”这个词距离正常生活太过遥远,听起来很不现实。
“没错,”秦欣源向我说明道,“是新智能科技的人,他们和宝石科技一直是竞争关系,总想着窃取我们的机密。之前在宝石科技总部工作的时候,就听说抓到过间谍。”
“那凌舟是如何发现的?”
“凌舟说他计算机里的数据有被动过的迹象。他怀疑有人入侵了他的计算机,而且是线下的入侵。也就是说,是研究所内部人员碰过他的电脑,进行了拷贝数据和植入病毒之类的操作。”
我察觉到自己的一个误区。从一开始,我就对福尔摩斯机器存在偏见,下意识地以为这是有钱人的消遣,没有现实意义的东西,却忽视了其中潜在的高新技术。这种技术暗含的价值足以让人产生贪欲,甚至犯下杀人的罪行。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杀人动机?
电动装置,“他们”,反福尔摩斯机器化协会,商业间谍……
围绕这起案件的种种谜团,就像一层又一层的迷雾。你以为被遮住的只是眼前的一小部分,奋力前行试图脱身,直到那时才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逃离迷雾,看清案件的全貌。
离开秦欣源的办公室之后,我尝试着与千帆交流一下观点。
“你有什么想法吗?”我问千帆。
她摇了摇头。
“在没有得到完整的信息之前,我不会做出推理,更何况这次情况特殊。”
“我不信。”我说,“你肯定有了某种想法,只是不说。”
“随你怎么想喽。”千帆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语气。
我苦笑了一下。她似乎并不把我看在眼里,难道我就这么没有威严吗?然而不知怎么地,对于她任性的行为我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感到无奈。有时,千帆就像一个小女孩,沉浸在自己绚烂的世界里,对成年人的问话不理不睬。但毫无疑问,她是一个无比聪明的小女孩。
“对了,那时你想告诉我什么?”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刚才在秦欣源的房间,千帆试图给我一个暗示,但是我猜不透她想表达的内容。
“啊,那个啊。”千帆说,“你问秦欣源和凌舟谈话内容的时候,她在撒谎。今天上午,她跟凌舟交谈的绝不只是学术问题。”
“为什么这么说?”
“不管凌舟是不是被杀害的,他今天上午的举动都很不正常。他先去了存放福尔摩斯机器的房间,逗留了片刻后又来到博物馆,这些都是不合常理的举动。而在做出这些奇怪的举动之前,他把研究所里和自己关系可以说是最亲密的秦欣源叫到办公室。他们在交流学术问题?反正我是不信。”
“你说得有道理。”我说,“他们一定谈了一些重要的内容,甚至可能与凌舟遇害有关。不过究竟是什么呢?”
“那就要你自己想喽。”
说罢,千帆一转身,不再理睬我,只给我留下一个背影。
8
天色渐晚,我必须要离开研究所了。就在这时,刘百箴主动挽留我。按他的意思,我和千帆可以在这里住一晚。
“我已经要求今晚所有的员工都不要离开研究所。”刘百箴说,“梁警官,你不妨留在这里继续调查。我们都希望你能尽快破案。”
我这才知道,原来研究所里的很多办公室都配有套间,可供研究人员住在里面。虽说强迫他们留在这里有些不近人情,但这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可以让我对研究所里的员工更加了解。
我和千帆商量了一下,她也同意了。
在安排好房间之后,刘百箴又邀请我们共进晚餐。他约我们晚上七点在顶楼见面,我答应了。我关注的并不是和富豪一起享用晚餐这件事,而是富豪晚餐吃什么。我只对精美的食物有兴趣,至于共进晚餐这件事本身我并不期待,甚至有些反感。然而这却是一次近距离观察刘百箴的机会,不容错过。
可千帆并不想去。
“我先回房间了。”她说,“我要思考一些事情。”
与我不同,她对吃饭一点不感兴趣。注意到她对此毫不关心的态度,我直接放弃了劝说她的打算。
“梁警官,”千帆用古灵精怪的语气对我说道,“祝你晚餐愉快。”
她好像认为我是一个贪吃的人。
不论如何,我都只能独自赴会了。
我搭电梯来到顶楼。电梯开门的刹那,我立刻感受到了一种震撼。眼前是一条长廊,斑驳的墙壁上印着奇特的花纹,复古风和科技感相互交融。我有些恍惚,仿佛自己来到了地球之外的空间。
我不知该去往何处,只得沿着走廊向前走。来到尽头处,我看见了一扇门。
一扇纯白色的门。它静静立在那里,睥睨着我。一时间,我有了一种古怪的想法,打开这扇门会为我带来厄运,就像蓝胡子家里的禁忌房间、众神给予潘多拉的魔盒,还有父亲去世时医院的那扇门。
我努力克制住心中冲动的情感,打开了门。
门的后面是一片异常空旷的空间,正中间是一套桌椅,与周围的空荡相比毫不起眼。
刘百箴坐在椅子上,向我打了个招呼。
“千帆警官没有一起来吗?”刘百箴微笑着说,“难得有一位这么漂亮的警察。”
“她还有事情要处理。”我说。
“那太可惜了。”刘百箴一脸遗憾的表情,简直让我怀疑他其实只想请千帆来,而我是件附赠品。
我坐在刘百箴的对面。在这宽敞又冷清的房间里,我们两个就像乘坐在大海中摇曳的孤舟之上,随时可能被波涛吞噬。
其实把我们所在之处比作孤舟是不合适的,至少对刘百箴不合适。他自在地坐在那里,带着商场上会见合作伙伴时的那种微笑,气势如同山岳一般稳重。倘若真有波涛,被吞噬的只能是我自己。
想到这里,我感到一丝不适,于是不再去想其他的事情,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桌子上。然而桌子上只有餐具,没有菜肴。
“刘老板,”我开玩笑道,“我们不会是要吃空气吧?”
“别急呀。”刘百箴眨了眨眼睛,“马上就到。”
他用手指的关节在桌子上敲了一下。正当我疑惑他在做什么的时候,一只端着托盘的机器人走了进来。托盘上摆着许多小碟子,里面装着各种精致的菜品,令人眼花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