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物癖?”
“老板对与福尔摩斯相关的物品有一种特殊的迷恋。”李岸神神秘秘地说道,“沃森博士也有这个毛病,而且更严重。有一回,我见到他在亲吻那把华生的手杖……”
不足为奇。不是经常有那种藏书家对费尽心机搞到的签名书爱不释手,恨不得昼夜不离吗?我甚至认识一位机器人收藏家,要抱着自己的收藏才能入睡。
“别聊这些没用的,”千帆打断道,“该干活了。”
面对着监控室内众多的显示屏,我不知所措地摊了一下手。
“让我找一找今天上午的录像。”李岸打开了开关。
“我来吧。”千帆抢先摆弄起来,“我很擅长这个。”监控系统的使用方法都是类似的,她应该是在警局里做过相关的训练。
看见千帆熟练的操作,李岸惊讶不小。他退到一旁,默默地看着。见状,我忽然想问几个问题。
“李先生,”我问,“你为什么来这里工作?”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李岸笑着说,“原因就是这里的待遇不错,而且我又通过了面试。”
“那我换个问法吧。”我说,“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李岸反问道,“梁警官,你喜欢当警察吗?”
“当然喜欢。”
我说的是实话,我对自己的职业感到满意。
“那你很幸运。”李岸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从事自己热爱的事业,然而所有的人都要生活。”
他目光变得深邃,完全沉浸在了回忆之中。
“小时候,父母时常对我说,你应该学计算机,成为人工智能领域的专家,那会是最有前途的工作,拿很高的工资,过舒适的生活,而且职业受人尊敬。我虽然对他们有很多不满,但从世俗的眼光来看,我很佩服我的父母,他们准确地预料到了未来。”他慢慢讲述道,“童年时期,我的朋友都在参加各种有趣的课外活动,而我却在被迫学习编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学习计算机科学的天赋,只是一路磕磕绊绊地学过来了,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后来,我被保送到一所著名的大学,继续学习人工智能。”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说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见我在耐心地倾听,他继续说了下去。
“上了大学之后,我有一段时间非常迷茫。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我只是单纯地上课听讲,写作业,复习准备考试。我的成绩很好,早早就开始为研究生阶段做准备。可是,我到底在干什么呢?
“这样每天重复着的生活究竟有何意义?我深知自己无法做出开创性的研究,不能把名字永远地留在某篇著名论文上,为人类做出巨大的贡献。如果只是为了谋生,那我为什么要如此认真学习这些将来可能永远也用不到的知识?为了一份好成绩?为了找到一份好工作?
“我不甘心自己竟是为了这样平凡的理由而学习。那段时间,我很厌恶机器。我觉得是人工智能让我陷入了两难的困境,是它让父母逼迫我学习,使我的人生变得庸庸碌碌。我开始自暴自弃,不停地辱骂着人工智能,每天都在愤慨中度过。”
说着说着,李岸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我也露出笑意。我也有过很荒唐的一段时期,谁还没年少过呢。
“梁警官,”李岸突然说道,“你知道是什么改变了我吗?”
我摇了摇头。
“居然就是我父母的那几句话。”他的语气里带着嘲讽,“毕业之后,我意识到他们说的是对的。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好工作,我与中学时代的同学联系,惊讶地发现我的工资是他们的数倍。而且由于受限定理的存在,我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工作有朝一日会被机器取代。机器唯一做不了的,就是和机器本身有关的任务了。
“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改变,这种改变是潜移默化、不可捉摸的。三年前,我来到了宝石科技这家大公司。一年前,我被调到这个研究所。这是我有史以来最满意的一份工作。我喜欢福尔摩斯,他是我少年时代的偶像,能参与和福尔摩斯有关的项目,我深感荣幸。”
这时,李岸的语气突然改变。
“直到不久之前我才意识到,我已经离不开这份工作了。离开了这里我该怎么谋生呢?我拥有受人尊敬的地位。别人只要听说我是宝石科技的算法工程师,立刻会高看我几分。我又怎能忍受失去别人的尊敬?再者,我早就适应了优渥的薪水,高薪给了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敢想象,如果工资减少我的人生会发生多么可怕的变化。
“我又想到,或许我的父母也曾经是拥有梦想的年轻人,认为生活一定要追逐着什么形而上的东西。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渐渐地适应了这个社会。”
我一直在认真地听。一时间,李岸的说话声和千帆操作设备的敲击声相映,竟让我有些出神。
“梁警官,最近我在想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李岸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我有了孩子,我会逼迫他学习人工智能吗,或者其他什么能给他带来稳定和舒适的东西?”
我再次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一个来办案的警察,又怎会知道这种事情的答案。
“很难回答,对吧?”李岸说,“所以有时候我很羡慕凌舟,他真心热爱这份工作。我能看出他对科研的态度,那是常人不具备的一种狂热的感情。为了节约时间,他甚至住在研究所里。”
“你觉得凌舟是一个怎样的人?”既然话题转到了凌舟上,我便直接问了他这个问题。
“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有才华的科研人员,”李岸给出了极高的评价,“同时也是最为努力的工作者。”
“魏思远呢?”我问,“他跟凌舟比起来如何?”
李岸迟疑了一下。
“我不想背地里对研究所的同事说长道短。”他谨慎地说道,“魏思远也是一位优秀的科研人员。但是,凌舟是独一无二的。”
“那你觉得凌舟有机会做出福尔摩斯机器吗?”我感受到了李岸对凌舟的敬重。
“我相信没有他做不成的事。”李岸不假思索地回答。
迟了一会儿,大概是想到了今天的事,他随即又感叹起来:“唉,可惜现在说这些已经迟了。”
在一旁的千帆突然停下了动作。
“我已经大概掌握了凌舟的行动路线。”她一边说一边调取监控视频,“上午八点,凌舟来到研究所,朝自己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之后我没有看到他的踪迹,应该是一直待在自己的办公室,直到九点四十左右,他进入了一楼东南方向的一个房间。”
视频显示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房间,看上去和员工的办公室长得一样。
“这个房间是?”我问。
“这是机房。”李岸惊讶地说道,“存放福尔摩斯机器的房间。”
“九点五十五分,他离开了机房,”千帆继续调取视频,“在十点的时候进入博物馆。哦,对了,那个时候他的手里就开始拿着手机了。”
“然后呢?”我追问,“还有谁进去了吗?”如果在那之后有人进入了房间,那他的嫌疑就很大了。
“没有人。”千帆摇头,“一直到十点半,刘百箴进入博物馆,发现死者。”
没有人?听到这句话,我心里怔了一下。在凌舟进入博物馆之后,没有人进过博物馆,直到他死亡。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一场意外?自始至终都没有人进入现场,直接排除了谋杀的可能。
我开始思考一种极端的情况。也许是刘百箴在说谎?他在进入现场后快速地毒杀了凌舟,之后装作发现尸体。
太牵强了。我立刻排除了这种假设,且不说使用毒气这种谋杀手段多么不切实际,单从动机的角度来看,杀害凌舟对刘百箴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我始终不觉得这是一场意外或者自杀。可如果是谋杀,凶手是怎样做到的?如何才能在接触不到死者的情况下杀死他?
只有一种可能。
“装置。”在我身旁的千帆轻声说道。
她和我同时想出了答案。没错,利用博物馆中的那个电动装置。
“不管是凌舟还是刘百箴,”我问道,“他们进博物馆时有没有携带物品?”这个问题很关键。
千帆快速地把监控画面切到了博物馆门口。我仔细观察,然而凌舟和刘百箴都是空手进入博物馆的。这说明没有外人将毒气带入。也就是说,毒气一直都存放在博物馆中。
千帆又快进播放了前几天的监控,同样,没有人带入可疑物品。那么毒气的放置要追溯到更早之前。
这下麻烦了。即使掌握了凶手的手法,无法锁定凶器的来源,也会彻底断绝掉快速破案的希望。
我们只好再反复观看录像,看看能否有其他发现。看久了加速播放的录像,我开始感到头晕目眩。
“这里,”千帆突然暂停了画面,“有个人向凌舟的办公室走过去了。”
她的视力真好。我放慢了速度重新看了一遍,确实如她所说,在刚过九点时,有一个人路过二楼的西南角。
是个女人。
因为研究所是球体,所以走廊的弧度很大,我无法确定她具体想去哪个房间。可凌舟的办公室确实是在这个方向。
“这是……”李岸沉吟道,“没错,是秦欣源。她是凌舟的助手。”
九点二十分,秦欣源原路返回。九点四十分,凌舟来到一楼的机房。
秦欣源很可能是最后一个见过死者的人。
6
秦欣源,女性,凌舟的助手。我在其他人那里多或少听到了一些关于她的看法,但我努力不带偏见地去看这个人。
她的办公室很干净,虽然物品繁杂,但全都摆放整齐,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比起魏思远那里的古典风格,这里才更像一个工程师的房间。
其实更令我在意的是她的外表。我原以为秦欣源会是那种充满知性美的女性学者,没想到她竟是一位年轻的女性,时尚又充满青春的气息,像个女大学生。
但此刻她被悲伤笼罩了,脸庞上充斥着苦楚,令人不忍直视。她就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即使我和千帆走进来也没有反应。也许她已经静坐了很长时间。我顿时察觉到她与凌舟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她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父亲刚去世的那几天,我就是这样,呆滞地坐着,什么都不想做,脑子里全是父亲的残影。
我突然觉得很不对劲。这是一种微妙的感觉。是哪里不对呢?我回想着之前的见闻,有一件事情曾触动了我,但是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我向千帆示意了一下,想看看她是否注意到了什么,可她不解地望着我,只是单纯地对我的行为感到奇怪。看来是指望不上她了。
“秦小姐,很抱歉打扰你,”我说,“我是梁铭,这位是千帆警官,我们负责调查凌舟的案件。”
她没有说话。
“我希望你能配合我们。”我说,“你也想早点弄清凌舟遇害的真相,对吧?”
秦欣源依然无动于衷。她悲伤地看了我们一眼,表示听到了我的说话声,但除此之外便没有了任何举动。
我有些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秦小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轻声说道,“可是,凌舟有可能是被谋杀的。难道你不希望尽快将凶手绳之以法吗?”
“都无所谓了。”秦欣源麻木地说道,“他已经死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秦欣源却打破了之前的沉默。
“大学时代我就与凌舟相识了。”她说,“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同样是学生,我是下面的听众,他却是台上的演讲者。那场会议有几十人做了报告,然而没有一个人能遮住他的光芒。他的讲述精准又深入浅出,让我这个初学者也能一睹其中的风采。”
秦欣源的语气逐渐变得柔和起来。
“他是学校里的传说。无论多么困难的问题,当其他人还在反复阅读复杂题目的时候,他早已开始建模求解了。
“可他也有着自己的烦恼。我时常见到他一个人在校园的树林里散步,眉头紧锁,一走就是很长时间。
“有一次我实在好奇,鼓起勇气走上前去问他。没想到他居然记得我。
“‘是学妹呀,’他对我说,‘我们在会议上见过。’
“我很高兴他记住了我。后来我才知道,本校每一个参加会议的学生他都记在了脑子里,对他来说,那可能会是将来学术研究的伙伴。但当时我还是非常开心的。
“我问他在想什么心事。我担心是感情上的问题,那样他一定不会告诉我答案。没想到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是受限定理。’他说,‘只要有受限定理存在,人工智能技术就无法得到实质上的发展。为了这门学科的未来,我们必须突破受限定理。’”
“‘可受限定理是正确的啊。’我说。受限定理早就在数学上被证明了,严谨而又优美,何谈突破?
“‘牛顿三定律也是正确的,可依然会有相对论的出现。’他坚定地说,‘新的理论不需要破坏掉原有的理论,而是要建立一个更普适的体系,将旧的理论包含进去,使其成为新理论的特例情况。’
“‘我有一个很好的想法,’或许是难得有了一位听众,他兴奋地描述着,‘我们不需要破坏受限定理,而是要绕开它。我要构造出一个崭新的定理,受限定理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还有更为广大的不适用受限定理的情况。’
“他的话让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新世界。我彻底被他所说的一切打动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一起完成这个梦想。
“一些科研项目上的合作,让我了解到了更真实的他。他的确是天才,却也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困扰。他苦苦思索着人工智能的本质这样深奥又不可思议的问题,时常会感到茫然。
“我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我完全无法理解他所提出的问题,也无法参与其中。我抱怨是他讲解得不清楚,也许对他来说,我提出的那些简单问题才更不可理喻。他很快便知道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合作对象,渐渐疏远了我。
“那时我总想着吸引他的注意,可他一心只想着人工智能,还有这个社会的未来。其实现在也是一样。
“再后来,他申请到去阮宏教授那里读研究生。我也尝试了一次,果不其然被拒绝了。就这样,他距离我越来越远。他沉迷于学术研究,慢慢与我切断了联系。我偶尔会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会议和期刊的论文上。我与他终究还是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也很好,毕竟我永远无法像他那样优秀。
“毕业之后,我来到宝石科技工作。我不再奢求能做出开创性的研究成果,只是单纯地做好上面布置下来的任务。我的工作很平凡,但也不失趣味。我还是很喜欢人工智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