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人工智能研究院的阮宏教授,在一次国际会议中以“智能推理机的能与不能”为题进行演讲,首次提出了受限定理,之后又连续发表多篇论文在数学层面上证明这一定理成立。阮教授从此一鸣惊人,在随后的几年,业内又将这条定理总结完善,命名为“阮氏受限定理”。
阮教授证明了,有一类问题是所谓智能推理机器不可能解决的,那就是涉及智能机器本身的问题,此类问题会使系统陷入递归之中。
举例来说,假设我们警局的犯罪分析系统想解决一起案件,而这起案件涉及一个和系统类似的智能推理机,那么系统在分析这起案件的时候,势必要分析这个推理机所做出的决策对案件带来的影响,由于所有的推理机(包括我们警局的系统)所用的算法原理大多类似,分析其他的机器就如同分析自身,而用推理机去分析自身的情况会让机器陷入无限循环之中,是机器推理领域的大忌。阮宏教授从数学层面证明了这一点,将其总结为阮氏受限定理。现如今,受限定理已经成为一条指引性的定理,是强人工智能技术的基石。
这也是警局不能把这起案件完全交给犯罪分析系统的原因。局长知道,在面对福尔摩斯机器的时候,由于受限定理的存在,系统给出的分析会产生偏差。如果不涉及福尔摩斯机器,那么系统没有一点问题,可一旦系统要分析的情况与福尔摩斯机器这个智能机器有关,系统做出的推理就会不准确。
要想解决这次的案件,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福尔摩斯机器。因此,案件调查必须由人类来主导。
“梁警官,你有多了解受限定理?”魏思远问我。
我想了一下,说出了一个最通俗的说法。
“一句话来解释,就是机器无法解决跟机器有关的问题。”
“很好,”魏思远难得地发出了赞许,“你说得对。既然机器无法处理和自身有关的问题,那构建福尔摩斯机器又有什么用呢?刘老板的意思,是想让机器去回答福学问题,然而这恰恰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它们属于受限问题。”
“除非能突破受限定理。”我低声说道。
“你也知道那是多么不切实际。”魏思远摇头。
我看了一眼千帆,可她没有一点想表达观点的意思。自从进了这个房间之后,她就一直保持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刘百箴不知道这件事吗?”我问。很难想象刘百箴那样精明的商人会在不了解受限定理的情况下就花钱让团队开展研究。
“他知道,可他被凌舟骗了。”魏思远哼了一声,“凌舟是阮宏教授的学生,但他一直和阮宏教授有学术上的分歧。凌舟自作聪明地认为受限定理不是什么金科玉律,他觉得自己可以突破这条定理。是他说服了刘老板开展研究。”
“而你不相信这一点。”我说。
“受限定理是构建强人工智能的基础定理,无数定理都是以此为基础推导出来的。”魏思远毅然道,“如果这条定理是错误的,那么我们今天取得的所有成果就都是空中楼阁,强人工智能领域的所有研究也会因此坍塌。可惜,我们所有的机器都运作得很好,一点也没有不可靠的迹象。凌舟完全是在胡说八道。”
我能理解他的想法。只要见过阮宏教授,很难不被他的个人魅力所折服。他能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把受限定理和其背后的原理讲解得清晰而又透彻。我知道,很多学生只是听了他一节课,就决定此生以研究人工智能为己任。对于这样的人,有谁会质疑他提出的理论呢,尤其是在这个理论成功应用了很多年之后?
我突然很佩服凌舟的勇气。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留在这个地方呢?”我问,“你明知道符合刘百箴要求的福尔摩斯机器是无法构建出来的,又何苦为他工作?”
“这还不简单。”魏思远不耐烦道,“刘老板能提供给我资金,让我进行喜欢的研究。我对福尔摩斯并不关心,只是对智能推理机感兴趣罢了。要想完整地复活福尔摩斯其人,就要让他拥有和原著一样的推理能力,这就需要一个智能推理机的模块,而且这个推理机必须极其先进,才能和福尔摩斯本人一样强大。换句话说,我只是在借着福尔摩斯机器的名义,进行智能推理机的研究。我们引入了许多真实的犯罪案例,用这些数据对机器进行训练,让机器学会推理,给出案件的解答。”
“那你的成果如何呢?”
“非常成功。”魏思远的声音一直都很平静,此刻却流露出一丝骄傲,“这么说吧,我所研制的智能推理机,即使放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最先进的,连凌舟看过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即使是这个推理机,也无法解决受限问题吗?”
“当然不能。”魏思远说,“我说过了,受限定理是一切的基石。凌舟想结合我与他的研究,从推理机的角度破坏受限定理。我很大方地把自己的成果都分享给了他,不过他依然是在原地踏步。”
“研究所内部有人支持他的想法吗?”我问。
“梁警官,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这里的核心人员只有七个人。沃森是个不懂技术的门外汉,李岸和孙庆亦从来没有提供过什么创造性的想法,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挣钱而已。而秦欣源,说是凌舟的助手,其实不过是他的跟班,只能做一些底层的工作。说难听点,这里真正的专家只有凌舟、我、风沐三个人。”魏思远毫不客气道,“如此一来,又要让谁去反驳凌舟呢?李岸和孙庆亦自然不必提。秦欣源事事以凌舟为主,要她提出不同的见解比登天还难。风沐和我一样,只关心自己的研究,她的关注点更偏向于机器人而不是人工智能。话说回来,正因为有凌舟在,刘老板才会坚定地认为构造福尔摩斯机器是完全可以实现的。真要是把凌舟驳倒了,我们的工作怎么办?”
我这才明白,原来他们都在利用刘百箴。魏思远想借用这个机会研究推理机,而凌舟只是想突破受限定理。其他人也或多或少抱有自己的目的。其实,刘百箴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呢?对于他来说,这群科学家想研究什么东西都无所谓,只要最后能制造出福尔摩斯机完成他的心愿,其他的都好说。
这群人的关系,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魏先生,也许接下来我问的问题不太友好,但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说,“凌舟和你,哪一个人对福尔摩斯机器项目更为重要?”
我自然知道答案,但我想看到魏思远在面对这个问题时的反应。
如我所料,魏思远没能第一时间做出回复。他瞪起眼睛,仿佛对我提出的问题感到气愤,就像受到了羞辱。然而,学者特有的道德准则约束了他,让他无法撒谎,因此没有立刻回话。
既然凌舟很可能是被谋杀的,那么眼前的这位科研人员是否具有动机?
有。
“我们分处不同的领域,”他这样回答,“谈不上哪个重要。”
“那在刘老板的心中呢?”我说,“我与刘百箴交谈之时,他曾经数次提到凌舟,言语中不乏溢美之词。而他在提到你时只是一语带过。也许在刘百箴看来,凌舟才是项目的真正负责人,你是相对而言不那么重要的角色,甚至可有可无。”
“胡说八道!”魏思远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这个冷静的科学家终于流露出了情感,“那是他被凌舟骗了。我说过,凌舟想突破受限定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一直在浪费刘老板的资金做一些毫无意义的研究。”
“这也只是一面之词。也许你嫉妒,在对他进行诋毁。”我故意把话说得很重,“也许他早就突破了受限定理,而你无法接受这一点。自己信奉的真理被人轻易地颠覆,让你无比痛苦。”
魏思远涨红了脸,似乎正处于爆发的边缘,即将破口大骂了。可最后他还是冷静了下来。
“梁警官,”魏思远说,“如果你怀疑是我杀了凌舟,试图激怒我然后从我这里挖掘信息,那么不得不说,这很愚蠢。从始至终,我都觉得他的研究是毫无价值的。凌舟不过是一个妄想家,他不能,也永远没有人能突破受限定理。这就是我的结论。”
我相信他的判断。我认为他是一个很厉害的科学家,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就有这种感觉。但是,由于他之前一直抱有一种怠慢的态度,对于激起了他的怒火这件事我并不感到抱歉。我决定继续追问。
“今早你是几点到达研究所的?”
“八点左右。”
“之后你都做了哪些事情?”
“我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工作,没有出去过,直到刘老板发现情况后把我们大家都叫出去。”他说,“梁警官,我劝你还是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人身上,不要再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我说,“你听过反福尔摩斯机器化协会吗?”
“啊?”魏思远露出了困惑的神色,“那是什么?”
他的表情不似作伪。
“大概又是什么福尔摩斯的研究者吧。”他厌烦地说道,“我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搞福尔摩斯研究的都是一群无聊的闲人,把时间浪费在虚拟的人物上。这种东西有什么意义?能为社会创造什么价值?”
价值,我在心里默默想着。究竟什么职业才会为社会创造出价值?包括我在内的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从事着平凡的工作,既没有参与划时代的工程项目,也未能制作出改变人类的历史进程的发明。即使从世界上消失,也不会对社会的发展有任何影响。我们其实都是魏思远口中无聊的闲人。
我感叹了一声,看了千帆一眼。
“千帆,别一直不说话呀。”我说,“我都问完了。你有什么想补充的?”
“你问得很好了。”千帆说,“只剩下一个问题。魏先生,我想问一下,桌子上的那几张纸是你的吗?”
我这才把目光投向魏思远桌上的几张纸。那上面写满了复杂的公式,密密麻麻,令人头痛。
无论是笔迹还是内容,都和我们在犯罪现场找到的草稿纸一模一样。
5
从外表来看,这个半球形的研究所构造并不复杂。可只要一进入其内部空间,马上就会迷失方向。
我看着地图,在里面绕来绕去,仍没有到达想去的地方。一时间,我开始担心起在这里工作的员工。他们究竟是怎样找到路的?
千帆并没有帮我。她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仿佛在说:这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刚来的时候都这样。”李岸在旁边看着我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禁安慰道,“我刚到这里上班时,迷路了一个礼拜。”
“算了,还是你带我去吧。”我最终还是放弃了。
本想自己走一走,熟悉一下研究所的结构,然而一如往常,我并没有坚持下去。
在这个事事都依赖智能导航的时代,人们的方向感急剧下降。只要离开了智能设备就会迷路,明明出门买个东西,回来却找不到自己的家,出现这种症状的人越来越多。我也是“迷路症”病人中的一员。偶尔我会锻炼一下自己找路的能力,但往往以失败告终。
现在,我们的目的地是监控室。
“我来到这儿已经一年多了。”李岸感叹道,“梁警官,你让我想起了我刚来的那段时光。来这里工作的第二天,我去了一趟卫生间,返回时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办公室了。我也不好意思因为这种事麻烦别人,我就在这里转呀转,转了足足二十分钟才回到办公室。”
李岸长着一张和气的圆脸,看上去是一个性格沉稳的人,无论遇到何种紧急事态都会波澜不惊。难以想象他也会有手忙脚乱的时候。
“那还真是麻烦。”我笑着说,然后问千帆道,“千帆,你也会迷路吗?”
“从来不会。”她摇头,“我的记忆力很好,只要是走过一次的路就再也不会忘掉。”
她停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说:
“有时我会想,记忆力过于优越是幸运还是不幸?如果无法忘记,大脑就会被没有意义的事物填满。或许遗忘的能力才是造就人类文明的关键。”
她想表达什么呢?似乎有更深层的含义。我无法捉摸身边这位异性的心思。千帆往往会说出一些很抽象的话,她的思考方式和我完全不同。
我想起了不久前与她的对话。
“你觉得魏思远这个人怎么样?”我问。
“我感到不舒服。”千帆很快回答,“那个人令我很不舒服。”
“因为他是人工智能的研究者?”
我想起了自己的毛病。曾经有一段时间,只要接触和人工智能有关的人或事,我就会感到不适。
“他相信自己所从事的职业是最有价值的。”千帆低着头,好像在沉思。良久,她又说道:“这样的人很少。他们往往有着坚定的信念,认为世界的未来就握在自己的手中。”
“科学家的通病。”我说,“他们都相信自己所从事的研究是改变人类命运的关键。自古以来便是这样,无非是这些年信仰人工智能的科学家变多了而已。”
我想起了科学宗教。随着科学能够解释的事情越来越多,很多人在心里把科学当作一种宗教去敬畏。毕竟,虚无缥缈的神祇存不存在很难验证,科学带来的成果可是人人都能享受到的。
“如果信念太过坚定,信念破灭之时就会不可避免地走向极端。”千帆暗示道。
这句话让我沉思了很久。如果凌舟真的突破了受限定理,魏思远会不会为了维护自己的信仰而杀掉凌舟?
那个自信而又冷静的男人会是凶手吗?
就在刚才,魏思远干脆利落地否认了自己曾把纸张带到过博物馆。可在看到现场留下草稿纸的照片时,他一下子沉默了。
笔迹和写公式的风格,都和他极其相似。
“我不知道。”他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说道,“这看起来的确像我的笔记,可是我从来没有把它们拿出去过。”
魏思远不承认现场的草稿纸与他有关。莫非是有人为了陷害他而故意把纸张带进去?可这样做似乎毫无意义。
无论如何,魏思远都和这起案件难脱干系了。
“我们到了。”李岸的声音把我从回忆拉回现实。
监控室是一个小房间。监控摄像所拍摄到的画面都存储在这里。
“博物馆门口是有监控摄像的,里面的藏品很贵重。”李岸说,“其他地方就不一定能全面覆盖了,只在走廊里面有监控。”
“为什么不在博物馆内部布置监控呢?”我问道。如果博物馆内有监控的话,发生什么事就一清二楚了。这样的话,估计我这时还在家里享受假期。
“这是个秘密。”李岸看周围没有其他人,悄悄对我说道,“我听说,老板经常会自己一个人到博物馆里面把玩各种物品。他不希望被摄像头拍到,所以没在博物馆内部放监控摄像。他有恋物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