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注意到我,回头向我打了个招呼,我也认出了这位同事的身份。
“王警官,很久不见了。”我说。王警官是分局的警察,之前在一起案件中我与他合作过。
“没办法,今天过节,只有我在值班。”他一脸郁闷,“看来这几天都没法休息了。”
“怎么样了?”我问。
“现场勘验过了。”他说,“指纹和其他痕迹已经采集了一部分,暂时没有什么特殊的发现。问题是死者的死亡原因。”
“死因怎么了?”
“有点古怪,”他说,“死亡时间大概在十点到十点半之间,死因是中毒。而且不是服毒,像是吸入毒气。”
我对王警官的判断一直很信服。上次见面的时候他跟我说过,他的法医学成绩很好。
我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地上的尸体。虽然是死于中毒,但死者的面部表情没有太过狰狞。他三十岁左右,穿着一身很平常的衣服,却掩盖不住学者的气质,即使是死亡也没能让这种气质与他分离。
死者的样貌让我对他大感好奇。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过着何种人生?在死亡的那一瞬间,他心中想的是什么?
可惜,这些问题很难找到答案了。
中毒而死,吸入毒气。
“很少见。”我说。
“是啊,很少见。”另一个声音响起,竟是悦耳的女声。
我心里吃了一惊,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千帆。
我未见过她,但却在脑海中第一时间想到了她的名字。此前她一直站在角落里,我一时没有注意到。我暗骂自己的迟钝。
“梁警官。”她向我走过来,“下午好。”
“你知道我?”
“当然。”她的声音带着笑意。
我也知道她。千帆是远山分局的警察。在警局的刑警绝大多数为男性的背景下,她的存在变得意义重大。即使在我们总局,千帆的名气(或者说人气)也是极高的。
她很漂亮。我时常听说会有同事在业余时间偷偷跑到远山分局,只为了一睹千帆的容貌。我虽没做过这样的无聊事,但也在心里盼望着能与她见一面。
我承认传言是真的。
千帆有一种似乎不属于警察的美。她身材娇小,甚至给人一种可爱的感觉,与其说像一名警察,不如说更像一位明星,只需要在电视节目中亮相,就会受到热烈的欢迎。
然而万万不可因此而轻视她。
千帆曾经徒手制伏过残暴的持械罪犯。有一次千帆和远山分局的几位警察一起追捕嫌疑人,那人被逼急了,拿出一把短刀挥舞起来。当其他警察还在迟疑之时,千帆直接冲了过去,飞身将那人撞倒在地,一把夺下他的短刀。这项事迹传遍全市警局,同时被添油加醋,有演化成传说的趋势。
看着眼前的千帆,又想到警局里的传说,我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实在很难想象她的身体里居然潜伏着那么巨大的力量。
“梁警官是我的前辈了。”千帆说,“还有好多地方要向你多加学习呢。”
“哪里哪里。”我笑着说。
“哟,”王警官在一旁坏笑道,“虽然这次案件由梁警官来担任负责人,但有千帆帮忙,压力会减轻不少吧。”王警官轻轻拍了千帆一下,“她很聪明哦。”
我想起了另一个传言。
其他警察提起千帆的时候,话语间往往离不开一种神秘感。这不仅仅是围绕她的传说太多了的缘故。我听说,千帆的脑海里时常会有非常古怪的想法,她拥有一种和常人不同的思维方式。对于一名警察来说这是难能可贵的。突破常理的思路,往往会正中案情的关键之处。
想到这里,我想解决这起案件的决心更加强烈了。和优秀的警察一起执行任务,我可不能落后。
“能判断出是什么有毒气体吗?”我继续问王警官。
“具体的情况需要解剖后才知道,但我怀疑……是魔气。”他说。
魔气是近几年被研制出来的一种新型毒品,在常温下是气态,吸入少量后会让人产生强烈的幻觉。这种毒品非常危险,倘若在短时间内吸入大量魔气,会引起急性呼吸衰竭以致死亡。也正因为魔气的毒性巨大,所以吸食后造成的刺激性远比其他毒品要强。很多瘾君子不顾性命也要吸食魔气。
“之前办过一个案子,死者吸食魔气过量直接死了,那具尸体和这一具的情况很像。”王警官严肃地说道。过量吸毒而死的尸体,一定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在博物馆吸食毒品?这起案件的元素堆叠得越来越多。不过如果是吸食毒品导致的意外死亡,案情就变得简单了。
“不像是死者主动的行为。”千帆像知道了我的想法一样说道,“这里没有设备。”
的确,这里看上去并没有用来吸食气体的装置。可博物馆里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切还不好说。
“看那里。”千帆指向了离尸体不远的一个地方。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儿有一个破碎的瓶子,以及滚落在地上的一具金属雕像。
“痕迹显示,死者是从那边过来的。”千帆说,“死者中毒之后,一路挣扎到了这里,终于支撑不住倒地身亡。”
我观察了一下现场,证实了她说的话。从雕像附近到尸体的位置,这一路都很杂乱,应该是死者挣扎时碰掉了物品。魔气这种毒气人只要吸入就会立刻产生反应,那么死者最初吸入气体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雕像所在的位置。
我走过去,仔细地查看附近的物品,看看能不能发现些端倪。
破碎的瓶子摆在一个与人等高的柜子上。更高处有个空着的平台,显然原先放着东西。看起来,滚落在地的雕像本来摆在平台上,不知道什么缘故掉落下来,将瓶子砸碎了。
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瓶子里原来装的是什么?
“把刘百箴叫进来。”我向王警官说,“让他换上鞋套和手套,注意不要让他接触现场的物品。”
刘百箴进来之后只看了一眼,立刻说道:“这是魔鬼之足和拿破仑雕像。”
他向我解释道,这两样东西分别出自《魔鬼之足》和《六座拿破仑半身像》。魔鬼之足是一种致命的毒气,而拿破仑雕像则是石膏做的半身像。福尔摩斯博物馆收录了原著故事中的大多数物品,这两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自然也包括在内。
经刘百箴一说,我才注意到在博物馆的其他位置也放有相同的雕像,总数一共是六个,而凶器就是其中的一个雕像。
“但这具雕像是用金属做的。”原著的拿破仑像是石膏像。我拿起雕像感受了一下,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从重量上看,应该是金属的。
“这是一个小小的遗憾,”刘百箴说,“凌舟极力劝说我,金属雕像更不容易损坏,我最终被说服了。虽说这是金属雕像,但颜色和外形都是仿石膏的。”
听起来有些可疑,我把这件事暗暗记在心里。
“那魔鬼之足呢?你们不会真用了毒气吧。”千帆问道。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看样子像是金属雕像掉下来,砸破了装毒气的瓶子,导致死者吸入毒气而亡。房间内有换气装置,把毒气换掉了,所以之后的人进来平安无事。
“当然不是。”刘百箴赶紧摇头,“魔鬼之足是一种虚构的气体,现实中并不存在。因此那个瓶子中装的只是染色的空气,做做样子而已。魔鬼之足太有名了,如果博物馆不收入,未免有些名不副实。”
不仅是物品,小说中提到的气体也必须要收在博物馆中,这群福尔摩斯迷让我有些哭笑不得。也许这所博物馆里还收集了十九世纪伦敦的雾气呢。
死者究竟是怎样吸入毒气的?死者正好在装气体的瓶子附近中毒,而拿破仑雕像放在一个平台上,正好位于瓶子的上方,由于是金属雕像,只要掉落就会砸破瓶子。这些会是偶然吗?
此时,千帆突然戳了我一下。我感到莫名其妙,只见她指了指放雕像的平台。
“你还没注意到呀?”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那下面有一个电动装置。”
我急忙踮脚向上看。原来这个平台的表面被分为两个部分,中间有一条细微的缝,不仔细看很难看到。千帆的个子比我矮多了,却能留意到这种事情。我暗自佩服起她来。
我有了一个猜想,平台的一边可以升起,使雕像重心不稳,掉下来砸落瓶子。后来经过详细的检查,发现平台的下方确实有一个电动装置,可以升降其中一边。
也许在博物馆设计之时这一切就被计划好了,雕像的下方是装气体的瓶子,设计者计算过,金属雕像掉落之后正好可以砸破瓶子。
我心念一动,问刘百箴道:“这个博物馆是谁设计的?”
“是凌舟和他的助手秦欣源设计的,我和团队的另外一位成员沃森在福尔摩斯的相关知识上提供了意见。”刘百箴说道,“秦欣源小姐学过工业设计的相关知识,于是我们没有外包给其他人,自己做了。”
我确信这个机关是博物馆的设计者故意而为之,但不曾想到博物馆竟是死者自己设计的。那他设计雕像和瓶子的机关是何用意?
千帆又戳了我一下。我不禁想,如果我经常和她一起办案,身上一定会多出许多洞。
“那雕像上有指纹。”她说。
她的语气很平淡,不带一点猜测的意味,就像陈述一件自己亲眼看到的事情一般。
王警官递给我一个工具箱,我从中拿出微型指纹探照灯来照射雕像,果然看到了指纹。可惜指纹不算清楚,需要在实验室里面进一步处理才能看清。
我非常惊讶,不知千帆是怎么做到的。王警官注意到我的神态,忍不住笑起来。他对这种事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
“对了,”看到我怪罪的眼色,他赶紧谈论起案件来,“我们在放瓶子的柜子上面找到了一张纸。”
他拿出证物袋,里面放着一张草稿纸,上面写了一些公式,我看不懂。
“这不会也是博物馆的藏品吧?”我问刘百箴。
“不是。”他摇头,“我从来没见过这张纸。”
又多了一条线索。这个案子还真是疑点重重。
“对了,为什么死者的手里拿着手机?”我说,“他在打电话吗?”
“这件事我也没搞懂。”王警官摊了摊手,“刚才我试了一下,手机根本打不开,好像是坏了。真奇怪。”
握在手里的手机坏掉了,这会是另一个巧合吗?我觉得不像,然而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什么好的解释。
在那之后,我们又认真地勘察了一遍现场,却没有取得什么成果。
“先把尸体带回去解剖吧。”王警官无奈道,“人手不够,只能我亲自把尸体运回去了。顺便把雕像拿回去检验指纹。只有你们两个在这里没问题吧?”
“足够了。”我说。
现在,我开始期待与千帆搭档破案了。
4
搬运尸体时,发生了一个意外的小插曲。
光凭王警官一个人是无法用担架把尸体搬走的。正当我和刘百箴想去帮他的时候,竟被千帆抢先了。她很轻松地抬起了担架的另一边,和王警官一起把尸体运到了警车上。这一幕给了我非常大的冲击。
受到冲击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他们快走到研究所门口时,一个女员工刚好从房间里走出来,撞见了这一幕。她的嘴巴顿时张成了一个圆。我原以为她是被吓到了。
“好可爱。”她喃喃道。
“什么?”我觉得自己听错了。
“那个警察,”她指着千帆,“好可爱呀。”
我对这位女士的观点不敢苟同。千帆也许很可爱,但可爱的绝不是抬着担架运送尸体的千帆。
我打量了一下这位员工。她一头黑色短发,中等身高,穿着职业女性上班时常见的衣服。她看起来很普通,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此刻,她的一双眼睛正透过大大的圆框眼镜张望着,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常人见到警察时的紧张。不知怎的,她给人的感觉很像喜剧电影中冒冒失失的女主角。
“我叫风沐,是这里的员工。”她主动自我介绍道,“你也是警察吗?”
“对。我是梁铭,负责这起案件。”
“那么我们还会再见面了。之后你会问我很多问题,对吧?”风沐认真地说,“到时候一定要拉着她一起来啊,我还想见到她。”
“好吧。”我哭笑不得地说。
“下次见啦。”
她高兴地离开了。
千帆很快就回来了。她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从现在起我们两个就是搭档了。”她的语气里充满期待,“你觉得应该从哪里开始查起呢?”
我想了一下,说出一个名字。
“魏思远。”
我告诉了千帆自己与刘百箴的谈话内容。凌舟去世之后,魏思远是最了解这个研究所里科研项目的专业人士了。刚才我只是听了刘百箴的一面之词,现在,我想多听一听专家的意见。
我们走进魏思远的办公室时,他正端坐着在纸上画来画去,也许是在计算着什么。如今用纸和笔来写字的人非常少了,而魏思远这位前沿科学的研究者却难得地保持着如此复古的习惯。他的房间也展现出一种古典风格,没有花里胡哨的智能设备,只有书本和一台计算机。
“梁警官,”魏思远语气十分平淡,不带任何情绪,“有什么问题就赶快问吧。今天这件事带来很多麻烦,我有很多工作要处理。”
凌舟的去世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我意识到,也许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好。
同样,魏思远也没有因为千帆的存在而产生感情上的变化。他只是简单地向千帆打了个招呼,脸色始终未变。我本以为与千帆一起出现在他的面前,会让他放松一些,不料这个研究人员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冷漠。
“我想知道,构建福尔摩斯机器在理论上是否可能?”我说,“我觉得刘老板过于乐观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项工作没有那么容易。”
魏思远思考了一下,好像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我实话。
“我不会把你的话告诉刘百箴,”我说,“我只是想知道真实情况,这对破案有帮助。你也希望早点侦破案件,回归正常工作对吧?”
“理论上是可能的。”魏思远说,“简单地说,只需要将福尔摩斯的正典[3]故事进行一番整理,作为训练集对一个机器进行训练,就可以得到福尔摩斯机器。当然,这涉及很多复杂的算法,但确实可行。”
“你没说到关键。”
“你是指?”魏思远眯起了眼睛。
“受限定理。”我说。
“梁警官是个聪明人。”魏思远叹了一口气,“没错,有受限定理。”
在人工智能技术取得重大突破之后,智能推理机大行其道,各个行业都试图引入强人工智能来辅助人类做出决策。可这种局面却被一个人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