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注射可卡因溶液的浓度是?”刘百箴突然问道。
“什么?什么浓度?”
“唉,”刘百箴摇头道,“入门级的问题都不知道。你不是福迷。”
我想了一下才明白福迷的意思——福尔摩斯迷。
“这很重要吗?”我好奇道。
“重要。怎么跟你说呢,研究所里的大部分员工都是福尔摩斯的爱好者。对于我们而言,没有什么比了解福尔摩斯更重要的事了,这个研究所也是因此而设立的。不清楚这一点,我担心你没办法解决案件。”
我感到好笑。我才是警察,真正的专业人士,哪里需要其他人指导我怎么破案。然而,直到整起案件结束之后,我才明白他说的是对的。如果对福尔摩斯一无所知,绝对无法破解这起案子。可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七岁时第一次读到福尔摩斯的故事。”四十多岁的刘百箴,在说到这句话时眼睛里闪烁出了光芒,“父亲一直在外打工,那年难得回一次家,给我带了礼物。是一套书,一共三本,黑色的封面配着白色的书名,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探案’两个字。我打开书,一下子被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迷住了。浓雾笼罩的伦敦、料事如神的侦探、演绎法、异想天开的案件、贝克街小分队、犯罪界的拿破仑……这些对于一个还没有接触过外面世界的孩子来说,是多么有吸引力啊。我如饥似渴地阅读,昼夜不停地将所有的福尔摩斯故事都读了一遍。在读到《最后一案》时,我大哭了一场,感觉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光彩,直到看完《空屋》时才喜笑颜开,没想到后来读《临终的侦探》,又被吓了一次。”刘百箴笑着说出往事,“我身处贫穷的小镇,心心念念的却是十九世纪的伦敦。那些故事简直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做数学题的时候想到的是演绎法,我折下树枝当作拐杖,我拿走了太爷爷的烟斗叼在嘴里,我把我的同学当作华生,大喊‘好戏开场了’。啊,对不起梁警官,好像有点扯远了。”
“我能理解。”我说。
“只怕一般人无法理解这种狂热。从七岁那年到今天,《福尔摩斯探案全集》我已经读过几百遍了。”刘百箴说道,“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又读过很多侦探小说,却没有一本能像福尔摩斯那样融入我的生命。后来,我不再去读其他的故事,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福尔摩斯。我慢慢注意到,这不仅是侦探故事,还是对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社会百态的记录。贵族礼仪、妇女地位、街头生活、乡村风俗,全都包含其中。慢慢地,我变得对当时的社会背景如数家珍。同时我也把福尔摩斯的一切都记录在本子上,比如他的经历、不同案件发生的时间顺序、和莫里亚蒂斗智的过程,等等。再后来,我开始为福尔摩斯故事中的人物建立档案,试图一劳永逸,总结出关于福尔摩斯的一切。可是,随着对原著的熟稔,我逐渐找到了很多矛盾之处,我以为是我犯了错误,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阅读原文,可读的次数越多,我的心里越困惑。我发现有一些问题无论如何也无法解决。”
“我承认我有些听不懂了。”我说。
“举个例子吧。梁警官,华生有过几个妻子?”
“华生的妻子是玛丽呀,与华生在《四签名》一案中认识的。”我疑惑道,“难道还有别人不成?”
“从时间来看,《五个橘核》一案发生在《四签名》一案之前,但那时华生已经处于结婚状态,而在《皮肤变白的军人》一案中玛丽早已去世,可华生却又结了一次婚。”刘百箴说道。
我半信半疑。再顺便一提,在本案结束以后我又认真读了几遍福尔摩斯的故事,证实了他说的话。不过我仍然觉得这只是柯南·道尔的笔误而已。
“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很多。贝克街的位置在哪里?福尔摩斯是哪所大学毕业的?华生的中间名是什么?击败福尔摩斯的四个人是谁?福尔摩斯有没有后代?这些问题我与很多人讨论过,结果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统一的答案。
“这时我已经创立了宝石科技,公司的运营状态还不错。福尔摩斯的故事激励着我,让我从小镇中走出来,一路奋斗。可以说,我的一生就是孜孜不倦地力求避免在碌碌无为中虚度光阴。[1]我终于成了成功的企业家,现在有了金钱和资源,终于能够解决那些困扰我许久的问题了,只需要利用一点现代科技。”
“你是说这个研究所?”我有些明白了。
“没错,我们想要制造福尔摩斯机器。”刘百箴说,“换言之,我们想利用人工智能技术,以原著中的数据为基础,让福尔摩斯这个人在现实中‘复活’。”
“这真的可以做到吗?”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以。”刘百箴坚定地说,“现如今,强人工智能技术的应用已经非常成熟了,而我又不求回报,能够在项目中无限制地投入资金。假以时日,我们的研究一定可以取得成果。”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那充满自信的语气好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让人不得不信服。也许正是这种勇于乘风破浪的精神,使他在商业上大获成功。
“那这个福尔摩斯机器又有什么用呢?”我问道。话音未落,刘百箴诡异的眼光就已经落在我身上了,仿佛我问出了世界上最愚蠢的问题。
“我们可以利用福尔摩斯机来解决有史以来所有的福学[2]问题,这将直接导致福学这门学科的终结。”刘百箴慷慨激昂道,“不,不仅是福学问题,我们甚至可以破解关于福尔摩斯的一切。福尔摩斯是个怎样的人?他的童年经历如何?他在破案时内心想的是什么?他和艾琳的关系?他如何看待华生?所有的这些居然都掌握在我自己的研究所手里!梁警官,这难道不令人欣喜若狂吗?”
我点头表示认同,虽说那未必是我心里的想法。有钱人的消遣,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可就在今天早上,负责这个项目的科学家死了,还很可能是被谋杀的。”刘百箴话锋一转,用无比哀痛的语气说道,“这使我们的研究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梁警官,你一定要查清真相。”
“我会的。”我说,“可我还不清楚案情。我现在只知道死者叫凌舟,听你的语气,他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在研究所里的工作是什么?”
“他是我们项目组最核心的成员。”刘百箴叹息道,“凌舟是阮宏教授的学生,发表过很多顶级水平的论文,是首屈一指的机器学习专家。我花了重金才把他请到这里,他是我们的希望。没想到,唉。”刘百箴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一离去,我们整个项目的进度都要停滞了。”
阮宏教授?死者是阮宏教授的学生?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禁愕然。阮教授是受限定理的提出者,蜚声中外。死者竟是他的高徒。
这件事之所以让我感到惊讶,还有另一层原因。
我与阮教授是旧相识。那是他淡出学术界之后的事了,因为一些缘故,我与他有着特殊的交情。与阮教授聊天的时候,他还时常提起自己的几个学生,言语中颇为自豪。想到其中的一位竟死于非命,一时间,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一定要破了这起案件,我在心里暗暗发誓。
“刘老板,”我正色道,“您还没有解释把我叫到这里的原因。这里发生了一起可怕的案件,有人死了,而你却在我勘查现场之前把我叫到这里,想必不只是为了阐述你的童年回忆和人生理想吧?”
“梁警官果然敏锐。”刘百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就在案件发生的两天前,我收到了这样一封匿名信。”
我接过信,看见了上面的内容。信是打印的,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停止。或者我们让你停止。
落款是一串字母。
“这个落款的含义是?”
“反福尔摩斯机器化协会。”刘百箴的表情一直变化不多,但此刻却明显带着嫌恶,“一个讨人厌的组织。”
我虽然没有听过这个组织,却能大致猜到他们是做什么的。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由于关键技术实现了突破,人工智能的发展突飞猛进,各种相关应用层出不穷。
不管人们喜不喜欢,改变在一点点地发生,涉及各个领域。智能推理机刚刚出现的时候,很多警察对其嗤之以鼻,直到犯罪分析系统这类可以投入实际运用的设备出现,大家才意识到为时已晚。无法掌握最新技术的人,都被迫离开了警局。
不少地方无法平稳地过渡。而对于一些人来说,似乎一夜之间自己的工作就被机器取代了。这种情况像极了十八世纪时的工业革命,只不过当时被抢走了饭碗的只有工人,而如今变本加厉,医生、教师、法官、金融师、作家……昔日里被认为具有较高技术含量的职业纷纷沦陷。
物极必反,人们又想起了人工智能终将取代和支配人类的论调,因此出现了大量反对人工智能的群体,既有直接制造恐怖袭击的可怕组织,也有知识分子组成的抗议团队。这些人在当年引发了不少混乱。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也不喜欢人工智能。不过最近几年,类似组织大部分已销声匿迹,活跃度大不如前了。各种机器的应用已成为不可避免的现实,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他们终究无法逆时代而行。
反机器组织居然能和福尔摩斯联系起来,这种混搭有点让人忍俊不禁。
刘百箴显然不这么觉得。
“一群与时代脱节的原教旨主义者。”他骂道,“眼里只有原著,还有那套老掉牙的分析方法。都什么年代了,这年头,做些文学批评的研究,哪还有人不用机器辅助分析的?听听他们的观点,‘用机器做福学研究,会毁坏福尔摩斯作为一个人类的真实感’,这是人话吗?”
刘百箴越说语速越快,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急促。他是真的生气了。
“你觉得是反福尔摩斯机器化协会的人将恐吓付诸行动了?”我思考这个可能性。为了这种事情犯下谋杀的罪行,似乎令人难以相信。可我深知,不能用常理去揣度那些反人工智能组织的成员。
“显而易见,我想不出其他可能。”刘百箴说,“可是有个很严重的问题,这封匿名信是在我的办公室被发现的,它被塞在了门缝的下面,而这个研究所外人根本无法进入。”
“是内部人员干的?”
“我怀疑,研究所里面有协会的卧底。”刘百箴担忧道,“我不愿意去怀疑我的员工,可送这封匿名信的只能是研究所的内部成员。”
“送匿名信的人未必和这起案件有关。”我说,“而且尸体没被检验,还不能判定这起案件的性质。也许只是一场意外。”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以为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研究所会这么快报警了。收到这样的恐吓信,之后又有成员死亡,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凌舟的事情是今天早上十点半左右发现的。今天过节,员工大都没有来,坚持来到研究所的只有作为项目主要负责人的七个人。”刘百箴忧心忡忡地说,“假如凌舟真的死于谋杀,那么凶手只能是这几个人中的一个。这也是我最担心的。”
“他们还在研究所里吗?”我问。等会儿肯定要挨个找他们询问。
“都在。魏思远你见过了,除了他,还有凌舟的助手秦欣源,福尔摩斯专家沃森博士,算法工程师风沐、李岸、孙庆亦。就这几位。”
还有你自己,我想。不过这句话当然不会说出口。
“梁警官,我有个请求。”刘百箴诚恳地说道,“我相信你很快就会破案。如果是意外的话一切还好说,但如果是谋杀,能不能先向我说明一下情况,以便我做一些善后处理措施?这里最核心的成员死了,要是员工之中真的有反福尔摩斯机器化协会的卧底,并且犯下了谋杀的罪行,我怕研究所会受到重创,甚至转眼间所有的成员都作鸟兽散了。我好不容易才凑齐这么一批优秀的人才,并且投入了大量的资金。这个项目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我不能让它失败。”
他直视着我,目光灼灼,我无法回避。
“我会尽力。”
3
我们走出房间,前往现场。目的地是地下的博物馆。
我很好奇为什么研究所里会有一个博物馆。刘百箴说这是一个象征。就如同学校里有校史馆,企业里会设置公司发展历史的展馆一样,这个研究所里有一个福尔摩斯的博物馆。
研究所内部的空间还是很大的,而博物馆在地下,需要走一段时间才能到。
“今天上午十点半,我去博物馆查看了一下,结果看到凌舟倒在地上。”刘百箴边走边说,“那时候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叫医生了吗?”
“我们这里位置特别偏,距离最近的医院都要好几个小时的路程。”刘百箴说,“建所时考虑到研究所人员的健康问题,就在研究所附近设了一家小诊所。我们只能先叫那里的值班医生,他赶到之后说早就救不活了。”
我们开始下楼梯,应该距离博物馆不远了。
“医生说看起来不像是疾病导致的死亡。”刘百箴继续说道,“因为之前收到恐吓信,又出现这种事,我就报警了。”
我看了一眼现在的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多了。我在路上花了太多时间。
“现场动过吗?”我问。我担心医生和其他员工进入现场后不经意间把有用的线索破坏了。
“绝对没有。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我敢保证,没有人动过任何一样东西,医生也不例外。”刘百箴信誓旦旦道,“报警之后我就封锁了现场。在你之前有两位警察先到了,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博物馆里。”
我们走到了一个很大的房间面前。大体上我们身处半球形建筑的中心位置,不过是位于地下。
门没有关,半掩着。
“这里是一个小型的福尔摩斯博物馆。”刘百箴自豪地说,“里面收录了福尔摩斯探案故事中出现过的物品。”
他打开门。博物馆里的东西琳琅满目,可惜我都不认得。
“看到这个放大镜没有?”刘百箴指着一样东西得意地说道,“这是福尔摩斯用过的,本来收藏在贝克街的福尔摩斯博物馆里面,我花大价钱买通了管理员,把它偷偷运到了这里。现在贝克街展出的反而是赝品。”
其实,他的炫耀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刘老板,你先在门口等我吧。”我说。
我戴上手套和鞋套,向房间深处走去。房间很大,我走了一段距离才看到现场。
死者凌舟倒在地上,一个男人半蹲在尸体旁边,正在把一件物品从尸体的手中取出来。是手机。死者把手机攥在了手里,莫非死亡的前一刻他正在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