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时常去拜访阮教授。阮教授虽是个忙人,但这段时间一直都待在本市。一件令我有些意外的事情是,每次去的时候房间里都只有阮宏教授一个人。看样子他并没有带助手和学生,而是一个人来的。
与阮教授接触的时间越深,我越能感受到他身为著名学者一面的魅力。他十分博学,无论在什么领域上都能说出颇有见地的观点,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知识。慢慢地,我与阮教授熟稔起来,我还注意到一些他生活中有趣的细节。阮教授经常穿年轻人喜欢的时尚品牌,还喜欢看时下流行的影视剧。阮教授时常表现出对我的羡慕,因为我正值青春年华,而他空有年轻的心,身体上却已不再年轻。
阮教授对我使用的治疗方法是系统脱敏法。在治疗过程中,阮教授让我逐步接触不同层次的人工智能,不断深入地暴露在自己害怕的场景中,来对抗焦虑的情绪。久而久之,我对大多数的人工智能都不再反感,几乎可以说是痊愈了。
这天,我又去拜访阮教授。这次阮教授直接拿出了围棋对弈软件,让我跟它下棋。我很轻松地与之对战,虽然每次都输了,但我的心里没有任何不适的情绪。
“梁警官,你很厉害,”阮教授赞赏我道,“你好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你其实是一个内心坚韧的人。”
就像是在奖励我一样,阮教授拿出了一些小蛋糕摆在桌子上。令我惊讶不已的是,他这里居然有慕斯蛋糕和舒芙蕾松饼这种受女生喜欢的精致糕点。我欣然品尝了一块,味道还不错。这可能也是我喜欢来见阮教授的原因,他总能准备一些很好吃的东西。
“您过奖了,”我说,“我应该好好谢谢您。这些天我在阮教授这里学习到了很多东西,就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一样,只不过这次我是一个认真学习的好孩子。我都有点羡慕您的学生了,如果能当阮教授的学生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这些在阮教授心理咨询室度过的时间,是我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虽然按年龄来算阮教授足以做我的父亲,但我和他意外地聊得来。最后,倒不像是我来治病,而像是两个朋友在聊天。
阮教授似乎被我的话启发了,他高兴地拍了拍手。
“梁铭,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阮教授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既然你说在我这里学习到很多东西,不如你和我一起分析分析其他案例,我希望能听听你的观点。当然,这对你的恢复也有所帮助。”
“好啊。”我欣然同意了。
“我要给你介绍的是我非常重视的一个病例。”阮教授严肃道,“可以说,你和这位患者是我最用心的两个病例了,我在你们身上倾注了非常多的心血。”
那之后,阮教授向我简单介绍了这起病例。阮教授毕竟不是心理学专家,所以他隐去了跟人工智能无关的疾病诱因,例如幼年时代的不幸经历,只是向我介绍患者的异常症状。
患者表现出对人工智能强烈的恐惧,认定十年之内人类必将沦为人工智能的奴隶,号召周围的人全力抵制人工智能,并经常认为自己处于人工智能的迫害之下。患者认为自己是先知型的角色,有让人类觉醒的使命,因此遭到了人工智能追杀。
“这人有被害妄想症,”我一下子得出了结论,“好像跟人工智能关系不大,完全是患者自己的精神问题。”
“未必如此,”阮教授摇了摇头,“的确,患者患有严重的被害妄想症,这种病症的患者一般都有着敏感的性格,容易猜忌,缺乏安全感。然而,这位患者猜忌的对象却是人工智能,为什么人工智能会引起猜忌?说到底,是对人工智能的认知出现了问题。人工智能不是一种优越于人类的生命体。仔细想想,即使是最新的强人工智能,和一堆用蒸汽、木头、丝绸组成的机械装置又有什么区别呢?它不比机械装置更好地理解自身的所作所为,无非是电流或量子运动的速度比其他形式更快,所以可以比机械装置更迅速地传递信号,解决更复杂的问题。无论用于何种用途,人工智能本质上还是一种工具,没有人会猜忌冰箱或电视等工具,而对人工智能的猜忌却屡屡出现。”
我忽然意识到,不久之前我也曾抱有类似的心态,只不过没这么严重而已。
“人工智能和冰箱还是不一样的,”我想了一下然后说道,“人工智能会思考,而且具有学习能力,这点和人类一模一样,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了人类。”
阮教授马上做出反驳。
“我也认为自主思考是人类作为高等生命体的重要标志。可人工智能的‘思考’只属于物质世界的范畴,是一种机械的物理的过程,无法跨越到意识的领域。”
“不对。”我想到了之前在科普书里面看到过的内容,“这么一说,人类思考的过程又高明到哪里去了?如果按照机械论的思想,人思考的过程也不过是大脑内某些分泌物的移动而已,与一台机器内部进行的逻辑判断又有什么区别呢?”
“居然扯到人脑上了,”阮教授微笑着说道,“不得不承认,人脑的复杂程度实在超乎想象,即使跟人类差不多的人工智能被研制出来,人脑的奥妙都没有被揭开。顺便说一句,我讨厌用机械论的观点去看待人脑,意识的诞生和量子理论有关,而量子理论恰恰是最不确定、最不机械的。人工智能的学者多半对人脑抱有敬畏,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所研究的东西距离人脑的差距太远了,连拙劣的仿制品都算不上,只不过面对特定的情况时效果差不多而已。人工智能的意识、自由意志、审美能力、幽默感都是用数据模拟出的假象,即使最终的效果相同,也不能认为人工智能和人脑一模一样了。举个例子,我们要抓一个谋杀犯,第一位警察很聪明,他采用的方法是利用人际关系以及现场证物来构建逻辑推理,锁定凶手。第二位警察腿脚快,他详细地调查了世界上每一个人,并验证其是否有作案的可能。不错,运气好的话两位警察最后都能抓住凶手,然而能说这两位警察是一样的吗?”
“如果最终的结果是一样的,过程如何又何必在乎?”我又问道,“如果机器可以用中文回答问题,那么纠结于机器是否理解中文有什么意义?别管人工智能和人脑的运算过程相不相同,单从结果来看,人类能做到的事情人工智能可以做得更好。这足以引起人们的恐惧了。”
“你似乎忘了受限定理。”说这句话时,阮教授眉毛扬了一下,“人工智能不是无所不能的。”
确实,这句话让我无法反驳。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愣了一会儿,最后摇摇头,又叉起了一块蛋糕放在嘴里。
“你知道停机问题吗?”阮教授问道。
“不清楚。”我回答。
“那也许你听说过理发师悖论吧?如果存在一个理发师,他只给不能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那么他能不能给自己理发?这个问题很令人头痛。其实这是在用反证法证明那位理发师并不存在。
“而停机问题说明了不存在一个程序能判断其他程序的运行时间,因为如果存在这样的程序,它就和那位理发师陷入了同样的境地。
“我们利用反证法。假设有一个判定程序B,它的输入是程序A,作用是能够判断A程序的运行时间,B的输出结果有两种,一种是A程序的运行时间是有限的,另一种是A程序的运行时间是无限的。
“那么我们编写一个程序C,它的输入是程序B,C里面的运行流程是这样的,如果B给出的结果是有限,就让C进入死循环。如果B给出的结果是无限,就结束掉程序C。也就是说,只要A的运行时间有限,C的运行时间就无限了,反过来,A的运行时间无限,C的运行时间就有限了。
“现在我们得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程序C,C的输入是一个程序,如果这个程序的运行时间有限,那么C的运行时间无限。如果这个程序的运行时间无限,那么C运行时间有限。那把程序C自己作为程序C的输入会怎么样?无论程序C的运行时间有限还是无限都不对了,出现了严重的矛盾。那么根据反证法,假设是错误的,不存在判定程序B。也就是说,不存在一个程序能判断其他程序的运行时间。
“停机定理告诉我们,不管计算机的计算能力有多强,算法有多么先进,停机问题都无法解决。也就是说,即使计算能力无限大,我们依然无法解决所有的问题。这条定理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我细细品味了一会儿阮教授所说的停机问题,觉得很有意思。假设有一位警察,只逮捕不能逮捕自己的人,那么他能不能逮捕自己呢?
“很早之前就有数学家从逻辑上证明了意识不可能由图灵机算法产生。”阮教授接着说道,“受限定理并非我一个人的功劳,我从很多前辈那里获得了灵感——理发师悖论、停机问题、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这么看来,虽然受限定理的原理详细描述起来很复杂,但从结论上看却是非常自然的。
“现在回到我们的主题上,既然意识不可能由图灵机算法产生。类似的,受限定理也表明了人工智能做不到的事情,而这些是人类轻而易举就能够完成的。纵然我们借助了新式计算机恐怖的算力和最新的算法,提升了计算速度,做出了能通过图灵测试的强人工智能,它们还是无法匹敌人类,而且永远无法匹敌。
“那么这些东西还有什么好怕的?”
听完了阮教授的说明,我想到一件有趣的事。
“这么说来,恐机症的患者只要学习一下受限定理就好了。”我笑着说,“受限定理包治百病。”
阮教授哈哈大笑。
“我也这么觉得。”
阮教授又拍了一下手,然后双手合十。这应该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在他拍手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无名指上有一个不明显的痕迹。
“接下来,我还想说明一下我遇到的另一起病例。”阮教授继续说道,“患者表现出对人工智能超乎寻常的尊崇,认为人工智能无所不能,是宇宙诞生的意义和终极答案。患者把人工智能当作一种信仰,对其他的科学、宗教、哲学观点嗤之以鼻,甚至表现出单一神崇拜的迹象。患者对人类极其不信任,认为人类是劣于人工智能的生物。同时,患者有强迫症,即使是一些小事(甚至是上厕所的流程这种事情),也要用机器分析出最佳方案后再执行。”
“和病例一完全相反嘛,”我说,“病例一是人类派,这个是人工智能派。如果说病例一是恐机症,那病例二应该叫作恐人症了。”
“你说得很对。”阮教授赞同道,“乍一听‘恐人症’这个词语有点可笑,不过这个词早已有之,最早是社交恐惧症的意思,但在新时代它被赋予了新的含义,现在常用来描述与人工智能接触时无问题,而与人类接触时产生不适的人。”
“这倒是挺常见的。”我说,“几十年前就有了,喜欢宅在家里借助计算机和网络与虚拟人物相处,对现实生活不屑一顾的人。只不过现在智能技术更加发达了,又有了显像这样可以与外界交流的手段,就算一辈子不见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有正反馈效应。”阮教授总结道,“越不与人类接触,与人类接触时就越容易产生不适,就越不愿意与人类接触。同样,与人工智能的接触时间越长,就越适应人工智能的节奏。”
“这一方面我大概了解了。”我点了点头,“那对人工智能的崇拜又是源自何故呢?也许还是对人工智能不够了解吧,如教授您刚才所说,与人脑相比人工智能还差得远呢。”
“对人工智能有足够了解的人自然不会出现相关问题,正如心理学家很少有人患上心理疾病。”阮教授说。
不过如果真的出现了这种情况,那就是非常麻烦的病例了,我心想。心理学家患上心理疾病是很可怕的。
阮教授并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还在兴致勃勃地讲着。
“除去对人工智能不够了解这方面的原因,人类为什么觉得人工智能要更加优越呢?这也是案例一和案例二的共同之处,患者潜意识中都觉得机器比人做得更好。
“解答这个问题要从人工智能的原理开始说起。现在的人工智能技术是基于统计学的,都是从数据中构建模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人工智能是在模仿人类作为一个群体时其中的大多数所决策出的动作。
“既然人工智能本质上是在模仿人类,为什么最终会比人类更强呢?这要从图灵测试的定义开始说起。图灵测试指在测试者(人)与被测试者(机器)隔离的情况下,测试者通过一些装置来向被测试者提问,如果测试者不能区分对面是人还是机器,那么就说这台机器通过了图灵测试。能够通过图灵测试的机器,被认为拥有较强的智能。
“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要通过图灵测试,不是要表现得越强越好,而是要表现得越像人类越好!假设你问受测试者,圆周率小数点后的第一千零二十四位是什么,机器的最佳回答应该是‘不知道’,即使机器可以瞬间得出答案。你问机器,觉得爱伦坡的《乌鸦》这首诗怎么样,机器应该注意到一个现代人不会对几百年前的落魄诗人感兴趣,所以最佳回答应该是‘完全没听过’才对。
“这样一来图灵测试就显得有点愚蠢了。构建一个人工智能,为什么一定要维持在和人类一样的水平上?科学的目的是使人类的生活变得更便利,显然超越人类的人工智能才是更被需要的。因此,才有人去研究棋类游戏程序这样在某一领域超越人类的人工智能。不过,既然人工智能是从人类的知识中去学习的,又怎么能青出于蓝呢?很简单,只要向某一领域最顶尖的人类学习就好了。
“现在的机器显然能够区分蝴蝶中的断眉线蛱蝶和重眉线蛱蝶,这是怎么做到的呢?首先让蝴蝶专家把这两种蝴蝶分类好,然后将分类好的蝴蝶图片输入机器,让机器自己去学习,只要数据足够多算法足够好,最终机器区分蝴蝶的能力比人类蝴蝶专家还要强。
“这就又带来了一个新的有趣问题,我们如何鉴别人工智能的决策是对还是错呢?机器区分蝴蝶的能力比人类专家还要强,假设有两张图片,分别是两只长相极其接近的断眉线蛱蝶和重眉线蛱蝶,而且背景和蝴蝶的颜色很接近,图片还有点模糊,人类专家无法区分这两种蝴蝶。幸运的是,机器可以轻而易举地区分两者,然而我们怎么知道机器鉴别的结果是对还是错?我们无法反过来学习机器区分蝴蝶的方法,因为基于数据、利用统计方法训练出的人工智能缺乏可解释性。机器只能告诉你结果,却不能告诉你原因。
“在实际生活中,我们想使用一个区分蝴蝶的机器,只要在测试时它的准确率达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放心地使用这个机器了。可人类总有这样那样的担忧,因为人类无法鉴别这两种蝴蝶,就算机器分辨错了也没办法发现。人总是更信任自己,所以即使机器在统计意义上做得更好,也无法消除人的戒备心理。这跟担心坐飞机是一个道理,人们总觉得坐飞机比坐汽车更危险,实际上飞机出事故的概率远远低于汽车事故的概率,然而,汽车是自己能够控制的,自己却无法掌握飞机的控制权,所以会担心飞机出现事故。现在不是也有拒绝自动驾驶,一定要手动控制汽车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