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受限定理?怎么可能。
凌舟永远也不可能突破受限定理,永远不可能。
受限定理是一条永远正确的定理。
无论凌舟活着的时候还是死后。
李岸感到很茫然。
大学毕业之后,他总是随遇而安,没有刻意去斤斤计较些什么。但是现在,他被迫要做出一些思考。
凌舟已经死了。他是独一无二的天才,也是福尔摩斯机器研发项目组的核心。他死后,项目多半要被废弃掉。
那自己该怎么办?是时候考虑出路了。李岸不觉得刘百箴是一位适合长期相处的老板,或许跳槽到新智能科技才是更好的选择。最近那家公司风生水起,也许以后会一点点地蚕食掉宝石科技。
可眼前的难关又该怎样度过?凌舟的死势必会激起很大风浪。如果警察誓不罢休,一定要把一切都挖出来呢?
李岸又想起了大学时的那段荒唐岁月。他对此感到很后悔。
“不会被发现的。”他喃喃道,“不会被发现的……”
秦欣源盯着凌舟的照片看了很长时间,不知不觉间泪如雨下。
她回忆着与凌舟的第一次见面,可这段珍贵的回忆没有越来越清晰,她发现很多细节自己竟已经忘却了。
如果时光能倒流,一切能重来……
就算能倒流一天也好。
凌舟死去的那天,他说过的那些话一直在她的脑海中萦绕,每一分,每一秒。
这段记忆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可她还是不敢忘,因为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凌舟。
原来我一直不能理解他,一直不能。
她怅然地站在原地。
风沐躺在自己的床上。宝石科技的办公室居然还配床,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简直乐开了花。
就是这件事让她爱上了宝石科技。
风沐喜欢看事物积极的一面。她很乐观,一直很乐观,也希望自己能永远乐观下去。
可现在她有点乐观不起来。
那件事,能成功吗?
她看着放在身边的几个原型机器人,她一直在为这些东西忙碌。而且,她打算永远为之忙碌下去。
可不知怎么,她又想起了新智能科技。新智能科技的那些机器人……
沃森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华生留不留胡子呢?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华生是留胡子的,并且很喜欢自己的胡子,视之为珍宝。这是沃森的第一篇福学论文,也是他最为满意的一篇。
沃森正在博物馆里,望着一个台球杆出神。这是华生和瑟斯顿打台球时[7]用过的球杆,算是沃森心目中博物馆里为数不多的宝贝。
这里的藏品太糟糕了。虽然同是福尔摩斯爱好者,但沃森心里总是嫌弃刘百箴的品位。刘百箴只对福尔摩斯感兴趣,而忽略了华生。
沃森偶尔也会把自己的收藏拿来,贴补一下这个贫瘠的博物馆。当然,他对华生的兴趣远超福尔摩斯。他也很喜欢记录着福尔摩斯和华生友谊的物件,这样的物品是无价的宝物,一点不容马虎。
沃森的思绪中断了一下,他想起昨天这里曾发生了一起命案,这让他感到浑身发凉。
凌舟真是倒霉,怎么偏偏死在这种地方,也许……
算了,忘掉这件事吧。
他贪婪地抚摩着球杆。
我在心里做着各种假设。有人把监控关掉了。这个人是昨天夜里那两个神秘人之一吗?为了不让我看到他的身影?
还是有其他目的?
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个灵动的身影走了进来。是风沐。
“梁警官,原来你在这里。”风沐长舒了一口气。
“是你呀。”我说,“千帆怎么样?”
“千帆警官很好。”风沐说,“可是另外一件事情我得向你汇报一下……”
风沐示意我跟上她,她一边走一边对我说道:
“我在计算机里发现了被攻击过的痕迹。”
“怎么回事?”
据秦欣源所说,凌舟的计算机也被攻击过。可能是新智能科技的商业间谍干的。莫非风沐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吗?
“刚才我分析了一下攻击手段,并反向追踪了对方,”风沐面有忧色,“发现攻击者使用的机器就在这个研究所里。”
“能查出是谁吗?”
“是孙庆亦。”
“你确定吗?”我皱眉道。
“确定。”风沐说,“刚刚我去了孙庆亦的办公室,打算当面问他。可是没人应门。”
“大概是他不想开门。”我想起了早些时候的经历。
“不,不像。”风沐担心地说道,“我感觉情况不太对。”
我们来到了孙庆亦的房间前。
“我想还是先不要惊动其他人比较好。”风沐说,“就叫梁警官你过来了。”
“你做的是对的。”
我用力敲门。
“孙先生,”我一边敲一边喊,“开一下门。”
没有任何反应。
“这扇门能通过其他办法打开吗?”我问道。
“不能。”风沐摇头道,“这扇门是老式的,上锁的那种。孙庆亦不喜欢电子门,他觉得不安全。”
“不安全?”我感到奇怪,“难道这扇单薄的小门要比电子门安全?”
“他觉得电子门可以被黑客手段攻击,就算什么时候被人破解了,使用者自己都不知道。”风沐说,“而老式的门只能被暴力手段打开,如果被破坏一下子就能发现。不过说实话,我觉得这扇门并不结实……”
“我同意你的观点。”我说。
我向后退了两步,把全部力气集中在右脚上,使劲踢了门一脚。如我所料,门开了一条缝。于是我又踢出了第二脚、第三脚。
门开了。
我让风沐守在门口,自己闯进房间。
和我早上看到的没什么两样。桌子,计算机,椅子,角落里的保险柜,杂物,书柜。唯一的区别是房间里空无一人。
不对,有人。
我想起这是一个套间,隔壁还有一个房间。我打开通往另一间的房门,走了进去。
孙庆亦正躺在床上,然而他的样子却了无生机。他已经死了。
他的头部遭到重击,一旁滚落着凶器——一座拿破仑金属像。
我站在尸体的旁边,一时有些失神。直到一个人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唤醒。
“梁警官。”身后传来风沐的喊声。
我回头望去,发现风沐和千帆正站在一起。
“我感觉不太对劲,就把千帆警官喊过来了。”风沐说。
“你怎么样了?”我问千帆。
“已经没事了。”千帆的语气一如既往。她看上去很有精神,让我一下子放心了。
“里面……”风沐的声音很紧张。
“他死了。”我摇了摇头。
我让风沐去通知其他人,然后开始查看现场。
我第一个看的,就是刚刚被我踹开的门。
这扇门有门闩。从损坏的样子看,是我破门而入的时候弄坏的。也就是说,这扇门是从内锁住的。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密室。
6
在聆听我叙述的时候,阮教授非常安静,一次也没有打断我。
我向他讲述了我父亲的故事。
我关于父亲最多的印象便是他很温柔。自我记事起,父亲从未大声训斥过我,即使我犯了错误,父亲也会很耐心地向我解释我为什么做错了,如何去改正。直到我长大之后,才知道父亲的行为多么难能可贵。
也许是我小时候的记忆将父亲的形象美化了。多年之后,我再次回忆父亲时,渐渐地想起了他更多的侧面。
父亲是一个执拗的人。
我常常回忆起那件事。某个冬天,我和父亲一起坐公交车,透过车窗看到了一个漂亮的雪人。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景象,但父亲觉得雪人实在太美了,我也同意他的观点。于是我们提前下了车,父亲抱着我,从公交站一路走到了雪人所在的地方,静静地看了很长时间。事后想起来才觉得不对劲,父亲竟为了看一个雪人,走了那么远的路,以致耽误了本来要做的事情。他完全可以第二天再来,可他没有。只要父亲想到什么,他就一定要第一时间实现,而且要做到尽善尽美,为此他可以放弃其他任何事。
同样的事情还有很多。有一阵子父亲非常沉迷纸模,就是用纸做出各种各样的模型。他为了做好一个模型,往往会事先把材料准备出十份。做完一份,如果觉得不满意,他就会毁掉后再做一份。在我关于父亲的记忆里,他无休无眠地做纸模这件事占据了很大一部分。
后来,我慢慢想明白了,父亲的固执已经到了有些偏激的地步,这可能是一切悲剧的诱因。
父亲是一位围棋棋手。
早在父亲开始学棋之前,围棋就已被人工智能攻破了。国际象棋、围棋、星际争霸、德州扑克、麻将、狼人杀……一个又一个所谓“人类最后的堡垒”,都沦为了人工智能的殖民地。
然而这并不影响人们对这些智力游戏的喜爱。人们把机器排除在游戏之外,自娱自乐,同时也会利用机器辅助练习,提升技术。就像一九九七年卡斯帕罗夫与“更深的蓝”的人机大战没能终结国际象棋的生命一样,这类游戏依然红火,依然被视为人类智力的象征。
父亲是围棋天才。
十七岁时,他荣登了世界第一的宝座。二十岁时,他已经睥睨天下,等级分排名世界第二到第二十的棋手,没有一人能顶得住父亲细腻而又冷酷的攻势。媒体评价,父亲的棋风就像一条巨蟒,一点一点地缠住对手,直至对手窒息。
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年。后来,他有些心生厌倦,便把一部分精力从训练和比赛中抽出,去享受生活。就是在那个时期,他与母亲结婚,生下了我。
可父亲注定是个闲不住的人,不久之后,他又重回赛场,这次他找到了一个新的目标。
那时,围棋人工智能的开发已经停滞许久了。对于普通人来说,强大的围棋软件完全没有必要,机器的思维是难以理解的,还是人类围棋教师更和蔼可亲。而对于职业选手来说,目前的围棋软件所达到的高度已是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又何必去找一个更加强大的呢。
自然,也没有人在围棋这个项目上挑战机器。这被视为是浪费时间的,人何必要与跑车比速度?
除了父亲。
父亲向市面上销售额最高,最著名的“弈芯”软件发起了挑战。他疯狂地与之对练,不断地寻找软件中的漏洞,经过五年的精心准备,最终完成了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比赛当天,父亲通过媒体的转播,当着全世界的面,一举将弈芯击溃。人类在时隔数十年后再一次在围棋项目上战胜了机器,这是父亲的巅峰时刻,也是全人类的荣耀。
接踵而至的是广告代言和综艺节目。那段时间,父亲成了一个备受欢迎的明星,他被视为全人类的骄傲,出场必然伴随着鲜花和掌声。然而,父亲就在赞扬声中迷失了自我。
父亲并不了解计算机。他真的以为自己站在了世界的顶端,殊不知赢了那款老旧的软件没有任何意义。
仅仅几个月后,一款新的对弈软件“塔菲”应时而生,它拥有最强的算力和最新的算法,厂商邀请父亲再次进行人机大战。
父亲坦然迎战。他的人机对战经验丰富,又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也许他的心里已经把这场比赛当作了又一场广告。
第一场比赛,父亲输给了塔菲。
第二场比赛,塔菲让了父亲一个子,塔菲胜。
第三场比赛,塔菲让了父亲三个子,塔菲胜。
后面的比赛自然没有进行下去,父亲黯然离开了赛场。
父亲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他无法理解世界上还有人能让他三个子这件事。他无数次地复盘棋局,却发现无论用何种挑剔的眼光来看,自己的走法都是最好的。那为什么对手会赢?
父亲本以为自己达到了棋手的顶点,无限接近并几乎等同于围棋之神本身,这时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可笑。在机器面前,世界第一的棋手与刚学会规则的孩童原来没有区别。
如果父亲能够从这件事中领悟到什么,那么他会成为一个更加强大的棋手,或者一个哲学家,可是他没有。他选择了以结束自己生命的形式来逃避。
那一年我才七岁,还太小,没有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是坚强的母亲忍住了悲痛,同时细心地照料我,让我得以健康成长。然而,就像小孩子会在某一天突然想明白自己终有一天会死一样,在某个寂静的夜里,我突然想明白了父亲死亡的真相。
父亲是因为惧怕而死亡。
这个想法彻底攫住了我,我不断思考,试图用我幼稚的脑袋想出一条解决方案,从这种恐怖的情感中逃脱,却没有任何效果。我根本无法逃脱。
从那之后,我开始害怕人工智能。我时常在午夜里惊醒,记不得梦的内容,却知道那是一个噩梦。我在听到别人谈论人工智能的未来时会非常心烦,有种想把对方打一顿的冲动。我讨厌科幻电影,在看到有关机器的内容时会感到恶心。
阮宏教授耐心地听完了我的讲述,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梁铭,童年时遭受的心理创伤会在成年之后影响心理健康,很多心理疾病的成因都来源于此,恐机症也不例外。然而先不论成因,你的心理疾病本质还是源于对人工智能的恐惧,你在潜意识里害怕人工智能这样强大的东西。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对人工智能感到恐惧。人工智能不是一个狭义的概念,不只是能与你聊天的机器人才是人工智能,事实上它存在于我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你家里的微波炉、冰箱、防盗门,这些东西上都有智能芯片,可以算作人工智能,论智能水平,它们甚至比战胜你父亲的机器强得多,可你害怕它们吗?”
“不。”我摇头。阮教授说得有道理,我一点也不害怕冰箱和微波炉。
“那么强人工智能呢?真的值得害怕吗?”
阮教授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解起创新理论。经过阮教授的解说,我渐渐明白了,创新精神是区别人与机器的重要一点。机器固然精准,能够从先验知识中快速学习,但缺乏创新能力。
“可是大多数人类也不会创新。”我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创新精神是一种少见的品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重复的工作就是一切。我自己就不擅长学习新的东西,更别提创造新的东西了。”
“那就通过不断练习来让自己擅长吧。”阮教授鼓励我道,“这是战胜人工智能的最好手段。”
我跟阮教授聊了很久。他给我讲了很多人工智能的知识,他告诉我,想要击败对手,就要先了解对手。和他谈话很有趣,我忘记了时间,不知不觉中与阮教授交谈了好几个小时。我突然发现,我刚刚接触了和人工智能有关的话题很长时间,却没有感到任何生理上的不适。
临走的时候我向阮教授道了谢。我的病虽然还没有好,但仅仅在这里治疗了一次,心中的焦虑就缓解了这么多,让我相信总有一天顽疾也会被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