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我迷惑不解的表情,沃森就像一位指导学生的教授一样,洋洋洒洒地推销起自己的理论。
“福尔摩斯的一切都与华生有关。自从在实验室与华生相遇开始,他的一生都与华生绑在一起。福尔摩斯的每一次冒险都有华生陪在身边;福尔摩斯落入危难之际,是华生伸出援手;华生不在的时候,福尔摩斯的灵感就匮乏了。对于福尔摩斯来说,身边这位有些迟钝却又正直坚毅的医生,是他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伙伴。
“在《三个同姓人》一案中,福尔摩斯对向华生开枪的罪犯说了什么?他说‘要是你伤害了华生,你不用打算活着离开这间屋子’。《爬行人》一案呢?福尔摩斯办案前给华生写过这样的纸条,‘如有时间请立即前来——没有时间也要来。’最明显的一处则是《波希米亚丑闻》中福尔摩斯对华生说过的话。那时福尔摩斯在办案,华生想要离开,福尔摩斯说:‘哪儿的话,医生,你就待在这里。要是没有我自己的包斯威尔,我将不知所措。’
“是华生成就了福尔摩斯。没有华生,福尔摩斯只是一个在十九世纪略有声名的侦探,脾气古怪又难以接近。而华生让他变成了举世闻名的天才神探、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人。是华生的作品让福尔摩斯声名远扬,让一代又一代的读者醉心于其中,寻找他留存在那个年代的蛛丝马迹。
“这么说吧,福尔摩斯故事中最重要的角色并不是福尔摩斯,而是华生。《福尔摩斯探案集》的作者,约翰·H.华生。”
“我不明白。”我说,“华生和福尔摩斯不都是虚构出的角色吗?这一切应该归功于作者柯南·道尔才对。”
没想到,沃森听闻此言后大惊失色。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好像我说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不敢让别人听到一样。
“梁警官,你可千万不要这么说,”沃森低声对我说道,“在福迷面前说福尔摩斯是虚构人物,这可是死罪。福尔摩斯当然是真实存在的,记录他事迹的人是华生,柯南·道尔不过是把华生的作品以自己的名义发表出来而已。”
听他啰啰唆唆说了一大堆,我感到莫名其妙。不过,为了显示我对福尔摩斯和华生也有所了解,我打算卖弄一下昨天从刘百箴那里学来的东西。
“那你知道华生有几个妻子吗?”我得意地问道。
“你算是问对了,”沃森听到这个问题后非常高兴,“我可以算作是华生妻子的研究权威。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波希米亚丑闻》一案的时间说起……”
“算了,”我急忙道,“等会儿再谈吧。”
我算是明白,我对福尔摩斯的了解太少,绝不是沃森的对手。还是闭嘴为妙。
“不过我还是没明白,你刚才说要制造华生,可制造华生又有何意义呢?”我问道,“就解决福学问题而言,制造福尔摩斯还是华生都是一样的啊。”
“不一样。”沃森肯定地说,“我们关注福尔摩斯太多,却少有人留意华生。其实,侦探与助手,就如同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是不可分离的。就像黑斯廷斯之于波洛,石冈和己与御手洗洁,伟大的名侦探背后一定要有一个优秀的助手。我们有太多优秀的侦探了,数都数不清,可又有几个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助手呢?研究华生远比研究福尔摩斯更重要,如果我们能研究清楚是什么样的品质造就了华生,那么我们就明白了是什么造就了福尔摩斯。我相信,每一个拥有天赋的人都可以成为福尔摩斯,只不过他们身边没有华生而已。倘若我们能找到一位华生,制作出华生机器,就能启发无数的福尔摩斯。啊,正如福尔摩斯自己对华生说过的话,‘也许你本身不能发光,但你是光的传导者。有些人本身不是天才,可是有着客观的激发天才的力量。’[3]”
“我大致懂了。”我说,“那制造华生在技术上也是可行的?”
“没错,这也是最妙的地方。”沃森快活地说道,他的脸色就像机器人发现了自己能通过图灵测试一样,“华生医生的故事同样都出自《福尔摩斯探案集》,把这些故事作为语料输入系统,去训练机器,只需要简单地调整一些参数,就可以做出华生机器了!”
我忽然意识到,沃森的英文是Waston,中文也可以翻译为华生,也许他的这个称呼就是来源于华生。
这么一说,就连他的胡子也像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产物。那个时候的绅士们不都喜欢毛茸茸的上唇吗?
这好像离题太远了。
“沃森博士,你是不是忘记了把我叫过来的原因。”我说,“你还没有解释你偷听的理由。”
“啊,这个……我,我想多知道一点信息。”沃森的样子窘迫极了,“我只知道凌舟死了,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这让我很不安。”
说这话的时候他显得很可怜,像极了不被主人喜爱的宠物。不过对于可爱的宠物来说,他的块头显然太大了。
“梁警官,”沃森又追问,“凌舟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昨天上午我也看到了尸体,不像是意外。”
“吸入毒气。”我冷酷地说出了答案,想看一下沃森的反应。
出乎意料,沃森没有太大的反应。不管他的心里想法怎样,至少表面上他掩饰得很好。我原以为,沃森是一个容易喜形于色,内心想法流露在外表的人。此刻却对这个结论有些犹豫了。
可能他也注意到自己的反应太过平淡,于是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我觉得这太刻意了。
“是这样。”沃森沉着脸说,“那么是谋杀了?”
“还不能确定。”
“梁警官,”沃森再次语出惊人,“我知道谁是凶手。”
5
“凶手是孙庆亦。”他信誓旦旦地说道。
“哦?”我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原因呢?”
“一周之前,我跟凌舟详细地说明了我的想法。我希望他能制造出华生机器。”沃森说,“凌舟说他会考虑的,可之后他就被杀了。”
沃森似乎确定这是谋杀。
“你觉得这跟你说的那些话有关?”我问道,“那孙庆亦又是怎样涉入其中的呢?”
“就在不久前,我听见凌舟和孙庆亦在争吵。”沃森悄声跟我说,“他们吵得很激烈,我也没听清楚内容。”
“哟,”我说,“沃森先生偷听的本领还真是不错。”
“我不是故意听的。”沃森显得有些尴尬,“只是恰巧路过孙庆亦的办公室。他们大概是因为我说的那件事产生了争执。或许凌舟想制造华生机器,孙庆亦不同意,他们之间就产生了矛盾。”
我想那不可能。他们争执的显然是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也许是我若有所思的样子让沃森觉得自己提供的信息很重要,他变得得意起来,继续喋喋不休地向我讲解。
“对了梁警官,如果你遇到一些难题而没有破解思路的话,不妨参考一下福学的研究方法。”
他居然开始对案件的侦破过程指手画脚了。
“我认为福学家主要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是‘妄想型’,这类福学家最著名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想象力了。他们首先想到一种骇人听闻的结论,然后再从正典的蛛丝马迹中挖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例如,著名的侦探作家雷克斯·斯托特[4]居然写过一篇‘逻辑严密’的文章,论证华生是个女人!侦探小说家总是喜欢干这种事,毕竟开创了福学研究热潮的人就是罗纳德·诺克斯,没错,就是搞‘十戒’的那个人。像这种天方夜谭一样的推理很多,有人说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是同一个人,还有人说他和开膛手杰克是同一个人[5],当然,也有人提出他们三个其实是三位一体的。嗯,我很高兴他们没有人说福尔摩斯和光绪皇帝是同一个人。
“第二种福学家就靠谱多了,他们是在试图厘清正典故事的线索或语焉不详的地方,综合利用年代学、文献学、考据学等知识,还原出原著没有提及的真相。他们甚至会仔细查询维多利亚时代伦敦每一天的天气情况,从而推断故事发生的具体时间,推断出一处之后,再以之为参照推理其他的部分。你不觉得这种手法和破案很像吗?抽丝剥茧,挖掘每一个细节,直至得出一个能解释所有问题的结论。
“就拿福尔摩斯和华生在萨里郡大冒险的一案举例子吧,《斑点带子》一案中,开篇提到过事情发生在一八八三年的四月初,后文中又说‘那天天气极好’。要知道英国的天气嘛……经过查阅资料得知,一八八三年四月初天气最好的就是四月二日星期一和四月六日星期五了,这两天太阳都出来了九个小时。不过后文显示斯托克莫兰在修房子,前面交代过房子是两天前开始修的,那么修房子的时间不是周六就是周三。按照当时的习惯,修理房屋的时间不会从周六开始,这就排除了当天是四月二日星期一的情况。所以故事的发生时间就确定了,是一八八三的四月六日。[6]“那么我们再往回推,既然福尔摩斯和华生在一八八三年的四月六日就已经认识了,那么《血字的研究》一案发生的时间势必要早于一八八三年的四月六日,不过有趣的是,这起案件是在一八八七年被发表的——”
“打住。”我尝试着认真听,可最后还是一头雾水,“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我觉得这很有用啊。”沃森摇头晃脑地说道,“这是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这是……”
“算了。”我感到无可奈何,“还是由我来问吧。昨天早上,你几点到的研究所?”
“八点。”
“那之后你去过什么地方吗?”
“没有,一直待在这个房间。”
每个人的回答都是同样的。他们都待在自己的房间,然而凌舟却离奇死亡了。
眼前的这位胡子男会牵涉其中吗?沃森博士看上去不像穷凶极恶的犯罪者,可是他对福尔摩斯和华生的热爱比刘百箴还要狂热,他可能为此做出很疯狂的事。
“沃森博士,你对目前的这个科研项目持什么态度?”我问道,“你赞同制造一个福尔摩斯机器去解决所有的福学问题吗?”
“怎么说呢……”沃森沉吟了一会儿,“我想还是积极的一面更多吧。刘老板最初邀请我参加的时候,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虽说听起来有点诡异,但思路确实是可行的。人工智能技术已经完全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抱残守缺是不可行的。曾经我也是只喜欢福尔摩斯的正典故事,不认可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可后来我意识到,正是这些新加入的东西才赋予福尔摩斯新的生命力。说到底,福学作品不也是正典的衍生品吗?一味地秉持着经典不可以延续的观点,那福学就不会诞生了。”
“那么沃森博士,”我说,“你了解反福尔摩斯机器化协会吗?”
“我听说过这个组织,但是我认为它偏离了福尔摩斯研究者的精神。”沃森摇头道,“福尔摩斯迷对一切结论都是包容的。正如我此前所说,从福学中诞生的东西往往荒诞不经,华生是女人,福尔摩斯是开膛手杰克,甚至还有更可笑的结论。可是没人对此感到愤怒,福迷对此往往会一笑了之,或者另起一文批判对手的观点。正是包容的精神才缔造了福学。无论是戏谑怒骂还是严谨的科考,都会使福尔摩斯故事变得繁荣昌盛,受到更多人的欢迎,在新时代拥有更强的生命力。反福尔摩斯机器化协会不过是那些反机器组织的残余,终究是在逆时代而行。”
我细细品味了一下这番话。
“谢谢,”我向沃森道谢,“你说的对我很有启发。”
“梁警官客气了。”沃森摸了一下他那维多利亚时代的胡子,展露出满意的笑容。
对沃森的询问结束之后,我去了监控室。这次我总算很轻松地找到了那个房间。
我想看一看昨晚的监控。我还是对昨天夜里两人消失的事件不能释怀。那两个人在密谋着什么呢?其中一个是孙庆亦,我很确定,但另一个是谁?黑衣男人的神秘消失又是怎么回事?我指望着监控能给我一个答案。
昨天,李岸已经把指令密码给我了,我可以随意调取任何时间的监控录像。我学着昨天千帆的操作,也像模像样地把监控调出来了。
可是,没有昨天夜里的录像。
我以为是自己的操作错了,反复摆弄,却始终无效,昨天夜里以及之后时间的录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仔细研究后,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不是录像消失,而是摄像头根本没有工作。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监控摄像头没起到任何作用。自从午夜十二点开始,所有的监控程序都自动停止了。
怎么会这样?
我惊愕地愣在原地。
福尔摩斯先生说,对于一个真正的侦探而言,如果有人指给他一个事实的其中一个方面,他不仅能推断出这个事实的各个方面,而且能够推断出由此将会产生的一切后果。
我不是一个好的“侦探”。我所不知道的很多事情在这个研究所里默默地发生着。也许福尔摩斯先生说得并不对,事实由人类驱动,而人类的思想注定无法用逻辑推理来捉摸。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唯有因果率这条亘古不变的真理,连接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刘百箴正坐在他舒适的扶手椅上闭目养神。即使是在休息的时候,他的思维也没有停歇。
新智能科技。这家公司始终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的心头。
他们步步紧逼,挑战着宝石科技的领主地位。最近,新智能科技又宣布了新的开发计划,几乎重叠了宝石科技的每一个领域。在商业场上没有仁慈可言,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宝石科技的成长经历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凌舟的死几乎断绝了福尔摩斯机器的研发希望,让刘百箴多年以来的梦想几乎付之一炬。更可怕的是,这个突发事件打乱了他原有的计划。
这几年,刘百箴开始感受到了身体的衰老。就算保养得再好,人也不可能违抗时间。
还要加紧一些。
宝石科技必将击败对手,一统智能科技产品的市场。
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不为过……
魏思远还在计算,他写的公式几乎堆满了整张纸。
这是不可能的,他自言自语道。不过他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有信心了。
如果……真的有一丝希望呢?
他回想起凌舟向他讲解过突破受限定理的思路,自己像听笑话一样根本没当回事。可是现在想起来,凌舟说的似乎有一定道理。
魏思远把草稿纸团成一团,扔到了垃圾桶里。
不。他再次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凌舟是在异想天开,伟大的阮宏教授已经证明了受限定理的普适性,如果人工智能界只剩下一条正确的定理,那也是受限定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