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书对于另一位名士阮籍的分析也很别致。罗氏认为,阮籍生活上任诞不羁,不拘礼法(这一点与嵇康无异),但政治上十分谨慎小心,即从不议政,他“幻想逍遥游而终于依违避就”,以致晋文王司马昭认为“天下之至慎者惟阮嗣宗”。罗氏认为阮籍是“惧祸”“佯狂”“玩世”,因而断定他十分苦闷。苦闷肯定是苦闷的,名士风流的另一面就是苦闷与空虚。过于强调“惧祸”,就不好回答另一个问题。阮籍并没有一味惧下去而变成一个奴才,他在晋文王面前可以“箕踞啸歌,酣放自若”,又可以公然托醉拒绝了皇帝老子的联姻要求,够胆大包天的了!
这里恐怕有两条,一曰偶然性。一个名士被砍了脑壳,另一个名士保下来了,除了必然的道理之外还可能有“赶上点儿了”的因素,世事并非都如博弈,有时也如押宝。二曰志趣性格。你要出世独立,任性自然,不让别人干涉你,也要以放弃干涉(例如朝政)为代价;否则你要干预生活还要议政议经,却又不许社会政治势力过问你,在中国没有这么多便宜的事。即使在一个言论更加开放的环境中,它也有自己的另外的前提。言论的多元化是与社会分工的明晰,法制的完备,行政指挥的有效性与抗干扰性,公众对待各种言论的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心理承受能力增加等分不开的。
罗书中讲阮籍的故事最有趣的是何曾弹劾阮籍一事,名教卫士而又穷奢极欲的何曾面质阮籍于帝前,说阮“纵情背礼败俗”,“污染华夏”。“污染”一词,却原来这般源远流长。而“帝”居然代阮向何求情,说:“此子羸病若此,君不能为吾忍耶?”此话说得如此“鸽派”,但又根本没有否认对阮的“污染华夏”的指责,说明在是非问题上帝支持的仍然是何曾,只是具体处理上放阮籍一马。如吾辈为阮籍,能不吓出心梗乎?
罗书对向秀失图的讲述是放在“政失准的与士无特操”一节里的。罗氏认为杀嵇康后司马昭要引见向秀是为了验证自己的“借一个有甚大名声”的名士的人头使“桀骜的名士们臣服”的政策成功与否。于是向秀对司马昭不得不采取了合作乃至阿谀的姿态。细细研究起来,对向秀的“改节失图”似乎也没有多少话可说。我从来不认为今人有权要求古人做烈士。是好人就得做烈士,活了就有砟儿,这种理论是很不近人情的,这与要求所有的寡妇守节从本质上并无二致。这种伦理价值观念的特点就是要人死不要人活。如果所有的好人都做了烈士,那我堂堂中华就只剩下坏人生息繁衍了。有一些钱、秀才式的假洋鬼子也动不动专让国内的人做烈士,而自己隔着大洋吹牛皮,这样做其实是骗子的不道德行为。
但是,整个历史的这种发展还是有悲剧性。先是忠忠忠,愚忠。后是谏谏谏,是从愚忠出发的士人与朝廷的愚冲突。这种自杀式的死谏,往往能树高名、树形象、树道德标杆,却于事无补乃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贾宝玉在《红楼梦》中猛批“文死谏,武死战”的腐论,良有以也。顺便说一下,贾宝玉的这一段“批判”相当老辣,而且有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就是说他指出“文死谏,武死战”并非真忠,这种高论的犀利与深刻超出了以宝玉的年龄、阅历与水准所能有的见识。其实这是曹氏借宝玉之口而发的一段妙论。
再回过来说向秀。罗氏认为从向秀《思旧赋》中的两次提及嵇康被杀事,可以看出向秀的“深沉的悲哀”与“对于死的恐惧”。他因而断定,向秀的改节是被迫的,“无可选择的选择”。
这第一是对的。第二,向秀一面改节乃至说出令朝廷“一座皆悦”的“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的违心话,罗氏认为这“好比一个打了败仗的俘虏,在得胜者扬扬得意地嘲弄中蒙受耻辱”。(其实,一个或几个喝酒、赋诗、弹琴、谈玄的向秀,与垄断了一切军政文经大权的晋王朝,又何曾“打”过“仗”?他们无非是在大的顺民生涯中寻求一点小自由,寻求一点才华与不合时宜、性情与思辨游戏欲的发泄而已。无仗,无胜的丝毫可能,又哪里来的败?)另一方面,他毕竟还可以有创作自由去写《思旧赋》乃至流传至今,这与嵇康受戮前仍然获准奏一曲《广陵散》一样,不也还是有一点“人文精神”,有一点“政策”的吗?
第三,也不必把《思旧赋》看得那么重。如果罗氏之向秀惧祸说能够成立,向秀能不为自己的终于“无咎”而窃喜而庆幸乃至踌躇意满乎?愈是意满,就会愈是感觉到另一方面的失落,乃有思旧之悲。人就是这样顾此失彼、得陇望蜀、自相矛盾的。向秀生是晋王的人,死是晋朝的鬼,不但决无叛意,连“箕山之志”的狷介也表态放弃乃至批判(这种批判中的潜台词就是“别误会”,“小人大大的良民”),剩下几分穷酸、几滴涕泪,秀才人情纸半张,写篇“赋”透露一下也是抚慰乃至混骗一下自己,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当然,过分地自这个角度来观察思忖向秀失图一事,也会绝对化,变成了绝对化的相对主义,于是一切玩世混世欺世堕落便都有了道理。罗氏书中对于西晋王朝建立以后的奢靡、结党营私、“维持刚正的信心的消失”“归附去就,视私利而定”种种,有许多叙述介绍。于是士人心态的主要趋向既不是儒家的成仁取义,也不是老庄的越名教而自然;而是搞什么“士当身名俱泰”。换成现在的语言来说,就是搞实用主义与机会主义。“嗜利如命”“求自全”“纵情以自适”“求名”“求仙求佛”,这些都是中国古典式的感官享乐与自我中心、自我推销。魏晋之人的那点“自由”主义在现实的严峻面前一碰,就扭曲成了彻底的机会主义,读之可叹。这究竟应该算是一个失落乃至堕落的过程呢,还是一个解构乃至解放、解脱的过程呢?是进了一步还是退了一步呢?思之怃然而又粲然。
经过了士无特操的这么一段,随着政局国事的变化,接下来的是东晋士人的潇洒风流,高情远韵,优雅从容,怡情山水,“摆脱压迫感、紧张感,也摆脱雄心壮志”。他们身上,“找不到对于国家民族的责任感”,他们不再是带有叛逆挑战色彩的任诞,而是含蓄节制的中国式的贵族与绅士风度。这样,他们反而实现了与朝廷、与官场、与名教观念的和解,获得了相互的认同。谢安不但是名流,而且是建功立业的高官;王羲之不但是高士,而且是望族。他们有高度的文化修养与精神追求,又有优裕而不恣肆的物质享受,他们实现了一种把高雅与世俗,把标榜自我与舒适随和结合起来的新的境界。
对于士人来说,这似乎绝佳。但罗氏又指出,这实在“是一种狭小的心地的产物,是偏安政局中的一种自慰”。从经世致用的观点看,这样的名士当然也很成问题。
书中提到的人和事、政和文还有很多很多。比如罗氏对于陶渊明的分析就很有特点,这里不一一抄引。值得读者回味的是这个发展过程,从愚忠愚谏到疏离政治任情自适,自适亦不可得不可准(如丢了脑袋),然后变成了完全的价值失范,再接着是偏安自适,成仙成佛,真是异彩纷呈,各有千秋,终无成果。这既是很合乎否定之否定、正反合的规律的,也是令人亲切地觉得恍如昨日的。
还有一个问题,几千年来论者对魏晋玄学与名士的抨击不少,甚至把国运之衰即“中华之所以倾弊,四海之所以土崩”归咎于此。这实在说明了那种用一条绳子把一切都绑在一起的思维模式以及这种思维模式所形成的思想的贫乏、符号系统的贫乏的可悲。把玄学与名士风流当成治国平天下的“方针”,当成取士(选拔干部)的标准,当然是荒唐至极,“取才失所,先白望而后实事……言重者先显……养望者为弘雅,政事者为俗人,王职不恤,法务坠丧”(罗书所引《晋书.陈传》)是当然的。
反过来说,所有的士人都在求官求仕,修齐治平,满门忠烈,死谏死战,人人都成了救亡义士,也只能形成政治的膨胀与爆炸,政争的人为的急剧化、尖锐化,使国家愈发不可收拾。这里需要的是有一点社会分工分流的观点,让玄学与名士风流作为学术的一个流派、知识分子的选择的一种、人生的可能性的一种的探讨继续下去。那么,它对中国的艺术、文学、宗教、哲学、生活方式、心理活动方式的丰富与发展会起相当的积极作用,而决不会成为对朝廷的精神污染或对政事的危害。
至少,这可以给从政无望或政见有别的士人以自娱自解的可能,免得大家都怀着必死的壮烈挤到同一间小屋子里。这也有助于那些与政治没有直接关系的学问文化的发展,有利于社会的平衡和成熟。这就好比马牛羊鸡犬豕各有各的功能,如果以单一的御事或者司晨或者剪毛的标准来要求一切家畜,当然是自找麻烦,自树敌人,窒息万物生机,不可思议。
这里我用了“知识分子”一词。古代中国的士既是知识分子又是候补官员或候补政治犯,这是中国当时的社会现实与文化传统所决定的。如果轻易地以欧洲标准来衡量,可以轻易地判明“中国没有知识分子”,正如断言中国从来没有民主,没有法制,没有市场,没有科学与学科,没有音乐也没有体育一样。用欧洲的定义来衡量,中国是什么都没有。现在有些海外新移民便喜欢出这一类的大言以制造黑马效应,比如说中国从来没有诗人而只有政客,或中国没有知识分子而只有妓女。但这种断言既无聊又蛮横,在本质上,它与以绝对化的中国标准、中国定义去衡量、断言欧洲人都是“无父无君”的红毛鬼、鬼佬一样;或者与以另一种参照系要求中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个个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一样。士就是中国式的知识分子。魏晋时期的名士风流,就是中国古代“士”的个性解放。中国的历史太丰富了,读起罗书来也如行于山阴道上。我已经好久没有读过这样有趣又有货色、有见地的书了,乃草此文。班门弄斧,现趸现卖,捉襟见肘,识者哂之。
5.文化传统与无文化的传统
当我在商店里看到店员与顾客的恶言相骂,在公共汽车上听到乘客之间的恶言秽语,从电视屏幕上看到诸如对于制造假药、假农药,捕杀大熊猫、白天鹅,砍伐电线杆、盗卖铜线等罪犯的审判,走到街上看到一座座新盖好的楼房玻璃被顽童打碎,一个又一个公用电话亭被捣毁,还听到一些出国人员——既包括学者也包括官员——在洋场大丢其丑(如住一个晚上就把旅馆房间冰箱里的饮料全部转移到自己的行李箱里),这种种时候,我常常思考一个问题:这些现象究竟表现了一种什么样的传统文化呢?是孔子还是老庄?是神宗还是道教?谁主张过这种野蛮、自私、损公害己?而另一方面,目前我国知识界热烈讨论的传统文化问题,究竟有多少针对性?是否有的放矢?我们讨论、争论的对象到底还留存了多少?就是说,目前我国的大众,特别是青年大众之中,究竟还保留了多少传统文化?尤其是究竟还保留了多少文化传统?传统文化,诸如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孔孟之道、程朱之学、诗书礼乐、琴棋书画、仁义道德、忠孝节义、四维八纲、正心诚意……现在到底还剩了多少?
封建主义文化,资本主义文化,社会主义文化……主义虽然不同,毕竟还是文化,毕竟还都有一种或曾有过、可能有过的规范的作用,协调的作用,凝聚的作用,提高人类的生存质量、引导人类去进一步认识世界和自身的作用,以至升华的作用。因此,一种文化固然可能逐渐暴露其陈旧鄙陋、束缚人的发展之处,仍然为一个民族、一个社会、一个国家所不能或缺。文天祥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裴多菲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奥斯特洛夫斯基说:“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献给人类最壮丽的事业——为共产主义而斗争!”其历史内容阶级内容各异,其献身理想的文化精神则一。
呜呼,而今呢?
何况文化中还有许多超出主义、超出社会制度的制约的内涵。比如语言文字,比如科学技术,比如某些文艺形式与审美特性,比如某些民俗风习。这些东西更多的差别在于民族性、地域性,而不在于时代性和社会性,它们的存在正是与之不同的文化形态存在的前提,也就是说,它们的差别主要是横的差别不是纵的差别。有了差别才有了特性,有了特性才能算文化。它们可以在不同的社会制度下、不同的主导意识形态下存在和继承,相安无事。它们又能有多少罪孽!
文化的对立面是无文化、非文化、反文化。当我们谈到中国的封建文化、传统文化的时候,似乎不应该忘记我们的另一种十分强有力的传统——这就是无文化、非文化、反文化的传统,“绝圣弃智”的传统,耍光棍、耍流氓的传统……前者如果表现为士大夫文化以及宫廷文化、庙堂文化、乡绅文化,后者则表现为鄙俗文化特别是流氓文化,中间还有市民文化之类。鄙俗文化特别是流氓文化同样是源远流长,历史上,它们常常大模大样地走进农民起义的队伍,打出革命或新潮的大旗。刘邦与项羽就以烹父的流氓的故事脍炙人口。“刘项原来不读书”,“文化大革命”中,林彪一伙把这句诗又弄得行时起来。另外则是“书读得愈多愈蠢,愈反动”。
首先因为我们这个文明古国历史是文盲比文明多。无文化的传统说不定比文化传统还要强大。其次历代政权更迭靠实力而不是靠文化。事实上,“霸道”总是比“王道”厉害得多。朱元璋的御批里常带粗话。粗话变成佳话,老粗与权力相靠拢。这个传统一直传了下来,“文化大革命”中经常出现的也是诸如“油炸”“火烧”“砸烂”之类的字眼。再次我们的传统文化确实是太古老、太衰败了,需要一个大的改造和再生。许多年来不绝其生命力的与其说是文化传统不如说是无文化与非文化的传统,一些民间流行的文化观念与其说是证明了文化传统不如说是证明了无文化的传统。“拼一个够本儿拼俩赚一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些都有明显的破坏性,而居然也被社会所接受。后来又发展成“活着干死了算”,一副亡命徒相。“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压根儿就非法理、非道德、非一切行为规范,如今又成了一批无文化而有“商品意识”的人的信条。所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所以“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单打没眼的”,反文化一直比文化还要行时。当然也有另一面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一忍百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些不见经传而至今活着的“箴言”,究竟应该算传统文化还是传统无文化呢?这种破坏性、冒险性、讹诈性与奴隶性,这种敌视文化的特性,终于愈演愈烈酿成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