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后,我被风吹醒,那种头昏脑涨的感觉终于消失。走在回去的路上,发现头顶的月亮又能被看见了,奇怪的是星星多了好几颗。我回想起今天发生的种种事件,觉得这是上大学以来,最奇妙的一个周末。
首先我今天第一次跟别人说起关于梦真的事,然后我竟然对喝酒没有一点兴致。董小满说得对,人需要跟别人说说话,说一些正儿八经的话,说一些藏在心底的话,与人交谈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即使交谈并不能改变现实本身。董小满说的对,我之前的生活的确缺少了这些。
回到夏诚家中已经两点多了,我依然没有任何睡意。
我的大部分东西都在宿舍,夏诚家只是用来借宿,所以没有带电脑也没有带书,除了常穿的三四件衣服以外,这个房间里没有一点属于我的痕迹,更没有所谓的生活气息。我用手机上了一会儿网,但无奈当时的手机能看的网页并不多。我翻了一下通讯录,才发觉自己只有寥寥数人的联系方式,其中有几个只有喝酒的时候才能见到。
夏诚不在,与喧闹的世界所联系的钥匙也就不在了,那扇大门已然紧闭着。我本以为这样的夜晚会让我难以忍受,但因为想通了一些事,觉得心情也随之畅快一些。我躺在床上,用手机给自己放了一首歌,回忆起跟董小满的对话。
伴着歌声,我感受到一种类似于柔和的气息,这是我长久以来不曾感觉到的东西,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任何情绪了。
明天起来,我要重新找个地方住,不能再依赖夏诚了,想到这里,我终于昏睡过去。

CHAPTER. 06 四散天涯
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
我在楼下找了家面铺吃了午饭,就去中介找房子。可走了一天,依然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那瞬间我差点儿就放弃了,想着要不过几天再来寻找房子。事后回想起来,如果我真的想要找到一个地方住,总是还能有其他办法的,如果中介没有合适的房源,那还可以上网找,一天找不到就找两天,两天找不到就找五天,而不是随便告诉自己过几天再说吧。
如果不是在第二天就在路上遇到姜睿,搬家这件事恐怕还得延后好些日子。
他穿着衬衫,看起来有些愁眉苦脸,这让我感到讶异,我第一次看到他脸上露出这样的神情。我跟他的接触不算多,仅限于书店,在那里,他总是一丝不苟又认认真真,像我说的,从他的表情中只能看到信念感。
我跟他打完招呼,便问道:“怎么了?”
“有点烦心事。”他说,我能察觉到他的神情有所改变,兴许是不想让自己的愁容影响到我,接着又问我,“你打算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我说,“本来想着随便逛逛,今天你不用去书店?”
“今天不用。”他说。
我们聊了一会儿,才知道他的室友上个月搬走了,房租又涨价了,他正想着怎么办才好,眼下也没有办法再找个工作,又不可能问家里要钱。他已经很久没有开口问家里要钱了,这点让我敬佩不已。
“要不换个房子住?”
“暂时也找不到更好的了,而且现在是五月,很难找房子。”他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到了夏诚,夏诚从来不会为了这些事而苦恼。他天生就活在另外一个维度。
我了解到这是姜睿搬出来住的第二年,原先有一个室友,但室友突然谈了恋爱,就搬去跟自己女朋友合住了。“这也太不负责任了。”我说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说,“站在他的立场,他也没做错什么。”
直到这时,我突然想到说不定可以以此为契机,搬出夏诚家。
结果我便到了姜睿家,跟夏诚家比起来,他这儿小了不少,客厅几乎只有夏诚家的三分之一大,厨房里倒是满满当当地放着各种厨具,调料也一应俱全。床占据了卧室三分之二的空间,剩下的空隙只能摆一张简单的电脑桌和一个便携式的简易衣柜。虽说这卧室不大,但它朝向东边,窗户是不大不小的正方形,我对这窗户很是喜欢。
“怎么样?”姜睿问我。
“挺不错的。”我说。
“怎么想到来外头住,大一新生好像很少会有这样的念头的。”
“宿舍住着不太习惯,很多想法跟他们都不一样,生物钟也截然不同。”我解释道。
“我也差不多,有些人天生就适合自己搬出来住。”他说。
我以前不曾与姜睿说过太多话,今儿是第一次。他之前给我的感觉一直是认真和严肃,现在多了一丝温和,或许因为他说话的语调显得很平稳,或许还因为他家的布置,虽然小,但看着温馨。夏诚家就没有这种感觉,他的家虽说摆放着很多绿植,安家宁也特地帮他布置过,但看着就让人感觉冷清,对他而言,家只是一个用来睡觉的地方罢了。尤其是厨房,他的厨房只是一个摆设,甚至连燃气费都没有缴过,自然也没有任何的厨具。
“经常做饭?”我问道。
“嗯,只要有时间就做饭,”姜睿说道,“我搬出宿舍有一部分原因也是这个,宿舍里没有办法做饭,食堂的人又太多,很多次都只能吃到凉了的饭菜。我原先住宿舍的时候,也有段时间到处打电话订外卖,还囤过泡面。这也是我搬出宿舍的原因之一。”
“因为不能好好吃饭?”
“嗯,有一天我正吃着泡面,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我要这么过日子?连自己的胃都不好好对待。”
“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说。学校周边就是各种快餐店,我都是随便吃一点,很敷衍自己的胃。
“这很重要,好好吃饭是好好生活的第一步。”他说。
“如果可以,能尽快搬过来吗?”最后他问。
“当然可以。”我回答道。
收拾行李不算费事,前前后后只花了半天工夫,收拾行李时发觉自己来北京这些日子,我没有多出来什么东西。我打电话跟夏诚说明情况,他不无可惜地说:“以后找你喝酒就麻烦了。”
“还是可以经常一起喝酒的嘛。”我说,如果是跟夏诚喝酒,我依然愿意。
可没想到即使远离了每天喝酒日夜颠倒的日子,我依然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
搬家后我像模像样地布置了房间,买了几盆多肉,又买来仙人掌放在了电脑边,据说这样可以防辐射。我还弄了好几套海报贴在墙上,但老实说,那些海报上的人物我谈不上多喜欢,只不过觉得应该贴一下,这样才显得像是一个人应该有的房间。我带来了许多书,但也没有翻上几页,另外我还装模作样地列了一个时间表,比如要看完几本书,比如说要好好锻炼身体。我买了一双跑步鞋,说要每天找时间去跑步。可也就坚持了几天,跑步的过程让我觉得枯燥无比。很快,我就被打回原形。
现在想来这是我过于懒惰的原因,这是属于我天生的惰性,在搬出来生活后才真正开始体现。远离喝酒随之而来的,便是再次席卷而来的孤独,我压根儿找不到与它相处的方式。绕了一大圈,我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我很快就又失去睡眠,夏诚照例叫我喝过几次酒,有他在,气氛再次活跃起来。我当然知道他们只是因为夏诚在,所以才高看我一眼,但还是忍受不了一个人的黑夜。何况夏诚在,我也觉得安心了些。董小满这些日子没有跟我联系,我也没有联系她的主动性,我特地在上班前后在商业街来回踱步,期待可以见到她的身影,但无奈没有看到她。不打工也不喝酒的日子,我就在房间里上网看电影打发时间,总之,不到两三点就无法入睡,哪怕无事可做,也能磨蹭到这个点儿。
这些日子我总会想起董小满所说的故事,嗟叹一声,要寻找树林毕竟是一件需要勇气和力量的事。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俗人,为什么就能确信自己可以翻越一座又一座山呢。自我鄙视和挫败感接踵而来,我无法把这两个新朋友拒之门外。
但整体而言,我和姜睿的相处可以称得上愉快。他是个安静的室友,不会说太多话,平日里我们也很少能见到面。一方面,我们的生物钟不同;另一方面,他比我忙碌许多,每天早上就出门,到了晚上才会回来。他很爱整洁,这点与我不谋而合,同时在生活上也对我照顾不少。
家里有一台老旧的投影仪,他对这台投影仪爱不释手,除此以外,还有一台看起来很贵重的摄影机,这让我颇觉意外。同样让我意外的是,他的书架上放着很多有关电影的书。
谜底在一次饭后揭开了,起因是我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投影仪和摄影机。这是我们住在一起三个星期后才有的对话,现在想来也是从这段对话开始,我们才真正成为朋友的。
“在大一上学期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非常喜欢电影。”他说。
“突然?”我问道。
“嗯,是突然意识到的,起因我已经忘记了,”他说,“梦想这事儿分两种情况:有一种人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另一种人就像我一样,到了一定年龄才突然发现自己想要做什么,就像夏天的雷阵雨,下雨之前你压根儿想不到会下雨,可一旦下了这场雨,就是电闪雷鸣。”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比喻。
“我还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说话的语气带着一点惭愧。
“也很正常啊,说明梦想还没有找到你。”他说。
“梦想找到我?不应该是我去寻找梦想吗?”我问道。
“那应该是互相寻找吧。”他想了一会儿说,“我是突然间发觉自己喜欢电影的。不过你说的可能也没错,在这之前,我应该就受到了电影的影响,只是没有发觉。”
“嗯。”我安静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你也知道我学的专业是会计,其实一开始我很喜欢这个专业,家人也觉得这个好就业,”他说,“所以我跟父母说要拍电影的时候,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我在开玩笑呢。在他们眼里靠谱的工作就那么几个,公务员、老师、事业单位,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改变想法。但其实我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跟他们说的,我知道内心真正喜欢的事情是电影,在那之前,只是错把会计当成了自己喜欢的东西。错把一件擅长的事当成自己的热爱,这种事情或许也很常见。”
姜睿收拾完碗筷,给我和他自己分别倒了一杯热水,关于梦想的话题说起来他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对此滔滔不绝。坐下后他继续说道:“我们吵了好几次,但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我爸妈丝毫不肯让步,我也是,为此我们争吵了很久,到今天关系也没有缓和。”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说:“我们这代人跟上一代人生活的时代大不一样了,我也知道站在他们的角度,他们的想法或许也没有问题,毕竟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可我们也有自己的立场,我爸常说我上网和看的书太多,看多了想法就野了,或许是这样。但一旦有了想要做的事,就不可能按部就班地按照他们的期待生活。在我看来,要说服和我们成长环境完全不同的上一代人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点头,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也一样,早就把我的生活规划好了。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他们生活的延续,是他们的附属品,”姜睿说,“所以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一边好好上学,一边自己学拍电影的事。”
我手里翻起他放在桌边的一本关于摄影的书,满页的专业术语看得我直头疼。
“看着很难啊。”我说,“要学好这些不容易吧。”
“我的头发就是因为这些少了很多。”他打趣道。
“忙得过来吗?”我想到了他每天的忙碌。
“还可以,”他说,“我算了一下,平均下来每天学习五小时,就可以应付学业了。加上我还算擅长很多数字类的东西,可能对数字比较敏感吧。剩下的时间,就可以自己学电影。”
“每天学习五小时?”我皱着眉头说。
“怎么了?”
“每天学习五小时在我看来已经是极限了,你说起来却感觉很轻松。”
他想了一会儿,真诚地说:“我觉得还好,咱们每天睡觉八个小时就够了吧?那还有十六个小时空闲呢。”
“可是我们都要打工啊。”我说道。
“打工的时候就只好上午去图书馆了。”他说,说这话时语气有些怅然,我总算知道他为什么打工的日子也照常早上就会出门了,“但真的还好,算起来时间还是够用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很不错的做法啊。”姜睿的做法让我对他更加敬佩,“我做不到的。”
“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他笑着说,“等到梦想找到你的时候,这几乎是不得不做的事,不然晚上睡都睡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事还没做一样。”
“不会迷惘吗?”我问了姜睿曾问过夏诚的问题。
“会啊。”他说,这个答案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他的答案会和夏诚一样,虽然表现形式不同,但他们都是明确知道自己未来要做什么的人。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继续说道:“很正常啊,我也不知道未来到底能走到哪里,但反过来说,一步步看着自己朝着那个方向走着,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吗?而且我相信认真和努力总会有回报的。”
“或许是这样。”我说,试着去体会姜睿的心情。
姜睿的话富有某种哲理,不知道是不是他经常读书的缘故,又或是他平时就思考着许多,但不得不说,比我大两岁的姜睿比我懂得多很多。至少在与他交谈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梦想这回事,别说梦想了,连喜欢的事都没有。
“你说的我大概明白,可惜我没有喜欢的事。”我说道。
“会有的。”他说,“人不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喜欢的事的。”
“那要怎么样才能知道那件事是自己喜欢的呢?”
“很简单,”他笑着说,“只要你做完一件事后回想起来会觉得充实,会觉得你的生活充满乐趣,会让你觉得自己扎扎实实地向前走了一步,这件事就是对的。反过来,如果你做完一件事完全没有愉悦的感觉,只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云端,心里怎么都不踏实,那这件事就是错的。”
他这句话让我心里一动,我敏感地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过往经历的种种事件,我试图在这些事里找到类似的感觉。以往可能是有的,跟梦真在一起的时候,或者是一个人默默听歌读书的时候,我可能有这样的感觉,但现在这种感觉已经离我远去了。喝酒时我感受到的快乐,通常会在酒醒后消失,回望喝酒时的情形,老实说,那感觉并不真切,没有实感。人们回忆起喝酒时的情景,或许都是跟自己的朋友在一起的画面。
谈起梦想时,姜睿眼里散发的光芒也让我颇为羡慕,即使是隔着他的眼镜,那光芒依然穿透而来,我的眼里从未散发过这种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