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吃饭的地方在一个商圈附近,我是第一次去,下地铁后就失去了方向,又不好意思找人问路,所以迟到了一会儿。那是一家颇有派头的西餐厅,在一栋写字楼的顶层,走到门口我有些犹豫,这里人人都穿得很正式,只有我穿着球鞋和土绿色的大衣,显得格格不入。他们所坐的位置在窗边,正看得到北京夜晚繁华的街景。我到时,夏诚正喝着红酒,跟安家宁说话,董小满是第一个看到我的人,老远就跟我挥手。她梳着长发,戴着我说不出名字的帽子,穿着白色的毛衣,她的穿着和打扮看起来极为合身和舒适,花哨的装饰不多,颜色搭配也恰到好处,不会太扎眼又不显得随意。
我刚走到桌前,她就站起来跟我打招呼:“Hello,又见面啦。”
“你好。”我有些局促不安,“上次麻烦你了。”
“噗!”她笑出声来,说,“我就扶了你一下,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
吃饭时得知董小满是安家宁最好的朋友,从初中就认识,现在还是她的大学同学,两人一同在大学城另一边上师范大学。董小满声音很好听,眼睛里充满活力,说话的语气也是这样,言语里有一种我所没有的生命力。她的生动抓住了我,让我忍不住多看了她一会儿。我看着她时她也看到了我,冲我眨了眨眼睛,我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去夹菜。
吃完饭后,董小满跟安家宁说起学校的一门课,夏诚也跟我讨论起学校的事。
“有时候我在想,那些课到底有什么好学的,”夏诚又要了一瓶红酒,边喝边说道,“感觉我以后会用不上,说真的,有些东西除了考试以外一点儿用场都派不上嘛。你说呢?”
他如果不这么问我,我原本是想就这个话题保持沉默的,但现在不得不回答,我想了一会儿说:“可能吧,但多学点儿东西肯定是有用的,将来工作也能派上用场。”
“现在是21世纪,又不是大学毕业了还能包分配工作,”夏诚笑着说,“你看看咱们这个专业,有多少应届生,一年又有多少岗位?这其中的比例可能只有20%吧?”
“嗯。”
“不过我想学的,也没有一所大学可以教我就是了。”他接着说道。
“想学什么?”我好奇地问他。
“为人处世的才能。”夏诚说。
“这么说来的确学不到。”我笑着说。
夏诚也笑了起来:“所以喽,这门课只好自学。”
安家宁和董小满还在说着话,她们把椅子搬到了一起,此刻正交头接耳说着,边说边捂着嘴哈哈大笑,我好奇女生之间会聊什么话题,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
夏诚拿起红酒瓶看了眼,给我和他分别倒上了一杯。
“我觉得你肯定得高分。”我说。
“嗯?”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如果为人处世是一门课的话,你肯定得高分。”
“哈哈哈,借你吉言,我也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你可别觉得我不谦虚。”他笑着说,“我家老头以前经常教导我一句话:‘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人脉是很重要的。”
“这话我爸也跟我说过。”我说,“但交朋友对我来说很难。”
“嗯?”夏诚第一次露出疑惑的表情。
“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别人交往,也想不通大家都在想什么。”我想了想说,那瞬间又想起梦真。但说起梦真的情况太复杂,暂且先不说为好。
“想不通大家在想什么?”
“就是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待我的。”我解释道,“所以不知道怎么表现自己。”
“这样啊,”夏诚说,那种洞察一切的眼神再次出现了,“这么说吧,我爸以前经常带我去他应酬的场合,我在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些场合都大同小异,打个比方说,你进门的第一眼就得观察,坐在主位的人是谁一定要记住,坐在他两边的人也很重要,说是吃饭,但其实时间都花在喝酒上了,全桌十几号人都知道今天要哄谁开心。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们聚在这里吃饭的理由,一个是为了利益,一个是为了面子,就这么简单。”
“所以其实人们的想法没那么复杂,无非就是想要满足自己各方面的欲望而已。不光是酒局,所有的场合都一样。”
“怪不得你这么能喝酒。”我说。
“哈哈哈,你这个人怎么重点这么奇怪。”夏诚端起酒杯摇晃,笑着说,“不过我能喝酒也不只有这个原因,虚荣心只是其中的一个。”
“那是什么?”我问道。
“人年轻的时候,就该追求刺激、动荡、热闹的生活。喝酒只是其中的一种方式而已。你不觉得每天上课下课这种日子很无聊吗?能认识的人也就那些,学校这地方只会把人一点点磨平,把每个人变成同样的机器。”说到这里看着我说,“所以你以后要常来我的聚会,不要老一个人闷着,一个人闷着有什么好的,只会无聊和郁闷嘛。”
我点头说好,事实上,我也觉得一个人的生活只有无穷无尽的苦闷而已,这苦闷让我恐惧,像是一个人面对着漆黑一片的大海,随时都可能被吞没一样。我想起了上次喝酒时的微妙感受,那感觉的确可以称得上美妙,而那热闹的场景也的确是我一直所追求的。
我们说着这些的时候,董小满和安家宁还在说着悄悄话。
差不多九点的时候,夏诚提议去下一个地方,我说自己还要回宿舍,再说周六还有工作。夏诚一如既往地没再坚持,安家宁取来了车跟他先离开了,我跟董小满站在路边等车。
在等车的时候我忽然想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我之所以一直都是一个人,是因为其他人无法在我身上获取什么吗?那梦真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离开我的吗?我不得不想到跟梦真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给了我安慰,给了我目标,让我得以度过最难熬的时光,可我又给她留下了什么呢?时过境迁,回顾往事,只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一团迷雾中。
耳边传来董小满的声音:“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回应道。我的困惑说不出口,一来是跟董小满刚认识,说这些未免太奇怪;二来是恐怕要说清楚这些得从小时候开始说起,我既无把握能够说得清楚,也不确定她能否听得进去。像我这般笨拙的人,内心所想的没有办法顺利地变成语言,即使变成了语言只怕也变了味。十分的事我说出来只有三分,到别人的耳朵里可能只剩下一分罢了。
董小满见我想事情想得出神,说:“怎么刚说完一句话就又发呆了?说起来咱们第一次打照面还是在厕所呢。你不知道,我在外面敲门敲了多久哦,后来发现门没锁,一开门看到你醉倒在地上,吓了我一跳。”
“如果可以,我也想换一个认识的方式。”我摸摸头说。
“那好,就当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小满伸出手,认真地说,“你好,我叫董小满,初次见面,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你好,我叫陈奕洋,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我愣了一下,随即伸出手去。
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整个学校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声响,我视线所及范围内只有三三两两几个人走着。我看着宿舍的光亮,突然想起自从梦真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么多话。回到宿舍后,我翻了翻手机,一条信息都没有。
当安静再次袭来的时候,那种被大海包围的感觉也如约而至。明明北京的空气就是无比干燥,我却仿佛还活在故乡的那个小镇,恍惚间竟然有下雨的声音。当然没有下雨,是我的脑袋出现了问题。经历了热闹之后,我再也受不了孤身一人,可现下毕竟无处可去,我的思绪也越来越乱。最终所有的思绪都涌向梦真,像是所有的小溪都奔向大海。我想起一起走过的街道,想起她的长发,想起她的侧脸,想起她的笑容,想起在音像店的第一次见面。慢慢地画面开始失去焦点,身后的街景模糊不清,音像店变成虚影,就连梦真的模样也在变模糊。最后梦真也消失了,所有的回忆画面变成了一片迷雾。
当整栋楼的灯熄灭之后,我久久不能入睡。
宿舍里的黑夜暗得不可思议,没有一丝光亮,我在黑夜中睁开眼,跟闭上眼睛没有任何区别。午夜之后的时间太过于漫长,长得足够让我的思绪无边无际地四处闲逛。我想到了安家宁和夏诚,不由得想象着如果梦真此刻在我身边会是什么情形。如果此时此刻梦真还在身边,我的生活就不至于如此单调了。我们会在新世界里一同前行,身旁拥有彼此的陪伴,不会存在什么不安,也不会存在迷茫。可是梦真已经不在这里,我甚至不知道她身在何处。曾经的憧憬和向往失去了意义,通往那个世界的大门随着她的离开就已经关闭了。
我在脑海中想象着下雨的声音,想象着雨水打在玻璃上,打在草地上,可就连下雨的声音我都想象不出来了。脑海中所有的雨都落进了包围我的海里,遥远而又无声无息。

CHAPTER. 03 没有时间的钟
我越发无法忍受孤独,可大多时候却又无处可逃。
我试着按照夏诚的方式去看待周遭的世界,可依然搞不懂人们所想的是什么,依然对人际关系充满困惑。我不由怀疑夏诚所描述的方法是否适合我,说到底我也没有他那么聪明。
自从气温骤降之后,他就很少来上课了,我们在学校很少能够见面,但他喝酒时的确也会叫上我。通过夏诚,我多少学会了在喝酒的场合应该做的事。其实这算不上特别困难的事,即便对我来说也是如此,靠着酒精我轻而易举地融入了这些场合,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身体里的另一个我发挥了作用。在这时黑夜才显得不那么漫长,只是哪怕我无比想要喝酒,也找不到除他以外能够一起喝酒的人。
只要变回白天的自己,我就依然沉默寡言。我照常上课,照常工作,按照时间表生活,至于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丝毫想不明白。书店的工作还算清闲,我边工作边读完了几本书,只是进入书本所描述的情景需要花费的时间越来越长,以前只需要拿起书就可以读下去,后来需要半个小时的准备时间,到最后只有在书店的时候还能抽空读上一些,其他的时间我都提不起劲儿翻几页书。
一月一到,就立刻迎来了期末考试。
夏诚认真起来,我也把自己置身于图书馆,恍惚间觉得这才是大学应该过的日子。但遗憾的是,这种感觉随着期末考试结束就很快消失了。说到底,或许我是那种必须被逼迫着才能做一件事的人。
考完试后,我订了回家的火车票,舍友们都对回家这件事欢呼雀跃,像是终于迎来了解放一般。唯有我觉得迎接我的是牢笼,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父亲。
果然,回到家中,父亲只是说了一句“你还知道回来?”,除此之外,一句话没再多说。母亲也顺着父亲的意思,没有跟我多说话,我宛若家中的局外人。可过年期间又免不了跟父母一同走亲访友,亲戚关切地问我在大学的生活怎么样,父亲便抢先回答说一切都好,这之后的话题总会转为对父亲的夸奖,这其中连一句过渡的话都没有,这是大人所特有的一种天赋。我只能这么想,并且沉默地配合。
即使家中的气氛让我觉得压抑,我也没有去其他地方。大多时间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上网来打发时间,我不想去任何地方,任何地方都有梦真的影子。
唯有回乡下看奶奶的时候,才会觉得不那么压抑,这成了我唯一的安慰。
我提前三天回到北京,放完行李,天刚刚黑下来,夏诚说晚点一起去喝酒,时间还早,就想着去书店看看。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姜睿问道。
我胡乱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又问他:“你怎么也这么早?”
“家里待不下去。”他说道,“情况有些复杂。”
我察觉到他语气里的为难,便没有问下去。接着我们聊了一会儿关于书店的事,聊完他就忙工作的事去了。我随手拿起一本书,只是看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大概是没有看书的心情,于是端详起窗外的风景。
书店在大学城的西边,这里是我们附近最热闹的地方。商场就在书店的右手边,电影院、电玩城、各种商店一应俱全,商场的另一边是一条小吃街,小吃街的尽头有一家旅馆。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清一色都是学生,大多都带着轻松的笑容,牵手走过的情侣大概是想去看电影,虽说冬天还没彻底过去,但分明呈现出一种春天即将到来的气息。跟街道上的人群比起来,来书店的人就少了许多,即使是来了,也大多不会买书回去,人们来这里只是为了在等人的空隙里顺带打发时间。看完窗外的情景,我又强迫自己看了会儿书,好不容易看完了半本,一看手机正是晚上八点。小吃街变得格外热闹,喝着啤酒的少年们身边通常都坐着一两个少女,少年们都做着极为夸张的表情,女孩们笑脸盈盈地看着他们,好不热闹,这一切都让我心生羡慕。
此刻的书店就显得格格不入,为了过滤掉旁边电玩城传来的音乐,姜睿(因为他工作认真,老板很喜欢他,把他当成半个店长来看待)就放一些舒缓的歌来调节气氛,他放的歌我几乎都没有听过,也只是这么听着,但有一首我越听越喜欢,往后跟姜睿成为室友后我才知道这首歌叫什么。
临近九点时,几乎每个人的心思都不在工作上了,大家谈论着一会儿收工后要做的事。我也想着要去喝酒,姜睿却认认真真地站着,他一言不发,认认真真对着本子,看样子是在算销售量。
这时走进来两个少年,旁若无人地说着笑话,声音极大。他们随手拿起几本书,翻了几页又不屑一顾地扔了回去,大家对这些事情习以为常,只有姜睿走了过去,一脸严肃地说:“这里是书店,请不要大声说话。”
他每次都这么说,但几乎没有管用的时候,虽说大多数人在他说完之后的确会小声一些,但过不了多久又大声说起话来。大多数人都还不至于因为姜睿说了这句话跟他起冲突,这次是例外。其中的一个高个儿男孩说:“这里都没人了,凭什么不让大声说话?”
“就算没什么人了,这也是公共场合,是书店。”姜睿说,从细微的表情中可以看到他的立场坚定,“还有请你爱护书本,不要随便弄出几个褶子。”
“神经病。”那个男孩说,“随便翻几页书还这么讲究。”
“有很多读者就是想买一本崭新的书,你破坏了他们的阅读体验,这很重要。”姜睿说。
“你看这个神经病说什么,”高个儿轻蔑地笑了起来,对着矮个儿男孩说,“一个破书店还这么讲究。你以为你是谁啊,我还就乱翻了,你能怎么着?”
一位年长的同事赶紧走过来打圆场,好言好语对两个男孩说话,言语里都是歉意,让姜睿也跟他们道个歉。姜睿怎么说都不肯,他站在原地,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说:“是我的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