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就这么僵持着,我听到其他同事的窃窃私语,他们说着:“都快要下班了,道个歉不就行了嘛。”“就是啊,这么僵着我们也不能早走啊!”“姜睿这个人也是,他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呢。”
还好事情很快就平息了,两个男孩要等的人在门口叫他们,他们也就没再停留,留下一句狠话骂骂咧咧地走了。这时那些之前还埋怨着姜睿的人,笑吟吟地走向他:“你做得对,这种没有公德心的人就不应该给他好脸色看。”“这年头的年轻人真的不行了,一点素质都没有。”他们说着诸如此类的话,跟刚才还在抱怨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转眼间书店又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像是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人有很多副面孔,并且可以无缝对接、切换自如这件事,即使我已经接触过多次,但还是觉得诧异和困惑:人们心怀鬼胎,摆上合适的表情,说着合适的话,并习以为常。
下班后我想着跟姜睿说几句话,但他似乎已经调节好了情绪。
其他人很快就走了,他照常巡店,把所有被弄乱的书都摆回原处,似乎完全没有被之前发生的事所影响。
自那以后,我注意到一件早就应该注意到的事。
同事们都有意无意地疏远姜睿,他的认真反倒成了一件不讨喜的事。
在越来越多的人对工作敷衍了事的时候,他依然从不偷懒,也似乎从不疲惫,像上紧了的发条,做事一丝不苟。
一个月后发生了一件类似的事,让我决心搬出宿舍。
像是蝴蝶效应一般,在这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事件的起因很简单,舍友看上了班里的一个女同学。
“不错吧,这个女生。”他给我们看那个女孩的照片,“可以打九分。”
“还不错。”我敷衍道,对照片里的女孩并没有特别的印象。
“看起来挺好追的嘛。”另外一个舍友说道。
“我也觉得。”他说。
不知道他们这个结论从何得来,我从她社交网络的主页里看到的,只是一些日常的照片而已。
隔了两天,他就发动了攻势。他搜索了很多所谓的追女孩的技巧,一直在网络上看这样的帖子。“凭什么她不收我的礼物?”没多久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宿舍这么说道。
“哎呀,漂亮的女孩哪能那么容易接受你的礼物,不得假装矜持一下。”
“你继续送,我就不信她还能装多久。”
他们这么讨论着。
“你看看这个。”另一个舍友指着网页上的一条动态,“要不你也试试高调表白,别整什么小礼物了,直接准备点蜡烛和花,搞一场大型的表白算了。”
“能行吗?”他问。
“对她这种故作清高的女生肯定有用,”舍友说,“再说你送那么多小礼物不觉得费钱吗?摆个蜡烛才多少钱。简单直接,别再费劲了。”
我并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直到某个周日从书店回到宿舍,远远就看到一阵人群骚动。走到楼下时听到舍友正拿着喇叭高喊女生的名字,又用了很多关于永恒的词汇,大致是“海枯石烂”“天崩地裂”“永远爱你”这样的词。喊了大概十五分钟,全宿舍的男孩子都来了兴致,大家一同围观,并且都被这氛围感染了般地高呼“答应他,答应他”,我不知道他们的热情哪里来的,看起来好像他们才是当事人一样。
过了许久,那个女生才下楼,一脸困扰的模样。这神情反倒让围观的人和舍友更起劲了,以为这是“欲擒故纵”的招数。我看得出她的为难,僵持了一会儿,她才鼓起勇气说道:“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哎,别扫兴啊。”人群中传出这么一句。
女孩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里闪过一丝委屈。舍友靠近了一步,显得彬彬有礼,他摆出一脸诚挚的表情说:“我爱你,我会对你好的。”
我至今仍记得那个女孩的表情,在蜡烛的映衬下反倒显得苍白,她的神色看起来是那样慌张,又是那样不知所措,或许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或许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毕竟说“不”就相当于跟在场围观的所有人为敌。我耳边浮现出舍友对她的评价:“这种女孩很好追的嘛。”
女孩的犹豫和纠结让围观的同学再次骚动起来。
“快点啊。”人群中又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女孩的身体开始颤抖,面对着咄咄逼人的氛围,流着眼泪说了一句对不起后,仓皇地逃回宿舍。剩下舍友留在蜡烛的中央,他前一秒的彬彬有礼瞬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怒火。人群作鸟兽散,脸上挂着看完热闹后的那种心满意足。舍友回到宿舍后,第一句话是:“装什么装,居然让老子出了这么大的丑。”
第二天,流言就开始传遍学校,但版本换了一个模样。舍友变成了受害人,他的一片真心错给了人,而那个女孩仗着自己漂亮,不把我的舍友当成一回事。只不过一个下午的工夫,流言又换了一个版本,女孩变成了一个“荡妇”,说她在外边有好几个男人,更有人说曾经看到她上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车,不知道她在背地里做什么呢。班里的几个男生说起这些来,居然能把细节都说得栩栩如生,那表情宛若身临其境一般。我的舍友装出一副难过的样子,还得到了同学的安慰。
他难过吗?我不知道,但他回到宿舍也只是立刻玩起了游戏,游戏打完又对新的女孩打起分来。
那个女孩自此就变得不再重要了,她变成了谈资,变成了一个标签式的存在,在众多的版本中,她到底是谁、她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已经没有人在乎了。
想到这些我如鲠在喉,不愿意回忆的那些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到了夜晚,第二个梦境如约而至,梦里是初中时的画面,我正浮在空中,看着幼小的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后的人正在说着话。他们的神情逐渐变得狰狞,身体也变成了恶魔的模样,眼神里充满着不屑。他们的嘴里正吐着刀子,眼看那刀子就要落在那个幼小的我的身上时,我发出一声怒喊:快逃。
我惊醒过来,听到舍友的怒骂:“神经病吧你,大晚上的喊什么喊。”转头他又呼呼睡去。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像是吃了什么不易消化的东西一样,整个人都呼吸不畅。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再把自己置身于这里。
至少要搬去一个能让我呼吸的地方。
晚上九点我跟夏诚见面,他选了一个能看足球赛的地方。喝酒时我跟他说了要搬出来的念头,“你住我那里去就好了。”他说。
“我自己找房子住就行,只是问问你有没有什么熟悉的房源,再说这样也不方便,安家宁不是经常去你家吗?”我说。
“我无所谓的,她肯定也是一样。”
“不了,”我坚定地说,“不想麻烦别人。”
“好好,”他说,“不过我支持你搬出来,像你这么实在的人,肯定免不了被欺负。”
“不是这回事。”大概是我之前的语气让他这么觉得,怕他误会,我赶忙解释道,“真的只是想换个地方住。”
“你得改改你的性格,别那么好说话,”他只当我是掩饰,说,“要坚硬一点,给自己安上一个壳。”
“安上一个壳?”
“这样才能不被别人伤害嘛。”他说,“很简单,要想不受到伤害,就得对一切都毫不在乎,或者只在乎那些你能把握的东西,要做到这点,就得用一个坚硬的壳把自己的内心包裹起来。”
“那岂不是像乌龟一样。”我笑了起来。
“明明是钢铁侠,”他说,“你最近没去看电影?就去年上映的那部。”
“还没。”我摇头。
“你看了就知道了,就是一个高科技的盔甲,套上那个盔甲以后所向披靡,”他的视线看向前方,又看回我,说道,“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受人尊敬,万人景仰,并且因为你有能力,没人能对你说什么。”
我那时还没有看《钢铁侠》,还不明白托尼套上这层盔甲是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人,很显然夏诚要说的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他在意的只是所向披靡这件事。
“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我问道。
“对每个人来说都很重要的啊。”他说,“人往高处走,这是生存本能。”
电视里正放着西甲(应该是西甲吧,我对这些搞不清楚)的球赛,不知道是哪个球队进了球,酒吧一片欢呼。夏诚也举起酒杯喊了起来,接着对我说:“你看足球赛为什么这么让人着迷,因为它道出了社会的本质,社会的本质就是竞赛,有能力的人就能赢得比赛,输的人就只好受人唾骂,接受球迷的颐指气使。”
“听起来还真是残酷。”我说。
“就是残酷的,”他说,“冷漠又现实,世界就这样,只有结果才重要。你看谁会记得输了比赛的人?他们也不可谓不努力了吧,但态度这件事跟结果比起来谁在乎呢。”
“所以你的意思是,人活着就要赢得每一场比赛吗?”
“当然。”他叫来服务生又点了一杯酒,我也跟着要了一杯。
“爬到聚光灯下面的人,才会有人在意他们的人生,难道不是这样吗?”
“可如果那些人只是假意奉承你呢?”我问道。
“这无所谓的,虚情假意是这个世界能够表面平静的准则,如果每个人都在意这些,社会岂不是都乱套了?再说,他们的真实想法能改变你的人生吗?虚情假意也好,真情实意也罢,表面上的表现不都是一样,又为什么要去在乎?比起虚情假意,无人问津才是最可怜的。”
我不知道如何反驳,说不上来他的想法是对是错,或许这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绝对的对错可言。同时又觉得夏诚的话有一种说不出的尖锐,我疑惑平日里那个亲近幽默的夏诚去了哪里。或许锐利才更接近于他的本质。
“那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呢?”我说。
“你想想构成比赛的因素是什么?”他反问道。
“比赛规则?”我试着说出答案,但并无把握。
“没错,”他说道,“还有裁判和队员。你掌握好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则,再跟身边的人打好关系,赢得比赛的概率就会大上许多。”
“这是你为人处世课堂里的一堂课喽?”我说。
“当然,而且是必修课,有时候就要在规则中找一些能够快速通关的办法。”他说这话时嘴里发出类似打响指的声音,我注视着他的脸,但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抽烟时我就想着他所说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姜睿,我没有根据地觉得,如果是姜睿去踢一场比赛,他一定是那个磨炼自己脚法的人。
喝到快十一点的时候,他便喊来服务生结账,说喝到这个点儿正是可以去下一场的时候。
我们接着去的酒吧相当吵闹,说话都听不清楚,夏诚介绍完他朋友的名字后又加了一些头衔,这些我都听不懂,但也知道毕恭毕敬地敬酒。很快大家就是一副熟络的模样,就像是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一般。仅仅是通过敬酒这个举动就能让距离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人际交往中还有什么比这更轻松的事吗?
这之后我就想着要搬家的事,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房子。
一个人要住在校外所需要的花销远比我想象的更多,我不得不再次感叹夏诚的优渥。无奈之下,如果有课我就尽量晚回宿舍,等到快熄灯才回去,一到周末就跟夏诚喝酒,喝到四五点后再去他家借宿。
我原以为这个家都是安家宁布置的,自然也有她生活的痕迹,但唯一能体现出安家宁存在的,只有那情侣样式的牙刷杯和拖鞋。
奇妙的是,见到安家宁和夏诚在一起的时候,我又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爱意存在。那种特属于情侣之间的默契,他们的相处模式,他们的对话,无一不体现着他们的感情深厚,我尤其羡慕安家宁看夏诚时的眼神,那种全世界里只有你在闪光的眼神,我绝不会认错。
或许他们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吧,不需要太过占据彼此的空间,也能让彼此的感情不变。真是让人羡慕,我想。
就这样三月过去,四月到来。
北京的风终于暖和起来,树叶也重新发芽,一切都是充满生机的模样,走在路边居然能看到花了。湖边的鸭子又回来了,它们比去年我见到时好像长大了一些。
梦真出现在我梦里的次数少了许多,或许这也是酒精的作用,靠着夏诚,我学会了喝到微醺的诀窍。夜晚时的我是一个更放松的自己,靠着酒精、音乐、香烟和昏暗的灯光,我没费太多力气就把困扰的事情抛诸脑后,在这样的场合,我陷入了一种类似于混沌的状态,开心起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思考自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跟舍友格格不入,书店里的人迅速翻脸的态度,从未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唯一理解我的人离我远去……这些事都无关紧要,只要有酒精就好,至少到了夜晚就会有人陪伴。
这是如夏诚所说的充满热闹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男男女女聚在一起,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也不会生疏。所有人都像是戴着面具,面具下真实的面目不再重要,或许有人会对这样的世界充满不适感,但我却觉得自在,这代表着我不必小心翼翼地对待周围的人。与此同时,他们还会在喝酒之前对我表达恰到好处的关心,那说话的语气在酒精的衬托下显得极为真诚。
这么想来,酒精是医治我这种人的绝妙良方。它既让我忘记了他人的想法有多么可怕,又让我释放出了完全不同的自己,从而交到了一些朋友,同时还能让黑夜变得不那么漫长,一举三得。
我的面孔也不再那么乏善可陈了。
这是我在刷牙时突然发现的事,诚然,镜子里的自己还是那张脸,但仔细辨别就能看出区别。因为许久没有理发,头发长了许多,如果不仔细打理,甚至可以挡住我的眼睛。以往我都会固定找一个时间理发,但现下觉得这样的发型也不错。我好像瘦了一些,鼻梁显得高了起来,两边的颧骨也更高了,从侧面端详自己的脸,有种坚毅的错觉。只是眼里没有什么神采,并不是因为宿醉而没有精神,更像是颜色从我眼里消失了,原本漆黑的瞳仁如今看着显得有些透明。
我深吸一口气,把自己拉回现实,再次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我试着回忆梦真的样子,这还是这些日子以来我第一次主动回忆梦真。果然,我恍惚间有种错觉,回忆里的吴梦真和陈奕洋,只是两个陌生人。
这感觉并没有让我诧异,反倒让我心满意足。我找到了遗忘的办法,找到了自己的安居之地,或许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每个人都在成长中变成另外一个人,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很快说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