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上完课走回宿舍,刚走到宿舍门口,听到他们讨论起我,大意是说我这个人哪里不太正常,不爱跟人交流,性格孤僻,接着又听到有人说“你提他干吗,有什么好提的,多无聊的一个人啊”。这句话不偏不倚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每个字竟然都无比清晰。即使我自认为是这样的人,可当我听到这些时,却依然觉得神经被刺痛一般。我停下了脚步,在门外徘徊了一段时间,等到他们聊游戏聊得热火朝天时才走进去。
我坐到床上玩手机,屏幕暗下去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的脸。那张脸乏善可陈,走在人群中恐怕都不会让人看第二眼。这种自我认知让我自卑起来,也同时羡慕着那些气场强大的人,羡慕那些可以轻而易举就拥有很多朋友的人,他们所处的世界,是一个我没法去往的世界。
班里有这样的一个人物,叫夏诚。
开学没多久,他就成为同学们口中的话题人物。他一丝不苟的打扮,精心打理的发型,都在当时的男生中很少见。听说他家境富裕,吃喝不愁,又是地道的北京人。但让人们真正注意到他的,还是他那天生的与人的亲近感和轻快幽默的说话方式。他乐于交朋友,也拥有交朋友的能力,每当他来到班级时,坐着的人大多都会围到他身边。他总有很多故事,这时总能听到一阵畅快的笑声。
从女孩们的交谈中得知,他有一个校外的女朋友,两个人在一起很久了。“还真是可惜啊,好看又有钱,如果是单身就好了。”她们这么说道。
我与他没有太多的交集,我当然想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我觉得如果与他成为朋友,就能变成想象中的那种幽默而风趣的自己,就能借此开拓自己的世界。可就像我说的,我对于交朋友的技巧一概不知,又缺乏社交中应有的自信。开学那天有过一次简短的交谈,打过照面,往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话。如果说班集体是个舞台的话,他就站在舞台的中央,而我只是舞台下最外边的观众而已。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主动跟我说话。
这是十一月的事。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来上课的人又少了许多,教马哲的老师是个小老头儿,他对课堂的出勤率颇为不满,言语中流露出对我们这代人的无奈。
“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要搁以前,哪有这么多人不来上课的。”
虽然他说着这些话,但我其实很喜欢这位老师。他上课可谓是尽职尽责,即使来上课的人只有一半不到,他也不偷懒。他同时写得一手好字,我对字写得很好的人很难讨厌起来。最重要的是他说这些时的语气,总让我觉得有些寂寞。
所以上他的课,我尽量认真一点儿,即使很难收起心思不想别的事,也还是会尽心尽力地把他的板书都抄下来。正当我记笔记的时候,夏诚坐到了我身边,他邀我一起唱歌,这让我愣了一下,后来才知道那天是他的生日,但让我一直很疑惑的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特意叫上我。
“第二天还有工作。”我推托道。
“第二天的事第二天再说嘛,你一定得来啊。”他说,脸上带着爽朗明亮的笑容。
我无法拒绝,下课后认真选礼物,最后在学校附近的店铺里选了一支钢笔,心想这他总能用得上。
晚上来到约定地点,不见夏诚的身影,整个包间里只坐着一个女孩。我在门口徘徊了会儿,再三确认时间,又回头看了眼包间号,确定自己没有走错,才走进了包间。
“你是夏诚的朋友吧?”女孩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嗯,我是他同学。”我说,有点不太适应包间里昏暗的灯光。
“我是他女朋友,我叫安家宁。”她说,“先坐一会儿吧,他一会儿就到。”
坐下后她忙前忙后,又是帮我拿水,又是问我要不要先点歌,还帮夏诚道歉。安家宁化着淡妆,一头长发,穿着显得十分高雅,说话的语速不紧不慢,声音也不大,整个人给我一种文静又优雅的感觉。但我没有再看她,或许是怕不知道说什么,就低头看起手机。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来,安家宁见我不说话,就主动跟我说起,她今天花了一整天才布置好夏诚的生日派对。
“这些气球我花了两个小时才弄好。”她指着天花板下的气球说。
“你一个人弄的吗?”我问。
“是啊,”她又看向了照片墙,一脸紧张,“不知道夏诚会不会喜欢。”
照片墙上有很多照片,是夏诚跟朋友们的合照。我看到最中间的位置是他俩的合照,看着是按照时间线排列的,最左边的那张照片里他们还穿着校服,安家宁一脸笑意地看着夏诚,那笑容看起来是如此熟悉,恍惚间我想起了以前也有人这么看着我。我决定不再想下去,转头对安家宁说:“他肯定会喜欢的。”
这时夏诚的朋友都陆陆续续到了,安家宁跟每个人介绍自己,又问大家要喝什么,招呼着大家,看得出来她竭尽全力地想让气氛热闹些。气氛不算太尴尬,但这本身与安家宁无关。人们所说的话题都是关于最近去的好玩的地方之类的,反倒是安家宁的话不多,只是时不时地点头附和上两句。
还好夏诚没有迟到太久,他一出现气氛很快热烈起来,每个人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言语里都是今天晚上要不醉不归的意思。我坐到了最边上,在这种全然陌生的环境中,已经习惯不说话。我不安地算着时间,得早点回去,我心想。
没过多久,夏诚就走到我身边,手里端着两个酒杯。
“我以前没怎么喝过酒。”我忙说。
“今天我生日,”他说,“你怎么也得喝一点嘛。”
安家宁走到他身边,关切地提醒他少喝些。夏诚点头说好,亲昵地抱着她,接着便叫上了他的朋友们聚到一起玩游戏。我不擅长喝酒类的游戏,无论是猜拳还是玩骰子都输得一塌糊涂,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只记得喝得很快。几轮游戏结束,我开始兴奋起来。说是兴奋也不太准确,大概是思维开始不受自己的控制。
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此刻我眼前的景象变得朦胧,不再真切,只是颜色变得鲜明,明明昏暗却恍似色彩斑斓。世界变得无比美好,每个人都很可爱,他们说的话明明我都听不清,却也觉得无比真诚。游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结束了,我却没有放下酒杯,思绪变成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浮。我觉得身体也轻盈起来,忘却了所有烦恼,整个人游离在现实之外,仿佛是凭空打开了一扇门,门后是没有重力的世界,踏进这个世界的人都不需要名字,我们一起随处漂流,离身后的真实越来越远。
可再喝多一点儿的时候,我就被突然拉回了现实,像是被引力拉回了地面,剧烈的碰撞使得眼前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就连夏诚都开始有了重影。我用尽最后一丝理智走到了门外的厕所,一阵反胃。我吐光了酒,吐光了胃里的所有东西,吐到眼泪直流,所有快乐的错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道过了多久,再也吐不出来时,我想:怎么着也要回到包间里。可即便我自认神志清醒,手脚却好似不是自己的,将将移动了一小步的距离,就立刻瘫倒在地。所有的思维又变得断断续续,对当时的记忆也断断续续,我闭上眼睛,紧锁眉头,抿起嘴唇怕自己再吐,强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
这时我感觉到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我费尽力气才勉强睁开双眼。
是一个女孩,她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却看不清她的模样。印象里是她的眼神,我说不清里面是什么,但我觉得她的眼神无比清澈。她说了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大概是问我怎么样之类的话,因为我记得自己反复说着没事。我终于清醒了些,能站起来了,可走路依然摇摇晃晃。那个女孩一路小心翼翼地陪着我,怕我再摔下去。
夏诚问我去哪里了,我便含糊回应。女孩大概说了一句我喝多了之类的话,夏诚对我说没关系,他在校外租了房,晚点可以住他家。
没再说上几句话,他就被朋友叫去喝酒了,剩下的喝酒游戏我都没有参与。我实在是迈不开腿,几乎是瘫在了沙发上,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到了十二点,大家唱起生日快乐歌,我也站起来又喝了一杯酒,天旋地转的感觉再次袭来,坐下后很快就睡了过去,睡之前最后的记忆是安家宁拿来切好的蛋糕,我说等会儿再吃。
我醒来时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酒醒了大半,只见夏诚倒在一边,安家宁和那个女孩正唱着歌。女孩看我醒了,问我:“怎么样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没事,醒了。”
“你再喝点儿热水吧。”说着她又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嗯……”我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没耍酒疯吧?”
她扑哧一笑,说:“没有,你睡得可踏实了,你再缓一会儿,我们唱会儿歌。”
我吃了一碗面,头疼缓解了不少,只是胃还有些不舒服。回忆起喝多时的样子,恍惚间有种错觉,那时的我不是我,可喝多时的感觉又真真切切地都还记得,到底哪一个我才是真的我,我自己竟也无法分辨。或许我身上藏着一个我都不认识的自己,而这个自己可以融入周遭的环境,找到属于我的位置。
不知道过了多久,点的歌都唱起了第二轮,我提议送夏诚回去。等我们三个把他扶到楼下时,我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四点了。天依然很黑,可街道却灯火通明,街边的一切都比我想象的更热闹,不管是来来往往的车辆,还是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好像现在不该是凌晨四点,而是晚上十二点,热闹的黑夜才刚刚开始。喝过的酒,唱过的歌,明天醒来人们又会再来一次,周而复始。这是一个我之前所不了解的世界,但却觉得有种熟悉感,回过神来才察觉到:它跟我梦里的世界有相似之处,热闹又繁华。
难以置信,我竟然真的身处此境。
走到路边,夏诚依然站不起来,只能坐在马路牙子上。安家宁蹲在他身旁,一会儿拍着他的背,一会儿给他递水。女孩和我站在一旁帮忙打车。
冬天的风比我想象的更冷一些。
“你回哪儿?”我问道,站到风吹来的那一边。
“我和家宁先送你们回去。”女孩说,“别担心,安家宁会把我安顿好的。”
“我已经醒了,先送你回去吧。”看她一副担心的模样,我就沿着马路牙子走了一遍,没想到刚走了三步就滑了一下,差点儿崴脚。这是为什么?我明明脑袋很清醒啊。
“你看你看,我就说你没醒吧。”她说。
“真醒了。”我实在是不好意思让她再等下去,“我送他们回去就好了。”
“哎呀,你真啰唆,你继续说吧,反正我不听。”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我心里正盘算着要怎么样才能说服她,只见她往前小跳了一步,问我:“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我叫董小满。”
“陈奕洋。”
“好,我记住啦。”
说到这里,她就跑到安家宁那儿,蹲下来问起情况。我也走了过去,我们的对话到此为止。
过了很久才终于等来一辆出租车,司机要了一个离谱的价格,但总算有辆车肯带我们,容不得我们犹豫,董小满把我推进了前座,又和安家宁把夏诚扶进车。我撑着头,看着窗外,看着街景不停倒退,看着街上的人逐渐变少,看着路过的高楼,看着来往的车辆,终于再次找到了那种刚来北京时的感觉,那种身在另外一个城市的感觉,空气流动的方式也再次有所不同。陈奕洋啊陈奕洋,你此刻不就在另外一个城市吗?为什么就不能开始新的生活呢?
难道到了一个新的城市,也不代表就此开始了新生活吗?
到夏诚家后,还没等安家宁收拾完客房,我就在沙发上睡了过去,连她和董小满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记得。一夜无梦,睡得极为踏实,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醒过来的时候一阵恍惚,窗外的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我花了一些时间才弄清楚身处何地。看了眼时间,正是下午一点。夏诚已经起床,见我醒了,跟我打招呼。他也一脸宿醉的模样,端着热水满脸写着头疼,手边是一堆礼物袋子,看样子他是刚拆完昨天收到的礼物。我瞥见那些袋子上写的都是我只听说过的品牌,顺着袋子看过去,看到了摆成一排的香水,但没看到我送的钢笔。
“昨天辛苦你了。”他说。
“没有的事,我自己也喝多了,辛苦的是安家宁和董小满两个女生。”
“安家宁怎么回事,怎么让你睡在沙发上?”
“是我自己睡着了。”我说,“再说已经很麻烦你们了。”
“嗨,没事儿,怎么这么客气,”夏诚看向我,接着用开玩笑似的语气说道,“钢笔很实用,我收起来了。你这个人果然很实在。谢啦。”
我愕然不已,一时间竟不知怎么接这句话。只能转移视线,看到了他家的冰箱上贴着很多便利贴,冰箱旁是两盆绿植,看起来精心修剪过。夏诚看到了我的目光,说:“这些都是家宁打理的,她很细心,还特地去上了园艺课。她说家里得有点绿植才有生活气息,不过我是觉得无所谓。”
他所住的公寓相当气派,所有的东西都是崭新的,沙发足足可以躺下三个人,还有一个小型楼梯通往二楼,二楼居然还放着一台跑步机。但也的确欠缺一些生活气息,所有的东西都规规整整,也没有太多装饰,就像是样板房一般,厨房更像是从未用过一样,冰箱里也只有各种饮料和啤酒,墙壁上挂着硕大的世界地图。
我想我大概流露出了“见到世面了”的那种表情,但他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夏诚喝完水坐到沙发旁,见状我赶紧站起来,收拾摊在沙发上的被子和枕头。
“我来收拾就好了,”他看了看手表,说,“一点多了,一起出去吃午饭?楼下有家西餐厅还不错。”
“不了。”我推辞道,并解释下午要去书店工作。
“吃个午饭的时间都没有?晚一会儿到也没事的吧。”他说。
“还是尽量准时去吧。”我说。
“好吧,那就改周五晚上,让家宁也叫上董小满,咱们四个人一起。”他没有再坚持,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临走时我听到他说:“昨天玩得开心吧?”虽是疑问句,但语气里没有任何疑问。
他说得对,除去醉酒后的难受,那热闹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我依稀回忆得起来大家举杯相碰的模样,当然还有那个一直在笑的我自己。
“嗯,只是我太快就喝多了。”
“这还不简单,下次教你不会很快喝多的办法,”他说,“都是一些小技巧,昨天要不是我生日,我也不至于喝醉嘛。”
“好。”
“以后经常出来喝酒,喝酒的时候最热闹,热闹能够让人忘掉烦恼,微醺的时候最开心,适合你这样苦恼的人。”他怎么知道我有苦恼的事?他的表情告诉我这不是随口一说,我在他的眼神中察觉出一丝锐利。转念一想,我平日里所表现出的一定是苦大仇深的模样,尽管我并没有时刻在想那些困扰的事。或许正是因为他看到了我内心的挣扎,才主动跟我说话吧,除此以外,想不到任何其他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