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偶尔的,我也发现聊天中的不协调感——那些笑容实在是美好得过头了。有时我自己都觉得说了一句无聊的话,她依然会笑得很灿烂。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我并未太过在意。
我觉得找到了一个坐标,找到了一个可以谈得来的人。我把所有感受都告诉了她,比我想象的更诚实,毫无保留。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我的世界里只有自己,没有人跟我一样。”我说。
那时我们正走在一条小巷子中,那是一条普通的南方小巷,地面铺着灰色的砖,坑洼不平,放眼望去没有看到别人,地上都是树叶的影子。记得太阳就要落山,夕阳把她的头发染成了黄色,像是香港老电影里的滤镜,她走在我的右手边,马尾辫上卡着的一个白色发卡,也被一同染成了夕阳的颜色,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觉得这是最浪漫的颜色。
我已经不记得说这句话之前我们在聊什么了,但记得说这句话时的心情。我想告诉她,她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是她让我摆脱了所有的苦闷。
“我明白。”她原本低着头看树叶的影子,听到我说话便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她总是这样,喜欢看我的眼睛,那样子像是要从我的眼神里确认一些什么。“我也是这样,很多次我都想一声不吭地离开这里,但我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够去哪里。”她说道,认真的神情再次表示这就是困扰她许久的事。
“我以前也不知道。”我说。
“那现在呢?”
“现在知道了,”我认真地看着她,回应她的眼神,“哪里都好,只要你也在就好了,如果不能改变身边的环境,就换一个地方重新生活。我原本不期待明天以后的生活,但现在不同了。”
“真的能重新开始生活吗?”她依然直视着我。
“一定可以的,”我说,“你知道常常生病的感觉吗?那是一种躺在病床上哪里都不能去的压抑感。我总是想象着医院墙外的风景,只不过是一墙之隔,却怎么也翻越不过去,我对自己的身体毫无办法。但你瞧,我现在也不怎么生病了。我能够自己去很多地方,只是还不够远,有时还是会遇到那些我讨厌的人。”我把所有的问题都推给学校,接着说,“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熬过高考,我们都只剩下最后一年了,等毕业了,去一个新的城市生活,我们讨厌的人就不在了,我们就能离开家庭了,那时候我们就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我们讨厌的人,真的就会不在了吗?”她说,一阵风吹来,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她不得不低下头整理自己的头发。
“总会不在的,难不成那些人还要一直跟着我们吗?”我想当然地说,“我们现在会觉得困扰,是因为没有选择,是因为那些人就在我们身边,他们总是用他们的方式提醒你那些不愉快的事。等能离开这里了,我们就可以选择朋友,选择学业,选择居住的地方。我们就可以把往事都丢掉,重新开始生活。我们一定可以做到的,像你的名字一样。”
她不再直视我,表情里藏着我看不懂的东西。
“你不是也想离开这里吗?”我问道。
“嗯。”她郑重其事地点头。
“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我伸出右手牵住她的左手,说,“我原本没有这么坚定,也对未来没有太多的憧憬。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因为遇到了你,我才坚信了这一点。”
梦真怔了一会儿,露出了甜甜的笑容,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我至今仍真切地记得从她手中感受到的力度,这份力量实实在在地、毫无虚假地传来,无论过了多少年,我也能够确认那时我们双方的真诚。在我的未来里一定有梦真的位置,这是这世上唯一能够完全了解我所想的人,我想她的未来里一定也会有我。
到时我们就在一个新的城市生活,所有的往事都随风飘走。睡前听着彼此的呼吸,醒来就是阳光万里。我们会遇到很好的人,一起说说闹闹。还有那么一个春天,天是最蓝的天,空气里都是花香味,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在哪儿停留就在哪儿停留。所有的暗淡都留在昨天,去哪儿都是春光明媚,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是风景,像风一样自由。
我没有想到这些关于未来的憧憬,会在一夜之间化为泡沫。
在即将升入高三的那个夏天,梦真突然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像是连接着我们的那根线突然被剪断了一样,我在音像店等了又等,又去了我们去过的所有地方,一连好几天我都在城市里寻找她,我给她的小灵通打电话,但只换回关机的提示音。我给她发了很多短信,但迟迟没有回音。无论我去多少地方,等到多晚,发多少条信息,却始终追寻不到她的影子。
我告诉自己,她或许只是有事儿要处理,过了一阵子还会出现,直到几天后收到了一封她的邮件。邮件中说了一些关于她的事,但她并未表述完整。仿佛是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但有一件事无可辩驳,无论我读多少遍我都没有办法告诉自己她要表达的是另外一个意思。
“每次我刚开心一点儿的时候,心里总生出一些不真实来,幸福感一旦稍稍产生,就必然迎来巨大的痛苦,一贯如此,这些想法不是我自己能够控制的,想不想这些也不是我能选择的。虽然只是相处了两年,但跟你在一起我是真的开心,你说没理由别人能做到的事我们做不到,像我的名字一样,其实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我的名字。这一点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觉得不该告诉你。或许我应该早点儿告诉你的。有很多事情我无能为力,即便走远了,我也还是那个我,也摆脱不了这样的自己。那些无法实现的承诺你就忘了吧,如果可以,当我从来没有出现过,对我们两个人都好。”她在邮件里这么说道。
读完邮件,我愣在原地,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迟迟无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到回过神来,内心只剩下无法言喻的痛苦。我无法接受她所说的话,接连两个月我把邮件关掉无数次,又打开了无数次;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依旧只换回无数次关机提示音。我苦苦追寻,却搜寻不到她的痕迹,身边竟然没有人知道梦真这个名字,好像她从未出现过一样。
我不停回忆,试着找出她是从什么时候决定要离开的,可怎么都找不到蛛丝马迹。我开始丢失睡眠,有好几天我都直到天亮才睡着,或者是睡了一会儿就醒了,醒过来漆黑一片,身边的一切都无比陌生。这时梦真的邮件就变成了字块呈现在我的眼前,无论我看向哪里,它们都浮在前方。我到底属于哪个世界呢?一旦有了这个想法,我就开始苦苦寻求过去所属于的世界,最终得到一个让我觉得无力的事实:我从未完全融入过任何一个世界。
一直以来我都被看不见的网捕获了,挣扎一次,网就缠得更紧一次,渐渐无法呼吸:我遇到的人都不在乎我,唯一在乎我的人却又一夜之间消失。我的内心缺了一块,所有的一切都从这个洞口中流逝,我不知道它们会掉落在哪里,也听不到它们的回响。我想起了过往的一切,想起了对她说的话,觉得这些话空空荡荡,像是飘浮在空中,原本所憧憬的未来,已经失去所有的意义。我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填补自己的内心,唯一能做的只有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学习中去。我藏起卡带,再也没去过那个音像店。
世界再次缩小到了只有学习的范围,我决定跟所有与她相关的回忆暂且保持距离,否则每天的日子会无比漫长。这过程还算顺利,高考的压力让我无暇顾及其他。十个月之后我高中毕业,一方面如释重负,终于告别了高考的重压。另一方面,在重压消失之后,我又开始忍不住回忆过去的一切。
填志愿时选择了北京,我知道只有一件事是我必须做的:我要去很远的地方生活,那里没有任何熟悉的东西,只有这样,我才可以重新开始生活,才能学会遗忘,这是我唯一的出口。
说来矫情,如今回想起来,十九岁那年的夏天,空气里都是离别的气息。我从小就跟这个世界产生了某种疏离感。我曾以为自己找回了跟世界的联系,但转眼那个坐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的期待都落空后,我像是置身于旋涡之中,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镜片,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CHAPTER. 02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我的大学时代始于2008年。
这一年手机已经彻底普及,社交网络逐渐进入每个人的生活,北京刚举办完盛大的奥运会,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于此。我在电视里看完了盛大的开幕式,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着奥运会,中国代表团最终夺得了奥运会金牌榜的头名。一夜之间,每个人眼里都写着自豪。与此同时,金融危机也悄然发生,世界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我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在大学要做的事。
当我决定要来北京时,家中就弥漫着不安又紧张的气氛,父亲早已把我的未来都安排妥当:念一个离家不远的大学,再回到家乡找一个他觉得“挺好”的工作,至于这工作是否适合我,或者我是否喜欢,在他看来都毫无意义。从小到大他就安排好了我的一切,从未跟我商量过,仿佛在他心中这就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但这一切都没能改变我要离开家的想法。我必须摆脱掉所有往事,摆脱家庭,摆脱那该死的让我觉得空空落落的情绪,离开家是我当时唯一的选择。
快到北京时,飞机倏然转了个弯,我看到了窗外的蓝天,瞥见了北京林立的高楼。
一切都会很顺利的,我心想。
学校在北京的北边,坐落于一个不大不小的大学城里。从大门走进去,首先看到的是并排的柳树,再过一会儿就能看到一座石桥,石桥下是一片人工湖。人工湖里有数十只白色的鸭子,湖面上有一艘老旧的船只,说是从很久以前就停泊在这儿的,因为年代久远,已经丧失了作为船的功能,眼下变成了鸭子们的巢穴。
岸边是两排桌椅,桌椅特地做成了古旧的铜色,夏日正盛,湖边倒映着柳树的倒影,沿岸的小路又被参天大树的阴影遮盖,因此,这儿成了新生们常走的地方。
教学楼用红砖建造而成,虽说已有数十年的历史,但因为校方管理有方,这红砖看着完全没有“老旧”的感觉。钟楼和食堂则用白砖堆砌而成,跟红色的教学楼相得益彰。
稍显落魄的是我们的宿舍楼,从外边看依然崭新,可楼内则是另外一番景象。宿舍间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灰尘气味,地板虽然打扫过,但还残留着一些没法清理干净的痕迹。从小在医院长大的我,对这些感到极为不适,到宿舍的第一天晚上便没有忍住大肆整理,又买来消毒液拖地,但依然收效甚微。
作为大一新生,自然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了新奇感,就连空气都有所不同,透着勃勃生机。我一个人把校园走了个遍,又逛遍了周边的地方,新生活就在眼前,丰富多彩的新世界就在前方,一切都在按照我所预想的方向走着。
正当我在心里暗自庆幸时,却冷不防地被打回了现实。
我依然找不到人说话,起初找不到原因,后来才明白,我并没有真的变成那种幽默风趣的人,只是梦真让我误以为自己变成了那种人而已。那是属于她的才能,不是我的。
这是更为广阔的世界,人们说话和生活的方式天差地别,话题又五花八门,不是我能够简单跟上的。同时我又极为在乎别人的看法,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再被贴上一个糟糕的标签。所以我极少表达自己的想法,或者顺着他们的话说。如果说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透露出某种气场,一眼就能让人看出基本的性格,那么我身上的气场则接近于“无”,是一种透明的气质。
我比想象中更沉默寡言,舍友们总是说着属于他们的话题,上课的时候也都坐在一起,跟其他同学自然而然地说话,朋友圈越来越大。唯有我在原地踏步,越发孤立。
一切开始向反方向飞奔。对于环境的新鲜感退去之后,没过多久,梦真的身影就开始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最初还只是一些虚影,后来慢慢地变成了更加鲜明的存在。
彻底想起她的那天,我正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湖边。
那天阳光特别好,没有什么风,云朵像船只一样浮在天上。我走在湖边的小路上,看着鸭子游来游去。对岸的桌椅边坐满了人,大家三三两两坐在一起,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对面走来抱着书的女生,一脸笑容地跟身旁的人说话。那是特别奇妙的一天,路上遇到的所有人竟都是成群结队,身边的一切都热热闹闹。或许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只是我选择不去在意。总之,在这么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本该是心情最好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回避不了这样一个事实,每个人好像身边都有人陪伴,只有我一个人戴着耳机走在这条路上。人总是在最不该想起一个人的时候想起那个人,如同一种诡异的墨菲定律。
我看向湖里的鸭子,鸭子们都游在一起,只有一只远远地落在后头。或许在鸭子中不存在落单这回事,只有不善言辞的人才会落单,我想。人人都有地方可去,唯独我孤身一人,站起身时,阳光格外刺眼。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片荒芜,犹如沙漠一般的荒芜,风吹过来,扬起了一片沙子,沙子敲打在身上产生刺痛。在不远处,有好几条道路,我能看到道路尽头是喧嚣的城市,那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我满心期待向道路的那头走去,步伐越来越快,就在那城市只有触手可及的距离时,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道墙。我跌倒在地,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被撞裂了,随之而来的就是整个人被撕裂的痛苦。狂风席卷沙子而来,眼看着我整个人都要被淹没在尘土之中,梦真出现在我的上空,她向我伸出手来,我挣扎着伸过手去,却什么都摸不到。
就在这时我从梦中惊醒,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一个梦境。
我一直以为可以带着梦真前行,带她走向新生活,以为自己有这种力量。或许一切应该反过来,是因为有梦真在身后,我才有了这种力量。所以她离开以后,我便对一切无所适从了。就像是满心期待地坐上开往目的地的列车,下车后才发现自己坐过了站,眼前没有路标,也没有指示牌,风景又是无比陌生,身边的人很快都往前方走去了,而我因为失去了方向感,所以缺乏跨出第一步的勇气。
我在书店找了份兼职,一周工作三个半天。周四和周末,每天的工作从下午两点开始。报酬可以忽略不计,但我只能让自己忙碌起来,在书店工作是相对不需要跟人打交道的工作。在书店里工作的学生除我之外还有一个大我两届的学长,叫姜睿,可能是同为学生的原因,他对我很关照,如果没有他,恐怕我很难这么快地适应这份工作。但他看起来过于严肃而自律,我本就话不算多,他也是一样,因此,我们的交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停留在工作上,只是见面会打招呼的程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