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是没有一个缓冲带,”安家宁说,“缓冲带,就是红绿灯前的那个,有了这个就能够及时刹车了。而我有一个属于我的告别过程,这半年的时间足够了。”
“真的放下了吗?”我依然充满了怀疑。
“我会的。”安家宁这么说,却没有说我已经放下了之类的话。
“可以抽烟吗?”我问。
“当然可以。”
我走到了厨房,点起了一根烟,这期间安家宁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什么话都没再说。我听到了窗外车来车往的声音,还有随之而来的亮光一闪而过。一旦安静下来,这屋子便显得空旷开来,空气里稍微有一些悲伤的感觉,像是溪水缓缓从山间流淌。
为了缓解这种悲伤,还有掺杂在其中的尴尬,我打开自己的手机连上了那个蓝牙音响,放起了那首The Sound of Silence 。这首歌放完之后,安家宁问我这首歌叫什么,我便把歌名相告。
“这歌名真有趣。”她说,“The Sound of Silence ,寂静的声音?是这么翻译吧。”
“寂静之声。”我说道。
“寂静之声,这翻译很传神,不觉得很像你说的那场大雨吗?别人看起来是安静的,但在自己的世界里别有一番景象。”
“嗯,是这样,所以我也很喜欢这首歌。”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哪怕是寂静,也有属于它自己的声音。”她说。
不可思议!安家宁竟然可以从这首歌里得出这样的体会。哪怕是寂静,也有属于它自己的声音,直到此时,我才终于明白安家宁跟我说这些的原因。或许正是因为她也在承受着痛苦,这让我觉得她的话有一种不可言说的说服力。如果换一个角度看待身边所发生的事件,或许会得来完全不同的结论。我想这就是她要跟我说的话。
我们静静地聆听这首歌,透过高质量的音响,这首歌给了我一种不同的感觉,当然,我知道这不是音响的缘故。此时此刻,我第一次跟这首歌有了真正的共鸣,那是我在旅途中未曾感受到的。又想起了在漠河的五天四夜,或许在那个时空里,有些东西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也说不定。我想起了那天的日出,又想起了当时的感受,董小满的脸庞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她的笑容是那么的美丽,像是囊括了这世间所有的星辰。
“你有没有想过董小满?”安家宁问。
我无声地点头。
“好了,现在要跟你说最后一件事了。”安家宁说,“我在短信里跟你说要说一些关于她的事。”
“嗯,记得。”我说。
“希望你可以把每一句话都听进去。”安家宁第一次摆出了十分严肃的神情,转而又含着笑容说,“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她。当一个人最难过的时候,想要去诉说的那个人,就是他喜欢的人。那天我在她家,她突然接到了你的电话,一直问你怎么了,后来跟你打完电话回来后她双眼含着眼泪。我没有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想那天你大概很需要她吧。怎么样,我猜的对吗?或许你自己都没有发觉,你看她的眼神跟看别人比起来,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听她说完这句话,竟然忘记了回应她,但我想现在的模样应该出卖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她在遇到你之前,正在经历人生中最糟糕的事情。”安家宁开口说道,直盯盯地看着我的脸庞,“两年前她的父亲生了一场大病,病后就神志不清了,有时候还能认得小满是谁,但大多时候都不认得她。后来她只能把父亲送回老家,这个冬天,她一直北京四川两地奔波,所以没能去见你。”
我举着酒杯的手停留在了原地,瞪大了双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突然想到那天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满心以为只有自己遭遇了这么糟糕的事。“要带着爱活下去。”凭什么我认为这只是她在安慰我才想到的话呢?
我半晌才能从嘴里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可……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她不想让你知道,”安家宁说,“事实上她也没让别人知道,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我。这姑娘比我坚强,比我们都坚强,她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人。我也是偶然得知的,那是去年夏诚生日的前几天,她其实不喜欢这样的场合,那天是我拉着她,她才来的。本来她是准备待一会儿就走的,但是遇到了你。”
我不敢呼吸,怕因为呼吸而错过了安家宁要说的话。
“她非常喜欢你。”安家宁说。
我差点儿把酒杯里的酒打翻在地,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说出的话也支支吾吾:“真……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看在眼里,而且你真的感觉不出来?”
我摇摇头。
安家宁无奈地摇头,用一种好气又好笑的表情看着我:“难道你以为她真的是想看书才去书店?难道你以为她是真的没事做才对你说那么多?还有,你们不是一起去宠物店了吗?那天她不是跟你说了她小时候的故事吗?难道这还不明显吗?”
我说不出话来。
“你们男孩子真的不懂女生,是不是非要她走到你的面前说喜欢你,你才能感觉到呢?”
“可是……”我尽量不让我的语气听起来像是狡辩,“可是后来我跟她聊天的时候,她都不怎么回复我了。”
“你真是,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安家宁叹了口气,“你为什么都不问问她发生了什么呢?她那时一方面要顾着父亲的病情,另一方面还得顾着我,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会回复你的信息,还是会因为你的事而难过。你要知道一个女生再怎么主动,也需要男生有所回应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其实我比谁都想要见到她。
“可在女生看来就是这个意思啊,陈奕洋,你就不能再主动一点点吗?”
不知道为何,我脑袋里一闪而过那天在街角的咖啡厅偶遇董小满的情景,又想起那天小满温柔地安慰我的情形。
“可是我没有勇气。”我说。
“就因为你遭遇过一段失败的感情?”
“不只是这样,”我认真地措辞,确保自己所说出的话是完完整整想要表达的意思,“我太普通,而她又太好了。我既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梦想,又不如夏诚那般强大,还没有什么值得说出口的才能,怎么想都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人,倘若人生是舞台的话,我就是在舞台下的那种人,不会有光照到我这边的,所以……”
所以我退缩了,不知怎么的,“退缩”两个字说不出口。
“陈奕洋,你不应该这么想,就算没有光会打到你身上,又有什么关系?这世上难道每个人都要站在舞台上吗?而且就算你不这么认为,但你身上有着属于自己的光。这世上不可能有完全暗淡无光的人,董小满之所以喜欢你,就是因为发现了你身上与众不同的东西。”
“与众不同?我?”
“沉默也有自己的声音,这不是你最喜欢的歌吗?”安家宁笑着说,“为什么你会觉得沉默是问题呢?说不定在小满看来,她就是喜欢你的这些特质呢?就算你发出的光只不过像萤火虫一般,又有什么关系,我了解她,对于她来说,再绚烂夺目的灯光她也不喜欢,那些光都没有温度,她要的说不定就是像你这样温暖的光呢?你在她身边时,她觉得安心就够了,这才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比所有的物质都重要。我想这点你也应该能明白。”
我无声地听完安家宁所说的话,静静地沉思过往所发生的一切,可大脑却像失去了运转方式一般,不受我控制地运转到了别处。
“你的室友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否则他不会特意来跟你说上那么多。如果他觉得你帮不上忙,或者觉得你一无是处,那为什么他在最难受的时候要来找你说话呢?而且他最后不是还留给了你一张明信片吗?那就是证据,证明你给了他力量的证据。”安家宁说,“你拥有挣脱往事束缚的力量,只是你暂时还没看到这点。现在你所欠缺的,只是一点勇气而已。”
“嗯。”我点头。
安家宁端起了酒杯跟我碰杯,那认真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准备说上有关这个话题的最后一段话。
“你,我,还有小满,我们都遭遇了糟糕的事,可我们都还活着。我们从过去的种种事件里生存了下来,并且还得以保存了相对完整的自己。就这一点就足够了,往后的生活自然不会一帆风顺,但既然我们都还能在天亮时醒来,没有理由不认真生活下去。千万不要因为害怕而失去本应该拥有的东西。”
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把音响递给我,说:“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这些了,小满说过,她希望自己跟你说这些,但你一直都没有回应她。她在等你,不管多久都会等下去。只是最近她一直都在家里忙着处理自己的事,而我自己身上的事情也还没有告一段落,所以直到今天才能告诉你。作为小满最好的朋友,我能对你说的就是这些。如果你真的喜欢小满,就把心里的话都告诉她。”
我无声地点头。
“对了,假如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们就不会成为现在的自己,遇到现在能遇到的人,幸存者的使命,就是跟自己和解。”安家宁补充道,“我正努力地做到这一点,我想你也需要。最重要的是,小满她告诉我,她相信你,相信你可以整理好自己的心情重新出发,我也相信你,相信你们,相信你们拥有幸福的力量。”
当她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到空气里分明有一种无声的震动,恍惚间跟这个世界产生了共振,几乎不能自已地站起身来。我突然想到了我曾经失去的所有东西,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原来有一个人能发自内心地相信你,就足以让你拥有能够面对世界的力量。
我能够与自己和解吗?这个问题已经不再重要了。
“看来你明白了。”安家宁笑着说。
“谢谢你。”我跟她握手,那力度从手的另一边传来,我说,“你也会幸福的。”
“会的。”安家宁说。
“我该回去了。”我说。
“我知道。”
我站了起来,走到房间门口,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回过头问她:“你呢?什么时候回去?”
“你先走吧,”她调皮地笑了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神情,“我准备一个人再待一会儿,我还有事要做,别忘记下次再来时把足球桌带走。”
“嗯,记得。”我说完便跟她告别,开门走出,关上门时看到了安家宁还坐在沙发上,环视着周围的一切。走在回去的路上,刮起了风,我戴着耳机听着The Sound of Silence ,又一次想起梦真。你现在在哪儿?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我也准备好开始新的人生了,我想我不会遗忘你,但我从今天开始就要把你放在另外的位置了。从此以后我的心里会有另外一个人,所以要把你放进回忆的抽屉里。
或许我还会想起你,但那思绪已经跟以前截然不同了。
想到这里,我在内心说了一句“谢谢你”。这句话是我一直应该跟你说的,可我却从未在你面前说过这三个字,你曾经带给我很多鼓励和慰藉,对于这些我会一直心存感激,但我的人生得继续下去了,那场落在大海里的雨已经停了,让我停留在原地和黑夜里的人,其实是我自己。那双桨就在手上,是我一直没有力气挥动向前。
当我在内心说完“谢谢你”三个字之后,一切豁然开朗了起来,内心周围的墙壁正在逐渐破碎,那深不见底的空洞竟然因为这句“谢谢”逐渐填补了起来。这是最适合写给我和她这段故事结尾的注解,不是逃避,不是遗忘,我此前竟然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这点。
我回到了旅馆,打开电脑,想最后看一次梦真发来的那封邮件,然后删除。可不知为何怎么也找不到那封邮件,好像那封邮件从未出现过一样。
小药箱就摆在电脑旁,那是奶奶为我准备的。我想起曾经她准备药箱的时候,对我说“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她那慈祥而又温柔的眼神再次让我觉得我是多么幸运,拥有这么一位亲人。我留了下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就是她留下的痕迹,绝对不能轻易地消失。绝对不能。
我把药箱放回旅行箱,看到了小满送我的那个书签。我把书签夹进书里,和姜睿给我的那张明信片放到一起。这一次我的视线聚焦在了“谢谢”两个字上,我想我也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而不是什么都没有留下。我总有种感觉,和姜睿一定还会因为某种理由再见的。
我把书合上,想起了小满对我说的那些话:“幸福不是别人给的,幸福是源于自身的东西。”
“这世上不存在无缘无故的相遇,也就不会有全然错误的错过。”
“要带着爱活下去。”
我关上灯,让自己沉浸在黑暗之中,这黑暗也不再面目可憎了。
明天醒来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想。
我要向那老板要来那几张日出的照片,我要把这日出送给她。我要给她打电话,我想要听到她的声音。我想要立刻见到她,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诉她,无论她在哪里。即使我都不知道自己明天能住在哪里,即使我不知道明天到底会发生什么。
但我决心不能让幸福从手头溜走。
我幸存了下来,哪怕我现在浑身湿透,落魄不堪,精疲力竭,也要到对岸去。哪怕最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要告诉自己战斗过。即使敌不过生老病死,也要抓住幸福的机会。
或许正是因为敌不过生老病死,才更要让自己幸福,这是每一个幸存者的使命。
想到这里,困意一阵阵地往上涌,那是许久未曾袭来的深沉而又柔软的睡意。
我闭上眼睛,窗外传来了阵阵风声,到耳里都变成了奇特的音符。The Sound of Silence 的旋律兀自出现在我的脑海,我任由这旋律在耳边飘浮,没过多久睡了过去。
我从没有这么期待新一天的到来-
END -

后记
日历翻到2019,后知后觉的我才意识到三十岁已经近在眼前。
我自认不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人,可总是慢时间一拍。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因为找到了对抗时间的方式,那便是文字。
沧海桑田,千帆过尽,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唯独印刷下来的文字得以保持原有的模样。
我不知道这本书会以什么途径到你的手里,也不知道读到这里的你是什么心情。
但只要翻到了这里,就证明我们在这个大千世界里有着小小缘分,这在我看来是一件无比奇妙的事。想象一下,我们可能相隔万里,所在的时空都有所差别,却一样都读到了这里。
读书,一是读故事,二是读自己。
如果你能在这本小说中读到自己,对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人生如海,每个人都是一艘小船,各自航行。但有时哪怕只是远远地相望一眼,便已经足够温柔彼此。能遇到的同路人,哪怕只是陪伴一段时间,也都是赚到的。每个出现过的人,无论结局如何,我都心存感激。
想说的话都已经写在了小说里,因此这里不再赘述。
最后要感谢一些人,没有他们,就很难有这部小说。
感谢磨铁编辑微姐和金渔,感谢为了这部小说的出版而辛苦工作的每个人。
感谢马韵诺、任雨萱、唐诚,在我创作路上给予的支持。
感谢陈黎湦、陈之洋、郭成杰、卢闻、童奕恺兄弟十年来的友谊。
在写作期间,一直以来陪伴我的都是家里可爱的猫咪,感谢这世上还有猫咪。
这部小说献给每个遭遇困境的你。
祝我们早日奔向自己的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