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他手里端着的是一瓶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高级洋酒,那瞬间我愣在原地,看到夏诚的脸上露出了值得玩味的笑容。其他人自然也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这表情我见过多次,实在是很好辨认。
“够了!”说话的是安家宁,她的声音很大,把除了夏诚以外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人家要走就让他走,你留他干什么?”安家宁怒喊道,她情绪竟是如此激动,这让我大感意外。
夏诚看了安家宁一眼,我不知道他内心想的是什么,只见他站了起来给我和他自己倒了杯酒,冲着所有人说道:“那行,怎么着也把这杯酒喝完再走吧。”
坐在一边的人又拍手叫好,我心想,这句话有什么好鼓掌的?是不是只要有人喝酒就要起哄?这情形让我更加烦闷起来。我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喝完了那杯酒,嗓子火辣得让我干咳了一声,接着擦了擦嘴转身就走。
安家宁站起身来送我下楼,夏诚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一起下楼。
她已经喝到满脸通红,但还是保持着应有的仪态。夏诚想叫司机送我回去,我说:“不用,我可以打车,这点小事我自己能搞定。”
他也没有再坚持。
送到楼下时他伸出右手,对我说:“不管怎么说,我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
“好。”我也伸出右手跟他握手告别,安家宁的表情没有太多异样,只是站在我俩边上,一动也不动,用看着远方似的眼神看着夏诚,什么都没有说。当夏诚回头看她的时候,她立刻摆出了一脸笑容,但那笑容也转瞬即逝,实在缺乏力度。我在上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夏诚抽起了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安家宁站在他的身后,我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这几个小时,她的表现都给了我一种感觉:她是在极端难受的场合,拼命做出一脸幸福的样子。也是因为这样,她此时此刻的模样有种想让我流泪的悲哀。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夏诚。
在回家的路上我看向车外,树叶早已经掉落一地,只剩下干巴巴的树枝。街边虽说依然人来人往,但还是给我一种萧瑟的感觉。
再次得知他的消息,是十年后的今天,我在网上看到了有关于他的一则新闻。他毫无疑问地成为成功人士,那条新闻是关于他的绯闻,看到新闻后我迅速地关掉了网页。我们没有再见面,也没有再联系,仅此而已。
就在这个月底的一天夜里,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电话里听到最糟糕的消息,就连一向强硬的父亲在电话里的声音都听起来很颤抖:“你奶奶走了,回来一趟吧。”
奶奶的身体不好,我是知道的,可一切发生的竟是如此突然。
至于是怎么回到的家,怎么见到的母亲和父亲,我完全没有记忆。这一路上时间静止在原地,而我早就是一个躯壳而已。只记得父亲的表情僵硬得如同雕塑,眼神里是无穷无尽的悲伤,母亲则是两眼通红,整个人像是突然间苍老了一般。
葬礼那天阴雨连绵,雾气弥漫。人们口中所说的话,那请来的所谓的神婆鬼哭狼嚎,那唢呐声在小镇回荡,在我听来所有的一切都太过刺耳。有人说了一句这也算是喜丧了,他的语气充满着悲伤,可在我听来,这分明是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我心头的火蹿到了脑门,简直想要揪住这个人的衣领。喜丧?什么喜丧?你告诉我哪来的喜?可到底还是没有揪住这人的衣领,这不是懦弱,而是在下一秒钟人群就开始动了,我被推到了前头。
到了殡仪馆,他们说要把奶奶火化,让我去看最后一眼。当我看到奶奶的面容时,刹那间失去了呼吸,双腿一软差点儿瘫倒在地。下一秒钟,我便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恐惧之中,这种恐惧深入骨髓,让我浑身发冷,根本止不住自己的颤抖。
原本我与所谓的死亡面前有一堵墙,这堵墙与我之间存在着时间的距离。我还以为那是离我很遥远的事,死亡在大海看不到尽头的另外一边。可它突然到了我的面前,关于奶奶的所有过往,此时此刻正被大火燃烧着。
回家的路上,地面变得凹凸不平,我每走一步路都要摇摇晃晃。我把自己关进房间,翻箱倒柜地想要找到那个MP4,才想起那早就被我父亲不知道扔到了哪里。最终我颓然地坐在地上,软弱无力,任由眼前的世界支离破碎,旋转不停。
我觉得自己彻底无处容身,奶奶原是我在家乡唯一的安慰,可现在这层联系已经彻底断开了,连接着我和故乡的线已经断开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对那些人的所有痛恨,都是在痛恨自己,痛恨我把所有时间都用来自怜自艾、用来和父母斗争,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多回来看看她,痛恨这该死的生老病死,痛恨它把最爱我的、我最爱的人带到了一个我无法寻到的地方。
不知为何我走出了家。
眼前是路灯和湿漉漉的马路,街道上没有一个人,我看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看到的都是跟奶奶一起走过的影子。我望向前方,分明那就是曾经的我,伏在奶奶背上时的身影。
为什么那时候看到的路灯,跟现在看到的路灯完全不一样呢?
我想起在小时候我难过的时候,她就把我放到自己的腿上,跟我说故事,我就看着天,想象着那一片丛林,想象着丛林里的小动物,想象着故事里的世界,想象着故事里灿烂的日出。她那饱经沧桑的双手,轻轻地摸着我的头,这些都在我的眼前。
可眨眼间就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我忍不住想要呐喊,可刚张开嘴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我什么都想不清楚,拿出手机又看到了奶奶发来的信息,她是怎么学会打字的?我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注意到这些呢?是不是非要等一个人彻底离开了,才能明白她有多重要?
最终我鬼使神差地给董小满打了电话。
“怎么了?”她在电话里问道,在电话另一头还听到了安家宁的声音。
我左手拿着手机,手依然在颤抖,自己的声音也一同在颤抖,想说话却只能发出类似咳嗽的哽咽声。
“你在哪儿?发生了什么?”她的声音再次传来,当感受到她声音里的关切时,我立刻挂掉了电话,因为害怕下一秒就是放声大哭。
没过多久,她又打来电话,我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她也没说话,跟我一同保持沉默,我能感觉到她走进了一个封闭的空间,事后才知道她那时在安家宁家,怕周围声音太杂,蹲在了楼道里。
我自己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满却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情绪,我听得到她的呼吸声,这声音让我稍稍平复了一些。仅仅是她呼吸的声音,就能稳定住我的情绪。
终于我开口说:“我奶奶走了。”
她良久没有开口,但我听出来她呼吸声的改变,那感觉像是跟我一同失去了呼吸,我们彼此都一动不动地在黑夜里等着对方要说的话。
“还好吗?”她问,在我听来这是我近来听到的最温柔的声音。可没有办法给出回应,我已经快要被融化在黑夜里了。
“我知道你或许不想说话,那我说着你听,好吗?”她说。
我“嗯”了一声,这是我费尽力气才给出的回应。
“我知道这种悲哀很难被安慰到,我知道,”小满说,声音里是我从未听过的柔软,“这只能你自己去面对,慢慢地缓过神来,生老病死一旦降临到我们身上,就像是一个屏障被打破了,飞驰的列车粉碎了那层屏障。可我们必须长出与之相匹配的坚强才行,你在听吗?”
“在的。”我埋着头,看着路灯下缩成一团的影子。
“我以前觉得死去的人会变成一颗星星,那只是人们为了安慰别人才编造出来的故事。”她说,“是啊,人怎么可能变成星星呢,人死去只是消失了而已,变成了灰,这么大的一个人,最后怎么就装在了那么小的一个盒子里呢?”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很难再继续前行了。我本来也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心理安慰而已,可后来才发现,即使他们没有真的变成天上的星星,至少还能留在我们的心里。我不会让你不要悲伤,不要难过,但我想一定是被爱过,所以你才会这么难过伤心。可正是因为被爱过,才要带着这份爱继续去面对,否则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会随之失去意义。”她说。
“你不能让你所承受的爱,变得无处可去,你是那份爱的容器,并且这份容器有且只有你。你得将这份爱继承下来,变得更坚强。”她说到这里,语气也微微有些颤抖,接着一字一句地说,“陈、奕、洋,你能做到吗?”
我道声谢谢,接着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沉默着。大雨再次降临,不知道为什么,冬天的故乡总是下雨,小满听到了雨声,说:“你赶紧回家去,好吗?我不挂电话,就在这里听着。”
这句话让我站起身来,可回到家中,我依然觉得一切虚无缥缈。小满又说了一些话,但我整个人昏昏沉沉,挂完电话后睡意终于降临,只记得她最后的一句话是:“只要我们还记得,那他们就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永远留在我们的身边。”
或许小满说的是对的,可我怎么也无法从中得到真正的慰藉。这世上任何的道理都无法安慰到我,最终我所获得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悲哀而已。最让我觉得悲哀的是,这世上有人真正地爱着我,而我却没有好好珍惜。
可还是要回到学校。
在离开家时,我看了眼父亲,原本高大的他现在显得整个人缩小了一圈,做出的所有动作和所说的话也一同失去了连续性,竟变得如此僵硬。
我怀着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回到北京,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我眼前的世界几乎被剥离了存在感,时间一分一秒向前流逝,我也没有任何感觉。
夜晚让我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我不敢关灯,也不敢闭上眼睛,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觉得自己在下沉,在那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下沉。悲哀像海啸一般涌向我,永不停歇,在这种时刻,黑暗就是悲伤本身,如同在没有星星的夜晚孤身一人坐在海边。一旦这种场景出现在脑海,我就觉得自己随时会消失,因为没人在乎,像是有人拿着橡皮擦,轻轻一擦就能把我抹去。
不能不睡觉的时候,我就打开电脑放着电视剧,听着电视剧里的声音勉强入睡。在这样的状态下,我实在没有勇气去见小满,怕她看到我如此糟糕,甚至连对她说上一句早安的勇气也没有。我怕自己跟她哪怕只是说上一句话,就彻彻底底地依赖上她,给她添麻烦。
就这样过了一周,家里突然停了电,我给物业打电话,那边的人给了一个电话号码。可修理的人没办法那么晚赶来,我只得在没有灯光的情况下度过黑夜。等到电脑和手机都彻底没电的时候,家里也就没了丝毫的光亮。窗外不时有路过的车辆,我看着灯光一闪而过,整个房间又很快归于黑暗。
窗外刚好又有车经过,我便伸出手来,看着手在墙上的影子,但一切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那情景就好像是被黑暗分解了一般,连影子都逃不过这命运。我没有办法忍受这黑暗,只好摸黑穿好衣服走到楼下的便利店,向店员借来充电器,把手机放在柜台充电。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距离手机没电只过去了半个小时。
可为什么我却觉得像度过了一整夜呢?
为什么黑夜非这么漫长不可?
手机充电需要一段时间,我决定出去走走透口气。
此时大概是深夜的三点刚过一些,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又想到了曾经喝酒的那条街,倘若是在那儿,街道上一定是人潮涌动。这是人们在无穷无尽的黑夜中打发时间的方式,可那个世界的大门已经被我自己关闭了,我也不愿意再回到那样的场合,哪怕此刻我想要大醉一场,那里也没有欢迎我的人存在。我按下自己的思绪,决心不再去想那些事情,就在我走到街角的时候,在路边停着的车下发现了三只猫。
它们似乎很害怕我,本来这三只猫咪的小脑袋还探在车前,听到有人的声音就都缩回车底下了。我停下脚步,蹲下来想看看它们三个的模样。整条街道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刮来的一阵又一阵的风,随风而来的是骤降的温度,我打了个哆嗦,突然想到这三只小猫之所以蜷缩在车底下,大概也是因为今天的风有些大,让它们觉得寒冷。
我折回便利店,给它们买了三根火腿肠,老实说我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吃,只是想起董小满跟我说过她喂流浪猫的事儿。我把火腿肠掰成几个小块,向着车底扔了过去,又怕因为我的存在它们不敢出来吃,就走远了些,坐到离它们大概有五米的台阶上。过了一会儿,有只白色的小猫探出脑袋来,走到火腿肠旁边,闻了又闻,又左右看看,像是确认附近没有图谋不轨的人存在,才放心大胆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另外两只小猫咪也探出脑袋来,开始分享起眼前的食物。我这才把它们三个看清了些,有两只猫咪是白色的,另外一只猫咪比它们体形大了些,是一只黄色的大猫咪。
在这个黑夜里,我突然觉得在这世上我还不至于是彻彻底底的孤岛,三只流浪猫的出现让我的心情平静不少。
第二天晚上我特意去那个街角看看它们,它们似乎也没有那么害怕我了,与它们的互动让我百无聊赖的夜晚多了一丝乐趣,这其中或许还有着同病相怜的意味。
“至少这世上还有猫,至少我们还能有要去的地方。”我想起小满曾对我这么说过。
我们都是在这世界无处可去的人啊!
可过了几天,那三只小猫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许它们找到了新的住处吧,我这么想着,在台阶上又多坐了半个多小时后才回到家中。就连猫咪都要抛弃我了吗?我越发想念姜睿,打开手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但如同石沉大海,直到第二天也没有任何回复。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沉闷感,而我只能重复地过着一天又一天的日子。社交网络已经彻底进入我们的生活,几乎每个人都在谈论网上发生的事。经济危机似乎也过去了,新的一年即将到来,每个人都满怀着期待。然而我没有任何的期待,新的一年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不过就是日历又翻过一页而已。明天以后,还是明天。
我想起姜睿所说的“无论如何,先把日子过好,好好生活,好好照顾自己”,虽然我无法打心底相信这句话,但这多少让我可以勉强打起精神来上课。至少从表面来看,我暂且恢复了之前的生活,只有我自己知道这表象有多么的不堪一击。

CHAPTER. 11 北方以北
所有糟糕的事似乎都喜欢赶在冬天出现。
那是十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的夜晚。
这一天我在书店打完工,下班后随便在外头吃了点晚饭,饭后就戴着耳机准备慢慢踱步回家。就在快到家的时候——大概十点半,我忽然在家旁的十字路口看到了姜睿的身影。因为红绿灯旁边的路口灯光昏暗,我差点儿没有认出他来。我看到他的第一反应是开心,说是欣喜若狂都不为过,我跟他都快两个月没有见了,远远看到他的瞬间,我才发觉自己比想象中更想念这个朋友。我需要这么一个人跟自己说说话,不需要说那些令人无法呼吸的沉重话题,只要能说说话就好,这么想着,我的脚步也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