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恨不得一馒头堵住女儿的嘴。

  眼看一室尴尬,赵氏连忙救场道:“什么见面不见面的。我听说你哥哥恰好公干,便托你哥哥给刘夫人送了信,他遇到你尹家姐姐不也正常?”

  尹雪芳的母亲刘氏也补充道:“要论起来,可是我先前给姐姐你写信,只是没想到累得世侄随安亲自送信,我那时腿病复发,雪后路滑不便,便让芳儿陪着她周家哥哥走走,帮着选买些特产,免得白来沧州一趟。”

  两家夫人合力救场,饭桌上的清冷尴尬消散了许多。两位夫人又转移话题,热络谈起了两地的风景小吃,还要明日一起去寺里烧香拜佛。

  周随安有些不安地瞟了楚琳琅一眼。

  他这位夫人虽则在礼仪教养上有些欠缺,却一肚子心眼,不知道妹妹的一番话,会不会让楚琳琅发作,当场让人难堪。

  楚琳琅知道了两家如何接续了情谊之后,似乎满足了好奇心,也不再多言,自倒了一杯水酒,在满桌子人面前,突然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喝完之后,她将酒杯撂到桌子上,对着婆婆和刘氏起身福礼:“酒劲儿太大,有些上头,容得晚辈告退,您们慢用!”

  说完,她便转动裙摆,大步流星地出了饭厅。

  而周随安也起身先向两位女客告退,急急追撵自己的夫人去了。

  刘氏见他们出门,这才小心翼翼对赵夫人试探道:“你的这位儿媳妇……看着利落,只是脾气……不知好不好相处?”

  赵夫人听出了言外之意,叹气道:“你我都是至交,我不怕你笑话。那时,我与随安都有些心灰意冷。他有意低娶,我也懒得挑剔,便准了楚氏这个盐商庶女入门。你也看到她的做派了!大字不识几个,满嘴的生意经,最爱攀附钻营,与我家随安……不是一路人。幸好她还算贤惠,对我这个做婆婆的也能恪尽孝道。她的亲娘出身卑贱,连带着她也不得娘家老子兄弟的欢喜,算是个爹娘不疼的可怜人。唉,都嫁入我们家里这么多年了,还能怎样?就算她没生下儿子,亲家也不着调,我也不好逼她下堂离去。至于好不好相处……毕竟这个家里还是我老婆子做主,还能叫她翻天了不成?”

  听了这话,刘氏还是不甚放心,叹气低声道:“老姐姐,你知道我女儿是个苦命的人。原本我是想着找个年岁大些的,懂疼人的,做个续弦正室。可我那女儿敬重着您,觉得跟你周家有缘。她不奢求什么正头名分,更不会争抢,我只求她能得遇真心良人,有儿女傍身,更有慈善婆婆疼爱,我和她爹就能安心闭眼了!”

  两人的言语来往,听得十三岁的周秀玲傻了眼,这才醒悟嫂子方才为何突然离桌而去。

  她向来偏心嫂子,急得刚要插言,可赵氏却转头冲她瞪眼:“挺大的姑娘,人前胡乱说话,是打量我不会收拾你?还不快回自己的屋子!”

  周秀玲委屈得一瘪嘴,用帕子捂脸哭着跑出去了。

  刘氏一看,立刻又是劝着赵氏消气,说着周小姐年龄小,还要缓缓地教才好。

  尹雪芳从方才起,就假作没有听母亲和赵夫人的话,只是避嫌站开些,走到了窗前。

  顺着窗户往外看,便可以看见那雪又下了起来。

  纷飞的飘雪中,周随安正从身边小厮的手里接过一把红油伞,撑开之后追撵上走在前面的楚琳琅为她撑伞挡雪。远远看去红伞之下一对伉俪,倒是如此温馨……

  尹雪芳的眼中不免带着一丝艳羡怅然,缓缓长叹了一口气。

  然而伞下丽人并没领受雪中送伞的好意,她也不管身后紧跟着的官人,头冒腾腾热气地一路走回了屋子。

  周随安再不见下午踹门的气势,只是殷勤地替楚琳琅解了披风,然后低声问道:“这一路寒气,娘子可要饮热茶?”

  楚琳琅并没有去接周随安递来的茶盏,只是突然转身瞪着周随安,语气清冷道:“说吧,母亲是什么打算?你又是何等心思?”

  楚琳琅的那一双大眼天生含笑,像现在这般小脸绷得发紧的样子,成婚七载也没几次。

  周随安被楚琳琅的眼神逼迫,心里其实也起了恼,不过他恼的却是大嘴的妹妹,还有平生是非的母亲。

  他在外面处理的公务就够烦心,为何回来还要被自己的夫人提审,朗朗乾坤,成何体统!

  何况母亲当初跟他嘟囔纳妾的时候,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郎中也说了,琳琅并不见什么大恙,若能好好调养,并非就不能生育。郎中以前也医治过十年未能生育的妇人,一朝怀孕便生了双胞胎。

  不过他如今二十六了,再转年,马上快要二十有七了,身边的同僚儿女绕膝,偏偏他不能延续香火,说不急也是假的。

  母亲之前瞒着他,故意让他往沧州给故人送信,待那边让新寡的尹小姐陪着赏雪时,他也才恍然明白母亲的用意。

  若是别的庸脂俗粉,只怕他早就拂袖走人了。可这尹小姐却是他小时看大的,总有些兄长情谊,不好当场翻脸。

  尹姑娘虽然长大,脸上依旧带着儿时可爱的稚气,尤其是那一双眼里,明明该是明快清朗,却因为新寡,沾染了俗尘的万千烦恼,蓄满忧伤。

  这等情状,其实比倾国容貌更叫人心疼。

  当在镜湖高楼茶室,尹雪芳低声吟诵着她新做的愁赋时,周随安搁置甚久的诗兴大发,便也跟着和诗几许。

  这等咏雪雅趣,与伴着楚琳琅敲算盘听生意经大是不同。

第7章 左右为难

  跟楚琳琅烟火气十足地过日子固然有滋味,可是过久了,让人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直到与尹小姐相处,他才恍然知道,原来是少了这等知音雅趣。

  在周随安看来,以诗相交怎能用儿女私交形容?就算他之后跟尹小姐偶尔互通书信,也尽是诗句切磋,墨客文友的至纯相交罢了!

  至于两家大人的心思,由高堂做主的,与自问心思纯正的他何干?

  而这文友高山流水的情谊要跟个不通文墨的妇人解释,着实有些费神。

  想到这,周随安之前的心虚莫名消散:“你这话是何意?我整日公务忙得焦头烂额,还要收拾你的烂摊子,你说我有什么闲情打算?”

  楚琳琅此时只剩下被蒙在鼓里的闷气——原来不是婆婆看中,而是他周随安旧情难忘,想要再续前缘!

  想到这,她眼角泛泪,瞪着周随安不说话。

  楚琳琅虽生得娇弱冷艳,可平日总是笑脸迎人的样子,很少有悲春伤秋的时候。周随安都想不起上次她哭是什么时候。

  周随安大抵是爱重琳琅的,一看她难得示弱落泪,他不禁泛起心疼,忍不住搂住她拍着后背:“不过是母亲与故友相交,你又何必这般大动肝火?”

  楚琳琅看周随安不认,倒也不勉强,只是抬头看着他的眼道:“母亲是何打算,你难道不知?我去寺庙里问过签,高僧说我命里有二子二女,能凑成两个‘好’的!我新又求了养身子方子,你就那么急,不能再容我些日子?”

  周随安最讨厌楚琳琅迷信这些神神鬼鬼,听到这,他有些不耐:“你也得心疼心疼母亲,她平日里总被人问家里的子嗣,也是心焦,病急乱投医罢了。至于她的打算,我不应便是了!可你是什么态度,方才就差掀桌子走人了!”

  若是早几年,听到官人说他不会应,楚琳琅必定是满心浓情蜜意。

  可是现在,经历了几轮求子未果的疲惫,她听得出,周随安的“不应”也带了些许的无奈。

  楚琳琅沉默一会,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不打算在尹雪芳的事情上再纠缠,她言简意赅道:“母亲若执意给你纳妾,我做儿媳的也反对不得,可……就不能是尹雪芳!”

  周随安微微皱眉,有些不可理喻地看着楚琳琅:“尹家小姐并没有言语的罪你,你为何这般诋毁人家?”

  一家人早就打了主意,却只瞒着她一个。两个人私下见面通信,周随安却还在问,尹小姐是哪里得罪她了?

  她就是善妒不容人!看不得他跟别的女子在眼前眉眼传情,作他娘老子的赋!

  想到这,她瞪眼看着周随安道:“原本以为只是故交偶遇,母亲主动生这心思,那倒也罢了。可如今看来,倒是尹家急急给女儿寻下家,主动跟周家接续旧情的。我只想问,既然你俩这般天造地设,为何当初没有下文?”

  周随安一愣,他比尹雪芳大八岁,当初俩家好像的确商议过定娃娃亲,可是父亲出事,自然就无下文了啊!

  他没说话,可楚琳琅已凭婆婆跟尹夫人闲聊的只言片语推敲了大概:“还不是周家当初遭难,公公被官司牵连丢了差事,人家避之不及?我刚嫁进周家的时候,日子过得千难万难,不见人送女儿串门。现在苦日子总算熬出来了,你也官至通判,就突然联络姐妹情谊来了。怎么?这是周家的日子变好,够得上补他尹家的缺了?周大人,您倒是不记仇!若是这般胸怀宽广,怎么偏偏跟张显那么不依不饶,就是不肯服软低头?”

  想到她苦劝周随安登门赔礼,而他倔牛不应的德行,楚琳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周随安说不过楚琳琅,如此往来几句,被楚琳琅说得招架不住,更是被勾得想起周家遭难四处碰壁的情形。

  当初那尹家的确借口回乡探亲不在府中,避开了他们孤儿寡母。

  一时间,昔日的困窘激愤全然涌上心头,他猛然站起,语带不耐:“你虽然不曾读过书,好歹也明事理。如今为了没头没尾的事情拈酸吃醋,还往公事上胡攀扯!你不嫌丢人,我可不愿奉陪。你这些虚无妄言,说给母亲去听吧。我公务繁忙,今日便在书房过夜了!”

  说完,他便头也不会地走出了房门。

  周随安向来都是这样,他从来都没有理亏的时候。

  若是说不过,便摆出君子不与女子争口舌的架势搬去书房睡。过后还得楚琳琅低下身段,与他赔礼一番,才能请金尊大驾出山。

  这次也不例外,他先发制人,遁去书房远离这些烦心的后宅琐事。

  楚琳琅并没有拦他,只是将手里的针线也甩在一边,推开窗,抓了一把雪往嘴里送。

  而夏荷和冬雪早就在两人争吵时,就从厨房回来了。

  夏荷是楚家船工的女儿,没做楚琳琅的陪嫁丫头前,跟楚琳琅一起长大,自然清楚琳琅的毛病。

  她连忙拿了厚袄子给楚琳琅披上,拍了她手里的雪,关窗户道:“这么硬的风,可不能贪凉……若是觉得心里窝火,一会我让厨下调一碗橘子果羹消一消……多大的人了,还吃雪!是忘了闹肚子时的苦?”

  楚琳琅顺势倒在了夏荷的怀里,偎依着她的肩膀,低声道:“以前总觉得等成亲离开楚家,便可关门过自己的安生日子。可是努力挣扎走到今天,一切似乎也没有太多的变化,还是那么多的身不由己。夏荷,你说……是不是我贪心太盛,要的太多?”

  夏荷心疼地搂紧了她,也不叫她大娘子了,只小声道:“姑娘怎么能这么想?你不是说了,我们现在可比以前好多了。当初我差点被亲老子许配给老瘸子为妻,若不是你出嫁时,从我爹那买下我,我这一辈子也就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不过是跟姑爷吵一架,怎么就这么灰心丧气了?”

  楚琳琅自嘲一笑,她吃了冷雪,似乎平复了心情,开口道:“刚下了雪,那书房必是极冷,你送炭盆去书房,免得随安受凉。”

  一旁的冬雪却冷哼:“家里明明来了客,姑爷却偏要住书房,这不明摆着在外人面前给我们大娘子难堪?让他冻一冻也好,省得在书房里耗子絮窝,长久住下了!”

  冬雪跟夏荷不同,是楚琳琅买入的农家丫头。她虽然家境贫苦,可受爹娘疼爱,卖的是十年的契,攒足了嫁妆,再过几年就能出府体面嫁人。她性子直,说起话来也比夏荷硬气些。

  楚琳琅被冬雪的话逗笑了,点了点她的额头。

  最后那火盆子到底没有送成,楚琳琅亲自去了一趟书房。因为冬雪提醒得对,就算周随安耍性子摆脸子,也不该是现在。

  他周随安要脸,难道她楚琳琅的脸就是鞋底子,让人随意踩在脚下?

  到了书房,楚琳琅也不客气,只跟周随安说,家里有客人,他若是立意下她的脸,就干脆直接写休书,她拿了就走,不敢耽误他娶青梅竹马。

  不然的话,就痛快些回房,免得多浪费一盆炭火——上次他打了张走马,那走马讹人,足足让他们家赔了五十两的汤药钱,家里现在精打细算,铺张不得!

  周随安原本入书房也是被问得心虚。他知道楚琳琅的脾气,那是说到做到的。若是真闹得没脸,也不好收场。

  楚琳琅给台阶,他也悻悻而下,跟在楚琳琅的身后灰溜溜地回了屋。

  不过那一夜,夫妻二人也是互相背对,一夜无话,继续生着各自的一份闷气。

  原本赵氏准备第二日找周随安谈,安排开宗祠,将尹雪芳纳入门上族谱的事情。

  可是她刚起头却被周随安拦了下来。

  赵氏听儿子突然硬气回绝,不免有些发急切:“你是怎么回事?不是同意纳妾了吗?”

  周随安略显不耐:“我何时同意了?是您一直自作主张!眼下我公务繁忙,六殿下都来了州里,你说我哪有心思弄这些后宅的事情?琳琅现在疑心我与尹小姐暗通款曲,你若提了岂不正应验?”

  赵氏最恨儿媳妇拿捏儿子,现在看周随安要改口,顿时气得拍桌子:“就算陛下亲临,也没有阻了民间婚丧嫁娶的道理!再说应验了又怕她什么?她自己不能生养,就要绝了我周家香火?

  周随安记得楚琳琅说的话,闷声照搬:“尹家若这么看好我,早干嘛去了?还不是看着我做了官,又白白贴了上来?我周随安既然等不到雪中送炭,也不必别人锦上添花!依我看,母亲也不要再提……”

  赵氏觉得儿子说不出这些弯绕话,肯定是楚琳琅的挑唆,立刻气急道:“你懂什么!尹家当初的确是回乡下了,等再回来时,刘夫人又病了一场,自顾不暇罢了。你如今虽然做了通判,到底根基不稳,那尹老爷虽然只是小小文吏,可他的连襟妹夫却在京里衙门为官,有了这等关系,与你以后大有裨益!”

  周随安听了这话,顿觉刺耳,他一向清高,最恨这类裙带关系,无奈叹气:“好了,母亲您老是跟琳琅置气!她家只是贩盐,又不是山匪路霸!何苦来这么看不起她?而且她说了,不会阻你纳妾,您若非要坚持,她会做主挑一个,不会真叫周家无后的。”

  其实这后半段,是周随安杜撰出来的。

  他那娘子善妒得很,这类主动纳妾的话,怕得是夺舍孤魂上了身,才能说得出来。

  他这么说,也是想稳住母亲,莫要让他再夹在中间作难了。

第8章 街上再遇

  赵氏听了冷哼:“就你才信她的鬼话!我们周家已经有了不懂规矩的儿媳,她会给你娶好的?只会挑些粗蠢丫头不争抢她的风头!刘氏跟我交好,她一想到当初没帮上我们家,就心里难受。按理说,尹雪芳就算守寡,依着她们家的家底,还有她的样貌人品,做个续弦正室也是有的。可她一心倾慕着你,甘愿入周家为妾,你难道还不觉得扬眉吐气?”

  周随安听母亲这么一说,闷气略解,尤其是他听到尹芳雪与他再遇后,立志愿非他不嫁,心中又生了些微得意。

  可硬话刚刚说出去,他不好改口:“当初我以为您会跟琳琅通通气,这才请了尹家人过来,可谁想你却将她一直闷在鼓里……她撂下话不容尹氏……我看还是算了吧!”

  赵氏冷哼了一声,她并没有跟周随安说,自己是故意不跟楚琳琅透话的。

  儿子被那卖盐家的小妇拿捏得死死的,可她却看得门儿清——那楚氏满肚子奸猾!她若是老早知道自己有意抬个学识出身都比她强的良妾,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她原本的打算是待尹家来人,过了家中族老,给尹氏上了族谱,才让楚琳琅知道。

  到时候木已成舟,楚琳琅满肚子的坏也使不出来!

  可没想到女儿在席间说漏了嘴,叫楚琳琅早早知道,只一夜的功夫就让儿子改了口。

  这让一直跟楚琳琅暗地里较劲的赵氏败落下风,更加气闷。

  以前楚氏善妒,她看在周家钱银渐宽的份儿上,便强自忍了。可儿子如今贵为通判,并非以前落魄子弟,她楚琳琅文墨不通,满身市侩,如何配得?

  看楚琳琅作梗,赵氏更是拿定了注意,非尹雪芳不可!

  她只求有了知书达理的良妾,为周家开枝散叶,教养出个有才学的来,更要跟楚氏分庭抗礼,免得儿子被卖盐妇人灌迷魂汤,拿捏得死死的。

  周随安听到尹雪芳明明可以做续弦正室,却对自己一见钟情甘愿为妾后,态度又微微软化。

  他看母亲一再坚持,便不再多言,跟被猎狗追撵一般出门去了。

  周大人原本觉得公事繁琐,总是恨不得早早出了公署回家清净,可如今却发现,跟后宅琐事相比,还是公事要来得容易些。

  他甚至打定了主意,这几日就住在公署里了。至于家里的事情,全由母亲和楚氏拉扯去吧。至于尘埃落定,该是怎样都行,他全盘接受便是。

  赵氏送走儿子后,气闷了一会,决定找楚琳琅来训话:她一个不能生养的,哪来的底气阻止夫君纳妾?

  可派婆子去传话才知,楚琳琅居然一大早就与尹雪芳一起去逛街吃茶去了。

  听到这,赵氏心里一翻,暗叫一声“坏了”,楚琳琅这是要起什么幺蛾子?

  其实这还真是冤枉了楚琳琅,她今早起来,准备出门去给知府夫人送些京城时兴布样子,顺便再打探一下自己准备买的酒铺子。

  只是走到门口时,巧遇了等候多时的尹雪芳,尹姑娘主动要求同行,她不好推拒,这才应下的。

  跟她们同行的,还有养在楚琳琅膝下的女娃鸢儿。

  小丫头如今被楚琳琅养得白嫩嫩,不再是当初刚被带回来时皮包骨的样子。那大眼灵动,越发像楚琳琅。

  因为周家人一律对外宣称这女娃是楚氏生养的,所以尹雪芳也以为这是楚琳琅亲生的。

  在马车上时,她递给了鸢儿一个橘子。鸢儿低头剥皮,又掰了一大半,先递到了楚琳琅的嘴边。

  尹雪芳不由得赞道:“姐姐养出个乖巧的女儿,这般孝心真叫人喜欢。”

  楚琳琅一边吞下橘瓣,一边摸着鸢儿细软的长发。

  这孩子被抱回来前也不知过的是什么日子,胳膊窝里都是脏污,满头的虱子,看人戒备,有陌生人靠近上嘴就咬。

  直到后来,楚琳琅亲自照顾着她,给她洗澡扎辫子,还送给她一只雪白小猫。她才渐渐放松下来。

  楚琳琅曾经外出过几日,等回家时却在自己床边的抽屉里发现一个大碗,碗里是已经发霉长毛的猪爪——那是小丫头祭祖之后,节省了自己的份额。特意留给楚琳琅的。

  楚琳琅到现在还记得小丫头眼巴巴地等她开抽屉,可看到猪爪发霉时,失望心疼得嚎啕大哭的样子。

  她理解鸢儿的心情。她的童年也曾像鸢儿一样,盼着有力而温暖的人照拂自己,然而母亲软弱无力,父亲市侩冷血,正室生的嫡子女也轻视欺辱她。

  她那时总想,若是谁肯对她好,她会感恩在心,涌泉报答

  

  。

  这等缺憾一直到嫁给周随安,才算略微弥补。

  鸢儿不是她亲生的,楚琳琅却比周随安对这孩子更上心,

  听了尹雪芳的话,她也是微微一笑,并不点破鸢儿的出身。

  逛街的时候,尹雪芳见鸢儿的衣色打扮简单,便想给她买些衣服头花,却被楚琳琅谢绝。

  鸢儿六岁便上女学了,先生言明,不可在衣着装束上太过花俏。所以她也只让女儿穿得干净周正即可,没有花红打扮。

  尹小姐暗暗吃了一惊。要知道女子与男儿不同,若非大家闺秀,很少有将年幼女儿送往女学的。

  女学物以稀为贵,比遍地都是的男童私塾昂贵许多呢!尹雪芳家境还好,也是上不起的。

  当初她得益于做高官的姨父家的表姐,跟着学了两年,才通晓些诗词歌赋。

  这周家倒是舍得给女儿家花银子,尹雪芳心里对周家再添无尽好感。

  尹雪芳这次同着楚琳琅一起出门也是有缘由的。

  她原本觉得自己入周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谁想昨日饭桌上暗流涌动,让尹雪芳发觉原来周随安看重的压根就不是周母,而是这位看似不得婆婆欢喜的楚大娘子。

  若是她心存芥蒂,容不下自己,恐怕这婚事还要再起波折。

  她之前所嫁非人,受够了粗鲁阴毒人家的不堪。而周随安的文采儒雅,一表人才,是她从小就喜欢的哥哥。这次重逢,感叹着命运弄人,更叫她芳心暗许。

  尹雪芳来了连州,看着周家井然有序的家境,更坚定了要入周家门的心思。

  虽然名头是妾,可她毕竟是贵妾。周随安前程似锦,还有周尹两家的交情,正室的出身低微又无嫡子,只要她以后生了儿子,就是周家的唯一根苗,比去个不知根底的人家,做老男人的续弦,面对一群前妻子女要好很多!

  只是她还得让楚大娘子放心,自己并非惯弄伎俩的妇人,日后也定然敬奉姐姐,只求周家上下和睦,而她会尽心为周家开枝散叶。

  原以为楚氏会对她冷言以对,她也好就此解释一下。

  谁知楚琳琅只是语调平和与她聊些家常,顺便问了问她家的亲戚往来,倒让做了一肚子准备的尹雪芳不知怎么挑起话头了。

  楚琳琅清早出门前,就从小姑子那听了些,现在又不动声色将尹家摸了个大概,便说要去了知府那送东西,邀着尹小姐同去。

  跟知府夫人喝茶的功夫,楚氏还跟知府夫人聊了聊尹小姐在京城做官的亲姨父,并讲了讲他供职的兵司现在的人事。

  那些官场上的事情,尹雪芳听不大懂,只能有问必答,耐着性子作陪。

  幸好坐不多久,楚琳琅就起身告辞,又带着尹小姐去她准备买下的酒铺子试菜。

  尹雪芳先前因着母亲和赵氏的话,对这个盐商庶女出身的大娘子先入为主,心内隐隐有些鄙视,觉得周家哥哥年少时被美色迷惑,娶了个不相称的低微商贾庶女。

  可是她一路跟着楚琳琅走来,先是看她与知府夫人熟稔亲昵的相交,又看到了楚琳琅待人接物的落落大方,谈笑风生。

  这等圆滑让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尹小姐相形见绌。

  后来她听到楚琳琅与丫鬟和小厮的闲话,得知楚琳琅名下居然经营着两家铺子,而且还都不是嫁妆,是自己婚后经营出来的,更是大吃一惊。

  尹父为小吏,吃穿虽然比普通人家要好,可并非大富大贵的人家,她这个正经小姐,似乎还没有个盐商庶女来得富贵。

  原以为楚氏是靠着嫁入周家而麻雀飞枝头。可现在尹雪芳才查觉,楚琳琅与夫君上司的官眷相处融洽,亲如姐妹,更是善经营能赚钱,支撑周家的嚼用。

  这等贤内助,是多少男子梦寐以求的?同这些好处相比,她的低微出身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尹小姐原本觉得自己比楚琳琅强了许多,只要她不拦着,嫁入周家水到渠成。

  可是不知怎的,与楚琳琅相处一段时间后,她心里却越来越慌,总觉得这事情可能不会像母亲和赵夫人想得那么顺利。

  待在酒铺二楼点下酒菜之后,尹小姐再也忍不住,低低解释了她与周随安之前共同游湖吟诗的缘由,希望大娘子不要误会而心生怨尤。

  楚琳琅听着尹小姐怯生生地说着伏低做小的话,明白她这般的缘故,无非是希望她这个正室有容人雅量,更不要因此而责难两家大人的决定。

  楚琳琅并不指望周随安收拾剩下的烂摊子。若是猜得不错,周郎最近的公务会“骤然”繁忙,大约是这几日都不会回家露面了。

  想到这,她抬眼打量尹小姐颤巍巍的娇弱样,懒得跟尹雪芳兜圈子,一边夹菜一边开门见山道:“尹小姐应该知道,我是庶女出身,从小看着亲娘在人鼻息下讨要过活。我真是不懂,你怎么会放着正头娘子不做,非要眼巴巴地跑来为妾?”

  尹雪芳早前看到楚琳琅在知府夫人那的恭维奉承,温柔可人。

  万万没想到楚氏跟自己独处,居然连表面的贤惠都懒得装,这么直白地嘲讽自己。

  尹小姐的小脸登时白了三分,眼角泛泪地望向楚琳琅,声音颤抖道:“我真是一心仰慕着哥哥与姐姐的人品,愿意敬奉二位左右,姐姐为何不肯容我?”

  楚琳琅并没有嘲讽之意,她也是真闹不明白尹小姐的心思,才有感而发罢了。

  可这么一句话,就惹得尹小姐泪水涟涟,莫名间好像真是自己的不对,阻了别人上进之路。

  不过她此时已经没有心情应付夫君的世交青梅了。

  因为就在转头望向窗外楼下的功夫,她突然扫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对面街角处。

  那人生得样貌好,身形又高大,惹得周围行人纷纷侧目。

  这不正是六殿下的少师——司徒晟吗!

第9章 乱扣黑锅

  原本司徒晟出现在连州的街市上也不足为奇,可是楚琳琅扫了一眼他正立着的铺面,脸色大变。

  因为这间满仓米铺正是张显小舅子找人开设的买卖,也是楚琳琅在那假章上杜撰出来,与仓禀往来慎密的铺面之一。

  这个司徒晟大约不会心血来潮,自己亲自买米吧?又或者是捡了那页假账,跑到这来探听虚实了?

  想到这,楚琳琅哪顾得上尹家小姐的含泪哭诉,只突然站起,说自己方才饮茶太多,有些尿急,便急冲冲朝着楼下而去。

  楚琳琅原本的意思是下楼挨得近些,或者假装在米铺挨着的货摊边买东西,看看能不能隔窗探听到司徒晟来此的用意。

  可没想到,她刚下楼过街,就发现司徒晟不见了踪影。

  就在她环顾四周找寻的时候,背后再次传来低沉声音:“敢问夫人可是又掉了东西?需要在下帮忙吗?”

  楚琳琅猛然回头一看,发现司徒晟不知什么时悄无声息居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

  她微微一愣,连忙摆好面上的笑,拘礼道:“真是巧,怎么在这遇到大人您了?”

  司徒晟长相清冷,脸上挂着些许客气的笑,垂眸瞟了一眼楚夫人:“夫人还没有说,你是在找什么呢?”

  楚琳琅自然不好开口说,我正找你这个碎催呢!

  她微微一笑:“带亲友来此饮酒,吃得有些不顺口,正想着下楼买些酌酒的小菜……”

  楚琳琅说到一半,就编不下去了。因为她看到司徒晟从怀里掏出一页眼熟的纸,这纸……正是她昨日丢的那张!

  千怕万怕,这纸儿还真被这男人捡去了!

  他当着周随安的面忍而不发,却眼巴巴跑到自己跟前突然亮牌。这是拿捏着她是妇道人家,更好突审开口啊!

  想到这,楚琳琅反而迅速镇定下来,眨巴着眼睛柔笑着,假装不认得司徒晟拿的是什么。

  司徒晟当然知道这东西是谁掉的。楚琳琅昨日挟持六皇子时动作甚大,他亲眼看见这纸从这妇人的腰间掉落下来的。

  六皇子昨日询问那个姓周的通判军中账目事务时,这位新任通判周大人到任半年,却一问三不知,浑然还没有进入状态。

  可这个通判大人的家眷却怀揣着这么一张叫人浮想联翩的账……

  司徒晟并没有将这账单给六皇子看,却让人去看顾着周家的宅门,在这妇人出门时,“赶巧”出现在她吃饭酒楼的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