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问,“那你还在恨他们吗?”
“”刘泠抿了抿嘴。
“恨吧,但也不完全是,”刘泠说,“姨母她总在努力补偿我,总在用笑脸赔我。不是她的周旋,我不知道得被我爹打多少次。可我爹也自诩是为我好,他用他的那点心思,强行想补偿我。我一直弄不明白他是在补偿我,还是在把我往火坑里推。可是他自己,好像是真觉得那是对我好。他真心觉得我嫁给陆家好,真心觉得我去和亲好但他的补偿,总是带着算计。让我更厌恶他。也许他本来就是那么个人吧。”
刘泠趴在沈宴膝上,头靠着他大腿,埋在那里,她的声音闷闷的,“我和你成亲那晚,你去敬酒的时候,刘润平偷偷告诉我,看到我嫁人,我爹还落泪了。他们让我心情复杂,既恨,又有些无力。索性像两条平行线一样,再也不要交汇好。”
沈宴视线落在夜中雪光上,他侧了头,让刘泠一抬头,无法看到他的神情。
刘泠低声,“我想回江州,给我母亲祭拜后,就把我在广平王府的旧物收拾收拾,好搬回邺京。我不喜欢那里,不想呆在那里。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过我们的生活。我爹他们的生活,我不想参与,他们也不欢迎我参与吧。大家远远看一眼,知道个意思就可以了。我们是没办法在一起生活,没办法像别的家庭那样和乐融融的。”
“刘泠,我很高兴,”沈宴说,“你在慢慢的,一点点的,原谅自己。”
她在释怀,从难以启齿的软弱中走出来。这是好事,他为她高兴。
刘泠抱紧他的腰,蹭了蹭。她没说话,但她知道,这都是沈大人的功劳。她在放下过去,她在走向沈宴。
沈宴静声,“你去江州吧。”
“?”刘泠惊愕抬头,看着他沉静的脸容,“你不陪我去吗?”
她猜测沈宴是要去江州,难道她猜错了吗?
如果沈宴不去,她、她、她也不太想去
沈宴垂着眼,看自己的手,对她的疑惑无动于衷。他声音冷冷淡淡的,“带他们走,再不要回头!”
“!”刘泠猛地站起来,瞪大眼,看着垂眼而坐的青年。他神情淡漠,目光落在自己手上,自始至终没抬头。
刘泠脸一点点发白,渐明白了些什么。她心跳加速,愣愣地往后退。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时间一团浆糊,可是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沈宴明面领的是护送粮草的任务,却在看江州的地图,为什么他问她对广平王府的看法,为什么他这么冷漠
锦衣卫要对广平王府出手!
不止如此,也许她那一家子人,全都活不成。
不然,沈宴不会说让他们走
刘泠往后退,她有些茫然。她想过让广平王府消失,但她逐年冷静,她不再那么想了虽然是平行线,虽然互相厌恶,但是说“死”,未免太大。
她几有扭头,夺门而出的冲动。
但她看着炉火边,平静坐着的青年。他坐得挺直,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有哪里不一样了。可是刘泠一看到他,心又找到了定点。她扑到他面前,跪下来抓着他的手,让他低垂的目光与自己对上。
她紧抓着他的手,“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沈宴平淡道。
刘泠不相信。
她说,“我不走。”
沈宴的目光,轻轻抬了一下。
他看着她坚定笔直的目光,冷到底,孤傲到底,又透着狠意。她抓他的手用力,看着他的眼睛,湿润无比。像要落泪,但又不会有泪。
沈宴不觉,微微笑了一下。他伸出手,抚摸她的面颊,“你想好了,你要是不走,你的丈夫,就是杀害你全家的凶手。”
他坐着,她跪着。他警告她,她回以握手。
一时寒冷,一时温暖。
刘泠的脸色,在他的话中,白了很多。
可她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干燥温暖,又让她平静。
“没什么好想的,”刘泠冷淡道,“你跟我说,世上很少有二择一的选择题。到跟前,似乎都有办法解决。我相信你的话,也想去相信。”
沈宴笑,略不在意。
外头黑魆魆的,雪下得静谧,悲歌一样。
室中静到极致,洁净的雪映着刘泠的眼睛,“但其实必须二择一的话,我也只会选择你。沈宴,你是最重要的。你比我的生命,比我的全部,都要重要。”
“所有都能将就,都能去想办法。但我一定和你站一起。”
世界自有难为,岁月也从未对她温柔。她只要沈宴陪着她,就可以了。
他们可以一起面对。
第92章 暴风雨前
邺京徐家的清晨,冬末初春的阳光懒懒地照耀,鸟鸣啾啾,侍从们各从其事,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徐家二老爷打完一套拳后,提着鸟笼,悠哉地哼着小曲,一摇三晃地往自己院子里去。一等在院门口的侍女见到他,欠身行礼后,跟上前,边走,边说着话。与此同时,十步外,二十步外,百步外,一个个侍女们奔走,二老爷脚还没踏进自家院子,消息已经传到了里面。
世家大族向来是这样,各种讲究,一句话不用提,下人们自然知道该做什么。
徐家二老爷听完侍女的汇报,摸了摸半白的胡须,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也不唱曲了,往院子里走的速度快了些。
到书房门口,他见到了躬身等在门外的青年。青年立在堂下,徐风吹拂衣袂,他自闲然淡定。听到脚步声,青年抬起的目光,清淡如茶。
“二爷爷。”青年请早安。
二老爷乐呵呵道,“小四,大清早的,怎么,赶上休沐,不用去当值?有一阵子没见你爹了,他还忙着?”稍微停顿一下,问,“找我什么事?”
徐家这一代的四公子徐重宴不理会二老爷的揶揄,跟上二老爷的步伐,从袖中掏出一封修书,简单解释道,“也许是最近徐家书信来往不太方便,有人不好给族长写信,便把信送到了我部中。正是徐家最高级别的暗语,我无意看到,便知此事不简单,将信带了回来,给二爷爷看。”
徐家在外面,有用最高级别暗语写信的,绝对不超过十个手指头。
“哦?”徐家内部也各有人情往来,徐重宴不把信给他父亲那一脉,却交到二老爷手中,有卖好之意,双方心知肚明。二老爷也不点破,伸出手,“信呢?拿来。”
二老爷看了信,神情平淡,推开书房门,两人入内,不许任何人进去。
坐下来,又将信看了一遍,徐家二老爷问,“你有看信吗?”
“有。”徐重宴淡淡道,并不否认,正是因为看了,才觉得事关重大,需要跟家中长辈交底。
徐家二老爷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没有评价,手抚着信纸,扣了扣,神情有些复杂,似欣慰,又似后怕,还似焦虑,“小锦果然还活着啊。”
他就说,徐时锦那种人物,在邺京呼风唤雨的时候表现得那么长袖善舞,虽然被太子反咬一口,但在徐重宴当日帮了一把后,她莫名其妙地返回寻死,单纯就是不想让沈昱白白送死?她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呢?
那时,徐家一派死寂,灰心丧气,都觉得自家入了太子的船,再不情愿,再吃暗亏,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之前,只能走下去了。
结果徐时锦果然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二老爷很欣慰。
他不在乎徐时锦是怎么留的这条后路,他只要知道徐时锦现在活着,并准备咬太子一口,就可以了。
看着信中重重暗语,都属于徐家的机密语言。徐家的密码,像千层锁一样,一轮轮,一圈圈,解读起来复杂,能完全读懂,更加困难。只有徐家这样百年以上的名门世家,才会有自己这么一套专门的密码锁。徐家每个人都会,但每个人掌握的程度都不一样,视其在徐家的重要级别而定。
但也有些人天纵奇才,级别不够,却能猜出七八分。
徐家长辈多年前就感叹过,小锦要是是男儿郎,他们家这一辈,谁都不培养了,就培养小锦一个。可惜小锦父母的事在徐家有些麻烦,小锦和他们又不亲,只能这样了。
像现在这封信,徐重宴可能都不能完全看懂,徐家二老爷却能看明白。
徐重宴只看出,他那个堂妹,似乎在打着什么主意?
“她要跟徐家合作,跟邺京好几个暗中势力合作,一起对付太子。她要扳倒太子殿下,起码给殿下安一个‘谋反’的罪名。”二老爷给徐重宴解释,毕竟这封信,是徐重宴拿来的,“别的势力,各位大臣,可能都是这么多年,明明暗暗里,对殿下有些不满的。但小锦合作的主要对象,还是我们家。毕竟徐家虽然式微了,但百年世家,总有些别人比不了的东西。再加上徐家和太子合作得也称不上愉快,我们家本就有放她离京,给自己留条后路的打算。现在,这条后路,找上来了。”
“小锦要太子殿下‘谋反’?”徐重宴神情有些古怪,“还要跟徐家合作?我不同意。我想徐家很多人,都不会同意的。”
“哦?”二老爷笑眯眯问,“你是怎么想的?”
“徐家很少在储君这里站队,不,据我所知,是从没有过。但我们现在已经站了,若出尔反尔,别的世家,还有皇室,会怎么看待我们家?难道徐家要自甘堕落到跟陆家一样的地步?”徐家和陆家是相看两生厌,徐重宴也不例外,“邺京不知道多少世家,背地里嘲笑陆家。我们徐家名声清贵,自和陆家不一样。况且,殿下储君地位稳固,连兵权都在逐年收拢。我能理解小锦对殿下怨恨的心情,但与殿下翻脸,我认为不明智。徐家不能因为暗地的不满,和小锦的愤怒,就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二老爷点了点头,徐重宴的态度,代表了徐家很多人的态度。大家族就是这样,为了发展更好,经过一次次改革,再没有以前专断的权力咯。他还挺怀念年轻时在徐家一言九鼎的风光不过大家都是从徐家利益考虑,也称不上对错。
“但是小锦给了我们很多太子那里可攻破的漏洞。太子那里,可埋的钉子还挺多的,我指的是各种方面。”二老爷又读了一遍信。
徐重宴微愕。但想到徐时锦曾帮太子做过那么多年的事,又释然。他皱了皱眉,感觉二老爷似乎很有跟小锦合作的兴趣。
“我觉得小锦的建议,很可行。”二老爷沉吟半天,“徐家总是对太子殿下不满,太子殿下恐怕也不信任我们家。陆家尚且积极地加深跟太子合作的深度,但我们徐家呵呵,就像所有人说的那样,徐家看中面子,一辈子清贵,就是放不下架子。再加上小锦事情的影响,就算我们积极靠拢太子,殿下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他大概也不喜欢我们家,怕我们家因为小锦的事,暗中给他使绊子。小四啊,徐家要改变,地位要上升,并不是非太子不可。”
他手扣着桌面,“陛下是年迈,殿下是踌躇满志。但踌躇满志的殿下,如果真的中途夭折呢?我们还有重新站队的机会吗?小锦给太子那里埋的隐患,实在太多了。我们不补这个漏洞,别人也可能补。如果真的像小锦预料的那样,那个‘谋反’存在的话。”
“小锦真的埋了很多钉子?”徐重宴问,“她之前,不是帮殿下做事的吗?她不是喜爱殿下吗?她怎么会给自己喜爱的人,埋那么多隐患?”
“谁知道呢,”看徐重宴动心了,徐家二老爷无所谓地笑了笑,“也许小锦是个成功的政客,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完全信任殿下。她从跟随殿下的第一天起,她就在给自己留后路。口上说着多欢喜这个人,实际上却不相信这个人。小锦真是,啧啧,我只能说她姓徐,生在我们家,真是太好了。”
徐时锦不是那样的人。
徐重宴皱眉,不赞同徐家二老爷对徐时锦的评价。
他与徐时锦虽是堂兄妹,但并不亲。虽然不亲,但因为在政治舞台,两人也常过招。
二老爷说徐时锦是个合格的政客,徐重宴恰恰觉得,徐时锦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她心里有一股执念,任何对她好的人,她非要保护。凡是她一边的人,她可以利用,可以打压,可以欺骗,但她永远留着一个底线,不给人喘不过气的机会。
看起来她谁都不在乎,可对于她在乎的人,她保护得太过。
她看起来好说话,看起来无原则,可你要是对付她在意的人,她绝对不放过你。
所以徐时锦不是一个好政客。她最纯粹的心,一直藏着。就算不为人知,可也是存在的。
就算她看起来聪明得不像话,就算她看起来心机百变,可她爱一个人,就是全心全意,纯粹干净。
她又复杂,又简单。又是一团乌黑,又是一片雪白。黑与暗,光与亮,在徐时锦那里,结合得那么好。
她爱太子殿下的时候,绝对不会给太子殿下埋钉子。她若是早有那个想法,她就不会被太子殿下逼出邺京,再被逼死。有与沈昱亡命天涯的机会,她早就坐在邺京里翻盘了。
她没有翻盘,就是因为当时,她没有那个机会。
徐重宴低声,“我觉得小锦并不是从始至终地谋算太子殿下。她的那些漏洞,只是她的习惯手法而已。小锦做政客时,更多时候是大开大合的毛笔,她喜欢掌控全局,却也欢迎意外。小锦从来只算大的局面,不去算小的方面。超出她控制的意外,她并不拒绝。这本就是人生,事事都在预料中的话,未免无趣。我认为小锦从不让计划完美无缺,正是因为她的这种想法。而且殿下又是什么人物呢?他不是傻子,他喜欢聪明人,但肯定不喜欢有人控制他。多智近妖,又累,还不讨人喜欢。小锦当然也是那样的。”
徐家二老爷意外地看徐重宴一眼,随意点了点头。也许吧,小锦当初没有把自己的一切行动变得完美无瑕,也许她当时是出于让所有人一起玩的目的,但世事无常,以前的她,送了现在的她一份大礼。正是因为有种种缺陷,小锦才能和徐家一起合作,把太子推向深渊。
“如果要与殿下反目的话,殿下就必须死了。”徐家二老爷淡声,“只要他不死,我们的计划,就算失败了。”
徐重宴默默点头。这也正是他的隐忧。只要他们不能让太子殿下彻底死亡,哪怕是囚禁的结果,徐家也一样坐立不安。谁让他们的陛下心思难测,偏偏对自家人太随和呢?哪朝太子像他们这位太子一样,手握重兵,皇帝陛下依然当看不见?
“召大家一起讨论吧。”徐家二老爷给了决定,起身,“与会者签订协议,谈论内容不能外泄。不过我希望你那一脉,与我这边一起,说服所有人同意小锦的计划。”
徐家二老爷目中火光跳跃,“总是要搏一把的!沈家做出了选择,陆家做出了选择,我们徐家,也该下决心了。”
“是。”徐重宴点头接受,他第一时间找二老爷,便有合作的意向,只是看谁能说服谁而已。
如果不出意外,今天晚上,徐家的决定就会下了,与小锦合作,暗中推动太子的灭亡,该是他们家最有可能做的决定了。毕竟小锦被太子逼死,月丫头被退婚打脸,徐家最近受的挫,太多了,不满意的人,实在不少。连原本最想与太子合作的大伯父那边,都开始动摇。
一旦下定决心,徐重宴感觉身上轻松了很多。
希望太子如小锦计划的那样,被推动着,一点点去“谋反”吧。
在邺京徐家基本达成合作初步计划的时候,刘泠与沈宴等锦衣卫,也到了江州。他们走的是水路,要比陆路快一些。因为刘泠希望多争取点时间,让她做一些准备。
船停岸后,船夫前后张罗。广平王府等候的下人也迎了上来,对回来探亲的公主,毕恭毕敬。站在船头,看着故乡的风景,刘泠有些不知作何感受。她回头,看到沈宴正在看她,她本是面无表情,此时却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沈宴伸手,拂去她眼睫上沾染的水露,问,“想清楚了?真和我一起回王府?”
“对,”刘泠点头,挽住他手臂,“你不是说了吗?你可以把人带回京,回京再向陛下复命。我到时可以想办法进宫,求一求陛下。陛下不是心狠的人,就算我们家有的人必须死,但有的人,不至于死。像我那几个弟弟妹妹,最大的才十岁,知道什么啊?他们大概是有活命的机会的。”
沈宴没有赞同她,毕竟他接到的命令,就是最好全杀了。现在是打仗期间,“招兵买马”实在敏感。和平年间,陛下也许会网开一面。而现在,陛下明显是厌烦,就希望用一具具尸体,来保守秘密。
“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刘泠慢吞吞道,“我和他们,你也知道,我们关系一点都不好。我顶多求一下,保不住的话,就算了。我不会因此大伤大悲,让你在陛下那里为难的。”
沈宴笑了下,没说话,扶她下船。他神情太淡,好像完全没听到刘泠的保证一样。
刘泠看他一眼,说,“你应该说‘不麻烦,能为你解决麻烦,我甘之如饴’之类的。正常人听了我的话,都会客气一两句吧?”
“我其实真觉得麻烦,”沈宴笑一声,摸了摸她被风吹凉的脸颊,眼角余光看到广平王府的人快步迎向他们,“称不上高不高兴,你的麻烦,我总要解决的。”
刘泠哼了一声,心情却舒展了一点儿。
沈宴说的是实话,他当然会和她站一起,向着她。但非说喜欢招麻烦的话刘泠是喜欢的,沈宴却是怕麻烦的一个人。
他连出门都不喜欢。
可偏偏娶了个欢迎麻烦的妻子。
刘泠从小到大,为了压下去心理的阴影,为了给自己治病,任何难题,她都有兴趣去理一理。若非她这种脾气,当初也不会招惹上沈宴。沈大人越往后退,她越往前走。
“这么难追的你都被我搞定了,还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呢?”刘泠悠声。
沈宴没理她,因为广平王府的下人们已经到跟前了。
诸人面对锦衣卫脸色有些僵硬不自在,面对自家公主,还是很客气的。
刘泠和沈宴一道回府期间,前来相迎的管事,一眼又一眼地看公主的丈夫沈宴沈大人。他有些弄不明白:沈大人是以公主丈夫的身份回王府呢,还是以锦衣卫北镇抚使的身份进广平王府?两种不同的身份,在王府受到的待遇,也是完全不同的。
“你们先去江州这边锦衣卫的司所报告吧。”沈宴对身后的锦衣卫下属有了安排,也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不谈公务,他是以刘泠丈夫的身份回门。
管事总算高兴了。
刘泠看沈宴一眼:这是他们提前说好的。等祭拜完她母亲后,锦衣卫再动手。现在,先给刘泠几天缓冲的时间。
“大姊!大姊!你回家了啊!”刚到府门,下了轿子,没有踏进府门,刘泠就被一个火球一样灼烫的小身影撞了满怀。
小男孩劲道太猛,撞得刘泠往后退,头晕眼花,沈宴在后面扶了刘泠的腰一把,才没让刘泠发生未进家门、先摔一跤的惨案。
“刘润平!干什么?放开我!”刘泠怒,敲了下抱着她腰的小人。她都不用低头,都知道这个孩子是谁。
毛茸茸的头抬起来,小孩子眼眶红红的,抱住刘泠的腰不肯撒手,“你嫁人后,我想去你家住,爹娘不肯,说你会讨厌我。你真会讨厌我吗?”
“你先冷静。”刘泠淡着脸,觉得自己被紧搂的腰有些痛。她向旁边的沈大人求助,沈宴却往旁边挪了一步,欣赏她的窘迫。
“大哥二姊说你根本不欢迎我,在江州见我已经很烦了,根本不想在邺京再见到我。我想去舅舅家呢,他们也不让我去。就怕我去吵你。我真的会吵到你吗?你真觉得我跟着你,你很烦吗?真的吗真的吗?”
“刘润平,你冷静”刘泠是个大人,可她的体力,居然比不上一个激动的小孩子,她被一团火球抱住,腰也疼,胳膊也疼,被晃得头好痛。更讨厌的是沈宴在笑太讨厌了!有什么好笑的!
“爹娘说你对我好,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到过,才补偿到我身上。但你要是得到了,就不稀罕我了。你是不是怀孕了啊?你是不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把我忘了啊?大姊,我不要你忘了我。我想跟你一起玩去年我生病了,你都没回来看我。人家都说姑娘成亲后要回门的啊,你怎么就不回门?我天天坐家门口等你回门,大哥二姊笑话我痴心妄想,我不信他们但是你为什么真的不回门啊?为什么为什么?!”
“你先冷静。”为什么一个几岁的孩子,连回门都知道?为什么一个小孩子的精力这么旺盛,喋喋不休,问题一个接一个,她怎么回答?
“为什么”
“闭嘴!”刘泠终于发火,她的脾气本来就称不上多好,一怒,将怀里小孩嘴一堵,小孩就剩下呜呜咽咽的机会了。
抱着她腰的小孩子仰着小脸,红着眼圈看她,又委屈又难过。和他姐姐一样又长又卷的睫毛下,水滴一样的黑眼睛中,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好像刘泠一说狠话,他就会放声大哭一样。
这小可怜模样,刘泠实在不忍心责备。
“沈宴,你怎么做我夫君的?有人这么烦我,你怎么不知道管?”刘泠的火气,对准旁观的沈宴。
“”沈宴微微笑,走上来,拍拍她的肩,以安抚。
他低头看抱着刘泠的小孩子,这是刘泠最小的弟弟,刘润平。和她别的弟弟妹妹不一样,沈宴早听刘泠说过,刘润平很喜欢她,从来都喜欢缠着她。被一个小孩子喜欢这么多年,刘泠就算嘴上从来不承认,心里肯定是喜欢的。
在沈宴看刘润平的时候,小孩子也在打量着这个青年。他去年在江州时,就见过这个厉害的哥哥。他姐姐脾气那么差劲,那么奇怪,在这个哥哥身边,却会露出笑脸。大家都说这个哥哥是坏人,因为他的到来,让他爹娘很是不开心。但刘润平知道大姊和自己家其他人的关系,这些年,别看他只是个小孩子,他已经学会筛选家人的话。哪些话该听,哪些话不该听,刘润平都有自己的判断。
刘润平其实不喜欢沈宴。他让自己家像惊弓之鸟一样。他一出现,就抢走了刘润平的大姊。大姊本来在家跟自己玩得很好,这个大哥哥一来,大姊就跟着他走了,后来更是嫁给了他,连家都不回了。
但是这个哥哥,让他大姊露出笑容。他大姊斥责这个哥哥,这个哥哥也没有生气,还笑了一下。笑起来,阳光都亮了。像他大姊一样。
所以,刘润平愿意接受这个哥哥,做大姊夫。
刘润平眨着黑乌乌湿润的大眼睛,乖乖叫道,“大姊夫。”
“”沈宴愣了一下。
好陌生的称呼啊。
他还没有被人这样喊过。
和刘泠成亲后,刘泠的家人,那冷淡的态度,就不提了。和刘泠关系比较好的表妹,张绣因为避讳,又因为有些怕沈宴,从来没在沈宴面前出现过。
虽然刘泠有一群弟弟妹妹,但她与自己的亲人关系实在淡。关系远的,大多是把沈宴当成“沈大人”,之后才是刘泠的夫君“驸马”。
第一次,沈宴被一个小孩子喊“大姊夫”,还是那种小孩子第一次见长辈的语气。
沈宴侧了下目光,有些不自在。他冷淡的“嗯”了一声,就是回答。
刘泠正在努力把刘润平从自己身上扒下去,没有注意到她夫君居然羞赧了一下。
刘润平眨眨眼,失望地垂下眼。他以为大姊夫不喜欢他,要不为什么反应这么冷?他在街上玩,跟路人笑的时候,路人的反应都比他大姊夫要热情了啊?呜,大姊嫁人了,嫁的大姊夫还不喜欢他,万一把大姊影响的也不喜欢他了,那可怎么办啊?
六七岁小孩的世界,总是充满着难以预料的烦恼。
刘润平垂头丧气地跟着大姊进府门,忽然好像听到一声噗响。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很难集中,他还牵着刘泠的手,头已经转回去了,然后眼睁睁看着一只鸟啾一声叫,从半空中直落,笔直地跌到了他大姊夫伸出的手中。
刘润平瞪大了眼:大姊夫只是伸出了手,鸟就掉到了他手里!并且没有死,是活蹦乱跳的!
沈宴伸手,拍了拍在手心跳的小鸟,看向好奇望着他的刘润平,“喜欢?”
“嗯!”
“拿去玩吧。”
转眼间,蹦跳的、有呼吸的、会歪头舒羽毛的小鸟,就落到了刘润平怀里。刘润平都顾不上和刘泠牵手,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小鸟,脸上露出欢喜的笑。他再次抬头,崇拜的目光看着大姊夫,“大姊夫,谢谢你!你又厉害,又好!”
“嗯。”沈宴的回答依然简单。
刘泠笑眯眯地看着沈宴,小孩子高兴跑开、去照顾新得到的礼物后,她推了推沈宴,“你对他,可真好。”
“感觉好像回到了刚和你认识的时候。你对我总是爱答不理,但我难过的时候,你又能逗我笑,会跟我开玩笑。看你对刘润平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你当初对我一样。”
“沈大人,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呢!”
刘泠凑上去,趴上沈宴的肩,大庭广众,亲沈宴一口。
沈宴挡了一下,没让人看到。他笑了笑,问,“有多喜欢?”
“嗯,我想再追你十七八遍。”
“我想再嫁给你□□十次。”
沈宴伸手,把她从自己身上拽下去。他笑了笑,似不敢苟同。
刘泠哼,“怎么,你不愿意?”
“不敢,”沈宴笑,“只是我年纪大了,受不起你来回折腾。”
“”他又揶揄她了。
刘泠是真的在心里,又把自己嫁给了他无数遍。
但虽然刘泠这么喜欢沈宴,但广平王府上下,除了刚得到一只小鸟见面礼的刘润平,全都不欢迎沈宴。广平王府上下对刘泠只是不喜,对沈宴,完全是带着敌意了。广平王夫妇不喜,是因为沈宴身份的敏感,再加上去年,沈宴逼他们夫妻,放弃了对刘泠婚事的发言权。刘润平和刘湘不喜欢,是他们记得,去年的时候,这个人怎么把爹变得那么生气,把娘变得那么惊恐。一直到现在,广平王妃精神还恍惚着,夜夜噩梦,身体很差。
这样的人,大家怎么会喜欢?
全家就差把“我们不欢迎你上门”这几个字,直接写脸上了。
但他们对沈宴越冷淡,刘泠就对沈宴越热情。
“沈大人,一会儿开饭,我们坐一起吧。”
“常嬷嬷,你去小厨房加些菜,我夫君有癖好,他不吃荤,你们可不许恶心到他。还有几样菜去了吧,鸡蛋啊、香菜啊”
广平王冷着脸,看刘泠自得其乐地照顾自己的丈夫。反正他脸色越差,刘泠越高兴,完全是跟他对着干。
广平王吸口气,摆出僵硬的笑容,“沈大人真是稀客,难得来江州啊。阿泠你那么客气做什么?沈大人是自己人,来咱们家,就是回自己家,你不必总招呼他。他不是客人。不过咱们家,倒是真有客人。你想尽地主之谊的话,也是有机会的。”
“谁?”刘泠问。
沈宴眉毛跳了跳。
广平王乐呵呵地请一对人进屋,沈宴无表情,刘泠的脸,却凉了下去。
陆铭山,还有岳翎。
陆铭山怎么来了江州?他不应该在邺京吗?
刘泠看沈宴一眼,沈宴若有所思。她觉得,这次江州行,已经布满了阴云。
暴雨将至,风霜满楼。
第93章 州异变
陆铭山的到来,要说影响,估计和政治有关。但刘泠既然已经做好给一家人在邺京求情的准备,情况再糟,她想也糟不到哪里去了。因此,晚膳时,尽管陆铭山和岳翎的出现很膈应,但一侧头看到坐在一旁的沈美人,刘泠又心情愉悦了。
广平王厌恶沈宴,大概可以厚着脸皮不许沈宴上桌用餐。但他都请了陆铭山这个客人共进完善,他要是针对沈宴,刘泠肯定有话说。
所以广平王就捏着鼻子,忍了下去。
他真是从去年开始,就对沈宴不待见。要说他一个王爷,不待见一个臣子,多的是法子对付。忧伤的就在这里,他不是一般的王爷,沈宴也不是一般的臣子。在邺京那边,广平王战战兢兢,一直想减弱存在感的。
于是一整晚,广平王的热情都在陆铭山那里。他的妻子儿女全看他的脸色,跟陆公子说话和风细雨,跟沈宴夫妻说话抱歉他们不跟沈宴夫妻说话。
一般人,遭此对待,都肯定心情不虞。
先不说沈宴心情好不好,他首先没时间去思索。因为他的小妻子,太给他面子,太彰显存在感。坐在他旁边,一个人热情的,像是十个人。
一直跟他窃窃私语,“那个你要不要尝尝?做的挺好吃的,我一直想学,没学会。”
“那道菜!给我装一小碟子过来,沈大人喜欢吃的。”
“啊这道菜,看着真好看,像一颗心,装一碟子。”
“沈大人,你不吃荤的话,是鱼肉也不吃,鸡肉也不吃吗?”
沈宴被她折腾得忍笑,“你不是早知道?”
刘泠托腮作讨人爱模样,“但是有的素食者,人家也吃一点鱼肉,吃一点鸡肉的。还有的人,做出来的菜看不出是肉食,也会吃。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沾呢?你有没有尝试过呢?”
沈宴怜爱地,摸摸她可人爱的小脸,没有回答她。刘泠纯粹是没话找话,非要打破餐桌上的冷漠。他的饮食问题,刘泠也从来不感兴趣。他们二人对彼此的习惯,从一开始,就互相尊重。刘泠没挑战过他对荤素的忍耐程度,沈宴很高兴她不是那种非要逼着夫君吃肉、好奇夫君为什么不吃肉的人。但她现在是干什么呢?碰上广平王府一家人,刘泠变得好幼稚。
沈宴低声,“食不言。”
刘泠瞪沈宴。
“啊!”坐在大姊夫旁边,抱着一碗白米吃得小心翼翼的刘润平一声叫,引来了众人的注意。
“怎么了怎么了?”刘湘放下手中碗筷,不高兴道,“吃饭时不要发出奇怪的声音,娘平时怎么教你的啊?”
她指桑骂槐。
刘泠呵呵笑,“好像你们刚才都哑巴了一样。”她侧头看刘润平,“你怎么了?吃个饭都不让人舒服,不行的话坐到我旁边来吧。”
“有人刚才踢我。”刘润平皱着小脸,撒娇地跟大姊抱怨。他没看到他大姊的脸色瞬时僵硬,忍着尴尬,瞪向沈宴。
“”沈宴扶额。
他怎么知道刘泠对他不满,不光面上瞪他,还要在桌下踢他?他反应太快,不好意思祸水东引,让有一双小短腿的刘润平糟了他长姐的毒手。
“是我踢的。”被妻子窘迫求助,沈宴只能牺牲自己了。刘泠愣一下,想开口,被他瞥一眼,那眼神凛冽,刘泠噤声。
对面的广平王妃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桌子用餐的人,表情都不正常。一顿饭吃成这样,相看两生厌,真是够了。
她悲伤想:好好一个家,为什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姐姐灵前,她发过誓要对阿泠很好,要照顾好阿泠,照顾好姐夫,让这个家和乐。她努力了很多年,去年才知道,原来她的讨好,在刘泠眼中,根本就是笑话。原来这个家从最开始就风雨招摇,根本不可能好起来了。
姐姐死后,她压制心头的不安,做好广平王妃。她去年才知道,姐姐是她害死的,是她和姐夫一起害死的。她真的当阿泠是凶手,真的把阿泠少时想杀他们当成是发疯她的姐夫、她的丈夫,他骗了她很多年。原来她才是元凶!
广平王妃仿若坐在一个漏雨的屋中,她看到稻草飞走,瓦片碎掉,雨淋进来,风刮进来,她在凄风苦雨中,信念早已天摇地动,只等着倒塌的那一天。
她这一生,都完了。
丈夫说她没有错,错的是机缘。又心情复杂,说,“怪的是沈宴。”
是啊,沈大人挑破了他们家的这层保护网,破了这个假象。她才知道,刘泠为了他们夫妻二人,背了这么多年的罪!所有人都在隐瞒真相,都在把罪往那个孩子身上推。只有刘泠是有罪的,他们才是安全的,表面的荣华,才能维护下去。
可是、可是广平王妃心在淌血,她日夜被悔恨折磨,痛不欲生。
她喜爱姐夫,喜爱这个家。可是阿泠,是她姐姐的唯一孩子!
她不敢看阿泠的眼睛,不敢跟阿泠说话。每说一句话,负罪感恶狠狠地扒她身上一块肉,鲜血淋淋,让她死去活来。
她更加不敢面对姐姐。
但是刘泠这一次回来,就是为了上山祭拜自己的母亲,如往年一年。
这对广平王妃来说,更是一种折磨。那座亭,当年还是她主张给姐姐建的!现在她怎么上山?
广平王妃疲累至极,不禁有荒唐的想法:要是阿泠死了,就好了。要是阿泠不在了,就好了。
刘泠死了,他们的罪就被埋葬,再不会有人知道,有人天天在她面前提醒。耳提面命,唯恐他们忘了。这种日日夜夜、年年岁岁的折磨,广平王妃觉得自己会疯的。
要是阿泠消失了,就好了!
脑海里才有这个恶毒的念头,就被广平王妃惊骇地碾去。她更加痛苦:她是害怕到了什么程度、坏到了什么程度,才想阿泠消失。那是姐姐的唯一孩子
广平王妃默然无语,心情极差。与她同席的丈夫孩子自然察觉她心情的转念,对刘泠更是烦。陆铭山作壁上观,只笑着给岳翎夹菜,作为客人,看到人家家务事,他也很尴尬。
岳翎颇有兴致地看着刘泠的家事,她面对公主时的那种无以言表的自卑感,在此时弱了几分:原来尊贵如刘泠,她自己家的人,看起来都不太喜欢她。尊贵如刘泠,都被自己的父亲直接甩脸,她岳翎被人嫌弃,好像都没那么难受了。
陆铭山给她夹菜,她回以感谢的微笑。实际上她的笑容,早就变得苍白冰凉:对铭哥下的毒,早到了最后期限。可她犹豫着,仍然没下最后一剂。
铭哥是真的喜欢她吧,他在陆家的反对中,坚持带她离京。
他是真的喜欢她吧,动摇来去,猜忌来去,却一直没放弃她。
大家都说,她是铭哥心中的白月光。那月光照了他那么多年,他舍不得丢弃。
可是岳翎又是恨透了他。
又爱,又恨。爱意无法消除她对陆铭山的恨。在陆铭山见到刘泠,那个略微恍惚的神情被岳翎看到后,她更是恨。一切美好的东西,诸如爱情,诸如善良,都没有那些黑暗的东西,诸如怨恨,诸如报复,带给人的动力大。人总是容易忘记美好的事物,却对让自己痛苦的事物念念不忘,常日诅咒。
岳翎对陆铭山,就是这样。
她爱着他。
但她也想杀他。
她现在不忍心这两日温馨光阴,但当他对她态度稍有改变,她就会动手。他不能对她一心一意,他就陪她一起去死吧。总是他死了,都要跟自己在一起。
谁让他负她太多,根本没办法偿还。
一顿不愉快的晚膳,并没有太影响刘泠的好心情。反正她这么多年,在广平王府一直这样。想到这样的家很快就没了,也勉强能体谅吧。跟沈宴离开后,刘泠要拉着沈宴去散步消食。消食着,他们俩就坐上了屋顶,观漫天星光,畅言漫无边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