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时锦心静,沈昱却显然没有她的境界。他看到树上的红柿子,便有些心痒,跟徐时锦说,“想不想吃?我帮你问问。”

“好啊。”

徐时锦自己一个人接着逛,院落以小房间的形式,分别供着许多佛陀和菩萨。里面屋子是灰色的,墙面落尘。菩萨的颜色老旧,薄薄的一层灰,都是有些年头。这个小庙可真是静,一个人都没有,这么安静。

徐时锦不禁想:小沙弥说这里的佛祖灵验,该不会是因为上来的人太少,佛祖太清闲的缘故吧?

想完觉得自己有些亵渎佛祖,徐时锦脸红了下。

每遇到功德箱,她身上没有银两,却也放了些贵重点的饰品,充作银钱。但中途,她心中一片寂静,什么想法也没有。跪在菩萨面前,徐时锦弯身,摇起转经筒。

轻微的声响中,徐时锦想了半天,依然没想出该求什么。

她的人生好像早就该结束了,许多事情,她都尝试过了。她渴望的那些东西,已经没有了。也没什么好求的。

摇着转经筒,徐时锦闻到男子身上的气息,回头,看到沈昱用布裹着几个大红柿子,站在她后面,笑着看她。

他问,“许完愿了吗?”

徐时锦说,“正在许。”

在沈昱站她身后的一瞬间,她忽然有了愿望。这个对她特别好的人,她的愿望,就是他了。

沈昱的人生和她不一样,她若是黑暗幽深,他便是光华满目。即使如今置身泥沼中,徐时锦依然坚信,沈昱有重回邺京,重回沈家的一天。

那就让她的沈小昱,更加的光华吧。她愿意把自己那点儿稀薄的运气,全都给他。

两人出了寺庙,沈昱给她柿子吃。这才一道,真正出了村子。

“小锦,你想过以后要怎么办吗?”沈昱随口问道。

徐时锦不知道,她现在,很多时候,都是迷茫状态。她想先复仇,但那之后,她该想什么呢?

她反问沈昱,“你不能回去邺京了,沈家很长时间,你也不能回去了。你有想过你以后怎么办吗?还是要一直跟着我流浪?”

“我不能跟着你吗?”沈昱带着随和的笑问。他问得不在乎,他侧过去望着街头的眼神,却微微缩了下。

他心中是紧张的,怕她给一个拒绝的答案。

他和小锦,现在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沈昱不想问,他觉得现在就挺好的。

“能。”徐时锦给他一个清晰的答案。在未知的命运抵达她脚前,她都不会推开沈昱。

“但是以后,指的不全是我啊。”徐时锦再道。

沈昱沉默了一下,慢慢说道,“小锦,你知道我的,我没什么大志向。我向来都是遵从家族的安排,长辈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好了。我原本,就想做一个纨绔子弟,放浪形骸,一生就过去了。但我心里,确实有着愿望。”

“请说。”

“我这一生,我希望能找到个人,我爱她,她也爱我,我们可以牵手,光明正大的,我可以娶她。”

徐时锦恍神了片刻,笑容微变。

沈昱问,“你呢?我想你最爱的,一个是权力,一个就是爱情了。现在还是这样吗?”

徐时锦静了下,温声,“我只想找到我的爱人。”

沈昱搂了下她的肩,温柔道,“祝你得偿所愿。”

徐时锦仰头,冲他笑了一下,“也祝你得偿所愿。”

两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回到赚钱初衷。

站在一间大赌坊前,徐时锦嘴角颤了下,看向旁边自信的沈昱,“这就是你的生财之道吗?”

“是啊,论赚钱,哪里会有比赌坊更容易呢?”沈昱恢复了潇洒玩乐的模样,冲她眨眨眼,一把勾住她的肩,“小锦,吃喝赌票,这可都是我的拿手项目啊。在这方面,你要相信我。”

徐时锦相信,沈公子这么多年混在那个圈子里,当然不可能白混。

沈昱吩咐徐时锦,“跟紧我,赌坊里比较乱,你不要乱跑。”

徐时锦笑一下,伸出手。

沈昱上下看看自己,疑惑,“你要什么?”

“沈小昱,你不是吃喝赌票样样在行吗?”徐时锦笑得狡黠,拉起他的手,“一个姑娘向你伸出手,你居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她伸手,拉住了沈昱垂在身畔的手。

沈昱僵硬了一下,心想:我从来不敢猜你要什么。小锦,你是那么不一样。

徐时锦确实是那么的不一样。

沈昱进了赌坊,一心以为这是他的天下。他混迹赌坊多年,任何玩法,全都可以应付。在他的计划中,定要让徐时锦看看他的英勇,让徐姑娘知道,他还是有些本事的。沈昱甚至做好了赢得钱太多,他和徐时锦被赌坊老板追杀出门的打算。

四门方宝、六博、奕棋、投壶、马吊、双蹙融、选仙、加减、插关火、大小象戏各种玩法眼花缭乱,赌红了眼的人大声吆喝,整个赌坊的气氛火热无比。

沈公子熟门熟路,一进去,便找到了熟悉感,得心应手。

徐时锦站在他身后看。

“大大大!”

“小!肯定是小!”

“走这边,你这个笨蛋!”

“牌面不是这样的滚开!”

徐时锦一直站后面,在沈昱一把结束后,她低声跟他说,“我头有些晕,去门口站站。”

沈昱立即起身,“我陪”

“不用,就这么几步的路。”徐时锦指了指门的方向,给他一个安抚的笑,“这里不是邺京,没有人认识我,我是安全的。你什么时候都跟着我,做什么都先想着我,等有一天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很难过的。”

沈昱多想说:那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不好吗?我多想对你好,好得不得了,让你再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让你一辈子赖在我身边。

他没有说出口,微微一笑,点了下头,重新坐下。

下一把,他却玩得心不在焉。

输了两把后,仍没有等到徐时锦归来。沈昱坐不住,去找徐时锦。然后他目瞪口呆的,在门口一牌桌前,见到徐姑娘入座,在和一群人大杀四方。

“小锦,你”沈昱结巴了一下。

“嘘,”她回一下头,道,“不要影响我。”

沈昱站她身后围观,他发现,徐姑娘似乎,很适应赌坊?

对面的男人一开始轻视徐时锦,要让利。徐时锦微笑答应,接着就小赢了一把,她不好意思,“哎呀,运气好。”

对面的姑娘这么好说话,男人也不好生气。就问,“姑娘还玩吗?”

“玩啊。”徐时锦道,她手往后面一伸,“沈小昱,银子。”

“”沈昱无语掏银两。

沈昱在旁观中,渐发现徐时锦真是了不得。输输赢赢,几把的功夫,她似乎就摸得差不多,小赢,大赢,各种赌=博玩法,她都能很快上手。且她能关照对手的情绪,在对方即将崩溃前,输一把,让对方看到希望。

沈昱自己就是老手,他能轻易察觉徐时锦每一把的输赢。一开始不上心,后来发现,似乎整个排面,全在徐时锦的掌控中?

她是如何做到的?

沈昱自己有武功底子,在这种地方,有先天优势。但徐时锦不一样,她绝对一点武功都不会,她就是一个弱女子而已。

但徐时锦能玩到跟他一样的水平。

玩了一个时辰,眼看要惊动老板了,两人才离开。

进来的时候,他们身上恐怕只有不到十两银子。出去的时候,银钱多的,需要走钱庄一套。沈昱心情大好,问徐时锦,“你是怎么做到的?”

“心算啊。”徐时锦说,“你玩游戏,靠的是自己敏锐的五感。我靠的是自己的计算能力。整个游戏是一盘大棋,所有人一同入局,从一开始,我就开始算了,算每个人得到的筹码,观察他的情绪,一步步走下去,只要是人,都会有纰漏。但这种算法我其实不喜欢,主观性太大。我更喜欢玩客观一点的游戏,骰子大小,牌面正负,我全都能算到。但是这样比较辛苦,如果有人跟我坐一起,给我暗示,会容易很多。”

她笑,“沈小昱,赌=坊挺好玩的。”

“”沈昱半天没说话。

到他们回到村子的时候,沈昱开口,“我虽然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了,但我手中,还是有些资源可以动用的。我并未跟邺京完全隔绝,也没有跟沈家不再往来。你知道我是沈家的一枚棋子,我出京时,沈家要求我扮演的角色,我勉强算功成身退。但那时我心在你这里,我也懒怠,并没有打听之后的事。但是如果你要做什么,我手中的资源,完全可以给你用。”

徐时锦抬眼,看向沈昱。

沈昱笑,“你在赌=坊露那一手,不就是为了说服我吗?”他顿一下,“其实你不必这样,只要你跟我说一声,我都会答应的。”

“小锦,你从来都不知道,我站在你一边,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拦你。”

徐时锦心有些堵,有些难受。

她还是不习惯。

她说,“对不起。”

她的所有,都是算出来的。她从没遇到过不需要算计的事,她有在努力适应沈昱,但还是很难。

她真是糟糕。

可她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已经难以改变了。

沈昱望着她疲累的神情,觉得自己对她要求太高了。

他叹口气,上前,拥抱住她。

沈昱轻声说,“从现在开始,一点点地适应。像我们小时候一样,那时候,你什么都跟我说的。”

徐时锦在他怀中,轻轻点了点头。

她抬头,冷淡的眼神看向他,他给予她期待和信任。

徐时锦问,“锦衣卫这些年,一直在暗中监视太子,对不对?”

“对。”

“陛下的命令?”

“对。”

“他对太子日渐不满,对不对?”

“对。”

“他其实在等着对太子动手的机会?”

“对。”

“你在锦衣卫中,实际上是在整理搜集所有的情报。天下锦衣卫的情报,全在你手中,对不对?”

“对。”

“从一开始,陛下对你的安排,就是这样,你常在青楼、赌=坊、乡间野场出入,也是为了取情报方便,对不对?”

“对。”

“也就是说,锦衣卫的情报,除了正大光明的那个司,实际上还有暗地里的?”

“对。”

“其实就算你现在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就算你已经被撤职,但如果需要的话,你仍然会立刻回去?陛下这只是一场权衡,他随时可能要你回去?”

“对。”

徐时锦长长松了口气。

在当日与沈昱重逢后,她就开始有这种猜测。可她从来没得到过证实,她不觉得沈昱会告诉她实话。

但事实上,沈昱都跟她说了。

沈昱温笑,“小锦,你真是聪明。”

徐时锦笑容却有些涩:她一点都不聪明。若不是那日沈昱给了她暗示,她早晚要步入陛下的这场谋算中。她为太子做了那么多事,可能全在陛下的眼里。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中,实际却被别人当小丑一样看着,这种感觉,真不好受啊。

沈昱低声,“陛下不知道太多你的事情,你不必担心。”

徐时锦看他一眼,自然知道是沈昱帮她打的掩护。

她有些尴尬:这些年她在沈昱眼中,是什么样的啊。竟全被沈昱看在眼里!

他时时看着她!一直在看着她!

沈昱淡眼看她,“现在,你还愿意把计划跟我说吗?”

徐时锦半晌后,抬头,面无表情,“我有四封信,要发出去。一封给陛下,一封给徐家,一封给陆铭安,一封给陆铭山。”

沈昱微惊讶。他难得见到徐时锦不在他面前笑,难得见徐姑娘脸上冷漠的表情。他心中却有火在烧,他明白,这是徐时锦卸下心防的第一步。

“这些年,如果你一直在查我,查太子。就该知道,陆家和广平王府的勾结。我和太子当日不欲陆铭山和广平王府结亲,我蓄意破坏陆铭山和阿泠的婚事,就是不想陆家势力壮大。广平王府这些年在做些什么,我知道,我现在想,你们锦衣卫如果连太子都在查的话,广平王府的事,你们也会知道。既然知道,就该知道,现在陆家倒向太子,那陆铭山喜欢折腾,他取得太子信任的第一步,就是去江州,和广平王府合作,一同倒向太子。”

“原本我只是猜测,但现在我确定陛下对太子不满。那么,不妨让陛下更不满些。就算我不在邺京,就算我手中无一兵一卒,我也要刘望死。”

“邺京那边,我要与徐家合作。徐家如今骑虎难下,经过我的事,他们未必完全信任太子。而陛下那里,我需要交个底。如果一切都在陛下眼中的话,我需要干干净净的,不惹陛下怀疑。”

“陆铭山那边,如果他要和广平王府合作,我不妨再推一把,让他们合作的更快一些唔,陛下让锦衣卫查了陆家这么久,现在也该动手了吧?如果我所料未查,这件事,还是沈宴沈大人负责的,毕竟他已经查了这么久。如此,不妨让广平王府和陆铭山的合作更疯狂些。”

“只有他们退无可退,太子那边,才会退无可退。我太了解刘望了,他的一切举动,我大部分都能算到。”

“沈昱,这一次,我非要刘望死。”

“他死了,我们所有人,才有机会。”徐时锦抬起了眼。

第91章 刘泠的决定

过了年,还是有些冷。又下了几天雪,纷扬而浩大,山后小村在大自然的变化万千中,只是一个小小的剪影。天这么冷,很多人都不愿意出门,徐时锦却兴致盎然,邀请沈昱一起出门看雪景。沈昱欣然应允。

他们穿着厚重斗篷,走在白无边的天际中,像走在白云深处,又像是白宣上的两点墨迹。一路悠然地走着,说些闲话,在寒风中,身后的脚印被新一层飘落的雪花掩埋。

等走累了,歇歇脚,喝一杯乡间人提供的暖酒。心上那点儿灰尘,好像也被拂去了些,通身暖融融的。

徐时锦说,“这里真好。”

沈昱站在她身边,跟她一同看天地间的雪,“是啊,我知道你会喜欢的。”

徐时锦微诧异,看他一眼,“我以为在你眼中,我应该是个利欲熏心的人,不会喜欢这种村野生活。”在所有人眼中,徐姑娘应该自来喜欢浓墨重彩,喜欢掌控一切,她在邺京各类圈子里如鱼得水,像这种纯风景的欣赏,徐时锦大约是没兴趣的。

沈昱手又不自觉搭在她肩头,借力撑着自己了。他笑容有些得意,又有些自信,“你在别人眼中的模样,和在我眼中是不一样的。你在别人那里算来算去,到我这里,多半也是不会算的。我和你什么关系啊?我们一起长大,我们心有灵犀。不管过多少时间,我都和你站一边啊。”

世界千变万化,他在她心中与众不同。

正因为知道这个,沈昱为她无条件低头,千千万万次。

徐时锦脸上的笑,在雪光的掩映中,是那么的淡,透着欢喜,也透着哀伤。她认识他这么久,不舍却从未消失。峰回路转,山重水尽,他们竟还有站一起看天地大雪的时候。算来这种缘分,比她强求的那些,要深刻得很多。

她不舍他难过。

徐时锦问,“对啊,你站在我一边。不光是赏雪,我们还能一起做许多事。”

沈昱手依然搭在她肩上,他闻言,眯起眼,望着外面铺开的雪卷,慢悠悠道,“等你做完你想做的事。我们可以继续在外面走一走。你这么多年,一直呆在邺京,从来没出来过,不知道天地有多大。总是短期内,我回不去沈家,你也没有身份,干脆趁这个机会,多走一走。”

他甚至拿刘泠的事情来开解徐时锦,“你看你那位好友,她的身世比你苦得多。可她硬是熬了下来。我看就是因为常在外面散心的缘故。她以前见我爱答不理,现在还知道点个头,变化可真大。”

徐时锦轻轻笑,“我以为阿泠现在情况好转,是男人的缘故。”

沈昱抚摸下巴,凑过去,呼吸喷徐时锦侧脸上,他笑问,“什么意思?你在暗示我什么?你希望我做什么?”

“思无邪啊沈小昱!”徐时锦被他弄笑,脸颊和脖颈那边,被男人的热气一喷,又痒又烫,让她的耳根也跟着烧红。她偏了偏头,躲开他的亲昵,脸颊却生了红晕。徐姑娘长睫如飞羽,其下的眼睛清澈,躲了一下。那眼睛里的笑有些别的情绪一闪而过,明显有几分赧然。

徐时锦不自在,侧了下身,笑着抱怨,“你重死了,别总是靠着我,我不是你的拐杖。”

“我有分寸,不会压坏你的。”沈昱手还是搭在她肩上,根本没放过她。听她抱怨,便随意笑答。

徐时锦无奈,又有久违的亲切在一点点腐蚀她。小时候,沈昱就总靠在她身上,她像是拖着一个大玩具一样,沈家长辈不知道教训了沈昱多少次。结果他还是改不了。

徐时锦说他,他自觉有理地说,“你话那么多,我不歇歇,多累啊。”徐时锦被气得好久不上沈家。但再次和沈昱见面,他一点改进都没有。

想起那段岁月,徐时锦便觉温馨。

她近来常常想到小时候的事,时时回想。多么奇怪,好像她在十四岁那年以后死去。之后的日子,就像一场梦。不然为什么一想到以前,想的总是十四岁以前呢?好像十四岁以后,她什么也没做过一样。

她听老人说,人在大限将近时,便总会想起过去。

其实不止如此。在现今不如意时,便会逃避似的,想在美好的回忆中找安慰。像她在邺京呼风唤雨的那些年,可从没想过小时候。

但现在现实也撑不上多么不如意,她大约是真觉得自己活不久,才会一遍遍回想。

徐时锦听到头顶,沈昱漫声说,“我现在和你一起看雪。以后,我们还可以在四面透风的茅亭中喝茶,在阴雨天的时候看蚂蚁搬家,在刮大风的时候躲避,看天,看云,看山,看水小锦,一辈子这么长啊。我陪你到你找到想爱的人为止。”

他想和小锦在四面透风的茅亭中喝茶,在阴雨天的时候看蚂蚁搬家,在刮大风的时候躲避,看天,看云,看山,看水。他还想看小锦静而悦的笑容,看她睡后又苏醒,第一眼看到他。

徐时锦怔愣了一下,握紧沈昱落在她身畔的袖子。他手搭在她肩上,他不知道她在握着他的袖子,像握着他的手一样。

沈昱说,“那些以后再说,现在天晚了,你该睡觉了。”

“不,我不困,不想睡,”徐时锦拒绝,转过身来,微笑着看他,“我们再谈一谈我的计划吧。”

“”沈昱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徐时锦,他不知道多年的宫廷生活,把徐时锦变得对一切谋算这么上心又细致,她夜夜推算,夜夜不眠。有时候自己一个人,有时候拉着他一起。沈昱自己有时候都扛不住,徐时锦神情疲惫,面色苍白,却硬是能坚持下去。

他不懂她是图什么,把自己变得这么累。

但沈昱也知道,徐时锦早已改变了很多,她不是他少年时认识的那个姑娘了。她以前也喜欢阴谋算计,但只是小算,不像现在,徐姑娘恨不得以天下人为棋,所有人一同陪她入局。

前段时候,沈昱和徐时锦之间有些隔阂。他有些不了解现在的她,对徐时锦的印象仍停留在少年。但他很快明白,小锦长大了,他不能以少时的记忆强求小锦。

纯然而笑的小锦很好,微笑谋算的小锦也很好。

沈昱喜欢一个人,就一直喜欢她,她变成什么样,他都喜欢她。

沈昱说,“你的计划还有什么疏漏吗?你快把邺京所有人的心思都挖遍了啊小锦。我觉得你计划这么好,太子不死,都对不起你的心思。”

他说太子的时候,注意到徐时锦眼神恍了那么一下。他便知道,她并未完全放下。

沈昱默了一下。

徐时锦温温道,“我恨不得我能算到天下所有人的心思,让我的计划完美无缺。但你知道,世事万变,不是任何人任何事都在我的控制范围内。下棋的兴趣所在,就是总有你意料不到的情况发生。比如当日与夷古国开战前,我就未曾想到他们运气那么好,在路上随便走一走,都能碰到自己的军队。若非有魔教相处,当日朝廷必然损失惨重。一战败,二战怯,也许大魏和夷古国这场战争,根本就打不起来了。”

沈昱说,“天下一盘乱棋,各为其名,不是挺有趣的?”

徐时锦被他逗笑,“你这个想法很有趣,和我不谋而同。”不过她一顿,“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关系到徐家和沈家,我一人死,还把你拐走,已经是两家的罪人了。我不想你爹娘太恨我,所以还是好好筹划一下吧。”

提到沈昱的父母,沈昱面色僵了一下,神情变得淡下去。

他父母,是绝对不会接受小锦的。

他们少时,徐家和沈家联姻时,他父母也很喜欢小锦,把小锦当未来儿媳看。小锦聪明又能干,漂亮又嘴甜,最关键的是能治得了她。那时的小锦在他父母眼中,是再合适不过的儿媳了。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沈家和徐家依然交好,沈昱的父母却对徐时锦厌恶至极,吩咐人,“再不许在我们面前提起这个人,就当她死了!昱儿你别伤心,这种女人,退亲才退得合适。真是想不到啊,我们沈家哪里配不上她?宁可进宫也不嫁过来?那她就别想再嫁进沈家大门了!我们沈家不欢迎她!”

紧接着徐时锦凭着自己,硬是在徐家搏出了地位。她出宫后,也常参加各类宴席。多年不见的徐时锦,像块美玉一般温润,她手段非常,人见人爱。沈昱的父母再提起徐时锦,变得心情复杂,“她也挺能干的但我们沈家依然不欢迎她。还有昱儿,你到底想不想成亲?要是她都嫁人了,你还怎么混着,我们你气死我们了!”

“你是不是还想着她?沈昱我跟你说,你死了这条心。人家不稀罕我们家,我们也不稀罕她。你娶个ji女都比不不不!你不能娶ji女!我们家丢不起这个人!”

在沈昱吊儿郎当、风流倜傥的那些年,他父母由一开始的暗恨暗恼,变得心情复杂。再后来,他们也不再提当年的婚事。面对沈昱,他们只能叹口气。沈母疑心沈昱一心想出家,如今的放纵实则是太清心寡欲。沈昱父母把心慢慢转移到沈昱的弟弟妹妹,堂弟堂妹身上了。

在所有人以为就这样下去的时候,沈昱突然劫狱,把自己和徐时锦推向了家族的对立面,让沈家震惊。

徐时锦那时候“死”了,沈昱抱着她的尸体,跪在沈家大门口,跪在父母脚下,长跪不起。他那时万念俱灰,一点想法都没有。徐时锦不在了,他的心也不在了。

沈昱以为他父母会恼怒,会恨他,会打他。

但事实上,站在沈家大门前,他父母只叹口气,望着他,“出去躲几年吧,不要回来了。”

沈母眼眶微红,望着他紧抱着的那个沉睡姑娘,轻声,“小锦也是可怜,被人抛弃,被害死,连葬礼都不许有。也就你这个傻子,还记得救她。你带着她离开,好好安葬了吧。也不枉你们相识一场。”

那是时隔多年,他母亲再一起叫徐时锦“小锦”。此前数年,沈母拒绝提到徐时锦的名字。死亡让一切怨恼变得模糊,让沈父沈母记得这个姑娘的可怜,记得这个可怜的姑娘,小时候也在他们家住过,被他们照顾过。

沈父沈母希望沈昱出去躲几年,再回来后,能过正常人的生活。

他们怎么可能接受徐时锦?一个没有身份的“死人”。

沈昱突而笑,觉得自己想得有些远。他能重回沈家,那也得很久以后了。那时候,还不知道他和小锦会怎样呢。他实在想得多了。

室外雪飘,室内明火。

沈昱站在案前,添香研磨,看徐姑娘坐在案前,手执紫毫,勾勾画画些复杂的线条。徐时锦是那个统筹大局的人,沈昱早习惯给她捧墨了。复杂的结构图,在徐时锦手下,缓缓铺展开来。

“我给陆铭安和陆铭山各写一封信。给陆铭山的那一封,我寄去了江州。不是说他一定在江州,只是他若是在江州的话,定能收到信。若是不在,信被人所截,辗转到陆铭山手中时,最佳时机已过,他会疑心,但已经无用。因为我将以太子的口吻给他写信,要求他与广平王合作得更多,最好能够让人抓到他们‘谋反’的证据。我能完全模仿太子的语气和遣词习惯,包括笔记,他的一些暗语,我也早已猜出。但他有一方印,能证明是他的手书,我没有。”

沈昱微微点了一下头,“这方印,我可以让人很快造一枚假的。陆铭山不了解太子,又自负心切,巴不得与太子的合作加深。他对太子的印章只大概了解,看一眼,大约就蒙混过去。等他反应过来印是假的后,要么太子已倒,要么时机已过,全然无用。”

“广平王府私下造兵器贩卖,近年又征兵租卖出去,吃了不少钱。我不知道他的心思,也许他只是看不惯武将那边的腐败,想自己小心改革,但陛下不允许,他只能偷偷做。也许他只是日子太清闲,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有一腔浓烈的爱国心,顺便能有大笔的银钱入账,何乐而不为。但我同样能认为,他是包藏祸心,暗地征兵征武器,蓄意谋反。他与太子合作,那太子同样有谋反之心。我想锦衣卫查广平王府,就是在查他私造兵器的事。不管他用心何为,总是一个谋反的罪,没得跑了。现在,我只是要把太子也拉上这条船。”徐时锦道。

“你知道锦衣卫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动手吗?因为广平王虽然私造兵器,可我们实在想不通,他是王爷,是皇亲国戚,他地位很高,他何必要谋反,又以什么名义谋反?我们觉得他背后也许有一条线,有人在暗中操作,不然他不会这样。”沈昱说。

徐时锦点头,“这是陛下的思维方式,我了解。陛下皇位坐得很稳,当知道有人私造兵器,他并不是觉得惶恐震惊,而是觉得好奇,想知道为什么。因为他自信,广平王根本成不了大事。”

沈昱笑,“这就是广平王府这么多年,一直很安稳的原因啊。其实真实情况,我们都猜广平王不敢谋反,他应该只是想赚点小钱而已。他到底是皇亲国戚,又做得隐秘,你知道咱们陛下对自家人,向来是无比宽容,陛下睁只眼闭只眼,根本没打算管广平王的小算计。但去年,沈宴查了当年广平王妃死亡的真相,又暗中查到他开始招兵买马。也许广平王还是想赚钱,但是陛下烦了。事当大魏与夷古国打仗期间,锦衣卫查到广平王府有与夷古国商人私下买卖。陛下下令,彻查。”

“这倒是笨蛋也有笨蛋福,却终究不该太猖獗了啊。”徐时锦沉吟,“陛下对广平王是这种态度,对太子更是这样。他厌烦太子的小手段,但他对自己家的人太宽容,他一次次提醒又警告,虽然让你们查来查去,但就是不想废太子。陛下一直这样,不到万不得已,他很少动手。”

沈昱点头赞同。

“所以我只能祸水东引,让太子出大错,让陛下忍无可忍了。”徐时锦漫声,“江州的广平王府是小事,不必多费心。我们的重心,应该在邺京。太子欲成大事,这是他多年的心愿。我与徐家合作,让太子在邺京的行事,更顺利些,再顺利些,变得无比顺利。”

“一方是江州大变,一方是邺京大成。欲除掉一个人,得先让他疯狂。而我,恰恰知道他的临界点在哪里。邺京那边我大约能控制,江州这边,要如何给他带去危机感呢?”

徐时锦思索片刻,问沈昱,“我能猜到沈宴他们很快会查广平王,但是有多快,我就不知道了。你说过年前沈宴与你见过面,他是否透露他有任务在身,是否要出京,是不是去江州?”

沈昱摇头,“我离开邺京后,锦衣卫接下来的行动,便一无所知了。沈宴那个人你也了解,即使我们见过面,但他口风太紧,我没有打听出什么来。”他顿了一下,“你要是需要知道沈宴的行踪,锦衣卫那边我是探知不出来的,但朝廷那边大体上,应该会有痕迹?你需要吗?”

徐时锦点头。

沈昱便打算明天去安排。

徐时锦发呆了一会儿,道,“算了,我还是给陆铭山写信,让他把广平王那边研究出的兵器,最新奇的带回邺京吧。这样,就可以给他们安一个勾结夷古人的罪。甚至能在忠孝礼义上抨击太子。”

沈昱惊叹地看着她:徐姑娘陷害起人来,主意真是一个接一个。唯恐太子不疯,非要给他一个钉子埋下去,再给一个钉子。

“太子要大喜,还要大悲。他这个人没太大缺陷,缺陷就是太过热爱权力。不过这也没什么,皇家人都这样。”徐时锦将纸笔推开,淡淡道,“他最大的失误,就是让我太了解他了。旁人我尚需要算,对他,我完全能踩中。”

沈昱看她懒怠地手扶着额,脸色比刚才更白。他皱眉,“你真的不打算睡一下吗?”

徐时锦停顿片刻,说,“好吧,虽然我不困,但我会睡的。”

沈昱出门时,听徐时锦淡声,“我想去邺京,旁观他的死,或者亲眼看到他死在我面前。你能帮我吗?”

她没有身份,她哪里都去不了。尤其是邺京那么危险的地方。若是被人发现,欺君之罪,又得再死一次了。沈昱也逃不了。

沈昱只想了一下,就无所谓笑,“那我们只能换个新身份,重新回邺京了。我们应该不会那么倒霉,进个邺京,就碰见故人吧?”

徐时锦侧过头,看到门前灯下,沈昱嘴角那满不在乎的笑。他什么都不在意,只要她想,他都尽力帮她。如果帮不了她,大不了大家一起死了好了。沈小昱的想法,多么简单。简单到让她欢喜而感动。

徐时锦对他露出笑,看他关门离去。

她为怕沈昱疑心,再坐了一会儿,才去梳洗,熄了屋中烛火。只是坐在一团黑暗中,她靠着窗,睁眼看着雪光将屋中照得莹亮。小小眯一下,又再次睁开眼,望着纸窗上映照的雪色发呆。

她不能睡啊

老大夫试了很多药,但好像都没什么效果。上次睡了半天,已惹沈昱怀疑。她再睡一次,真怕又出什么意外,让自己的病情被沈昱知道。

她将计划赶得这么紧,将太子逼得这么紧,未尝不是想快点结束。她怕自己撑不下去,她怕自己来不及。她跟沈昱说,把重点放邺京,不要管江州的事。广平王府事成事败,都不要管,以邺京为主。看起来是她的计划有轻有重,实际是她没有精力。

如果她有时间,她当然会一点点试探陆铭山,试探广平王,试探沈宴。但是她没有,所以只能把计划弄得简单点,粗暴点。毕竟陛下心太宽太大,他对太子几乎是无条件地原谅,查了这么多年他还原谅,徐时锦就能猜出陛下的心思了。查是一回事,不满意是一回事,想动手是一回事,但真正行动照陛下的心思,不知道得推去多少年以后了。

徐时锦只能想办法让这个时间尽快到来。她能想到让太子最快落马的法子,就是“谋反”了。

粗暴的计划有粗暴的魅力,希望大家如她意,一起入局。

“沈大人,我想回江州看看,可以吗?”大雪纷落,门窗不关,厚帘卷起。炉火边,沈宴手捧一卷书在看,刘泠趴在他膝头,望着宁静飘落的夜雪。清辉苍茫中,她徐徐开口。

沈宴手一顿,俯眼看趴在他腿上的姑娘。他心有所想,猜测刘泠是不是猜到他会去江州?

他问,“为什么想去江州?”

“过两天是我母亲的生辰,她虽然不在了,我姨母、现在的广平王妃,每年除了在忌日拜她,在她生辰日,也会拜一拜。”刘泠漆黑的眼睛,在雪与火中,是那么的淡落,“我每年这时候,都在江州的。今年,我也想去看一看。她给我娘在临山上建了小亭,纪念我娘,以前我都上山去看一看的。”

“听起来,你姨母,对你娘,似乎很怀念?她对你,好吗?”

“好啊。她尽力对我好。旁的继母和前妻的女儿关系恶劣,我的继母,却一直在努力改善她和我的关系。她想从姨母,做到我的母亲。她想让我娘泉下有知,也能看到她很照顾我。我们相处温馨,我们是幸福一家。”话里带着讽刺意味,刘泠的语气却淡淡的,既不褒奖,也不批判,她就像在说别人的家务事一样,“可是不可能的。她不知道她现在的丈夫,对我娘做过什么。她不知道是她和我爹,还有我,一起害死了我娘。我们都是罪人。”

“祭拜你娘时,你和他们一起?”沈宴不想提刘泠母亲的死,转了话题问。

“嗯。”刘泠声音无情绪,“我想我娘,也许希望看到我和他们和睦相处。她那么软弱,除了妥协,再不会有别的想法了。”

沈宴的手,搭在她头发上。

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再说话。刘泠像一只小猫,她也没再开口。

门外的雪,在天地间飘荡,空旷又寥落,可真冷啊。

“刘泠,”沈宴开口问,“你还像当年一样,想要杀了他们吗?”

刘泠脸上神情,是许久的空白。

她垂下眼,淡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学着接受自己。我心里怪自己,怪他们。可我觉得,我应该活着。我以前没有和他们同归于尽,一辈子光是看着对方,就互相折磨了,还需要做什么呢?”

“我爹看到我就心情不好,我姨母被我折磨得神经脆弱。前些日子我还听到张绣讲,她母亲跟她说的,说广平王妃日日做噩梦,精神不振。我舅母说,都是我乱说话,把广平王妃害成这样的。我爹厌恶我,我姨母怕我,我的弟弟妹妹对我又恨又怕。这样的一家子人,已经是一个噩梦了。我早不想再去杀了他们,和他们同归于尽了。”

“我有我的生活。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当年没有杀了他们,再想杀,什么都晚了。若是我杀了他们,怎么跟你交代,怎么跟我的那几个弟弟妹妹交代呢?我们家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就继续这样下去吧。”

风夹着雪飘进来,刘泠有些冷,往沈宴怀中躲了躲。

沈宴搂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