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泠难得有心情,跟沈宴说一说她母亲。她以前也跟沈宴说过,但情绪低落,透着生无可恋的语气。如今,她聊起她小时候的事,聊起她母亲的事,聊起她自己,因为有沈宴在旁边,她变得也不再那么抵触。

头靠着坐得端正的沈宴,刘泠在高空中,看着她院中那浩大的湖水,黑夜中泛着鳞波,明明灭灭,水的潮气和风的清气,一同扑向他们。

刘泠跟沈宴说些她小时候调皮的事,都是她五岁以前发生的。刘泠本性带刺,高高在上,宁折不弯,在她小时候,就有表现。岁月的长河轰然来去,许多刘泠都刻意忘了,但近来,慢慢的,她又回想起了很多。

沈宴也跟她说些他小时候的事。别看他现在这样,他小时候,也是淘气捣蛋,被家里哥哥欺负过,被长辈叫去在院子里给所有孩子做过错误表率过。沈宴小时候可没有长大后的风光,那时他在沈家是小透明,连长相都不是最出挑的,至少他家人从来没夸过他。

刘泠瞪大乌黑眼睛,盯着沈宴的侧脸,“怎么可能?!你长得这么好看!你家人得多高的鉴赏水平,才不觉得你好看啊。”

她绝不相信沈宴对自己的容貌完全没有认知。他明明走到哪,都有一堆姑娘为他脸红的。就像刘泠从小到大,她只凭一张脸,就被众人盯着看。要不是脾气太差,又生着病,被家中人找借口推脱,后来又早早定了亲,她在邺京和江州,都肯定是风华人物。

沈宴道,“那时我还小,根本没长开。在我家,各方面,真是不出挑。尤其是我大堂哥,就是沈昱,你可能不知道,沈昱是天赋极好的人。在沈家,上下三代,他都是天赋最好的那一个。从来他都在长辈的惊叹赞赏目光中。我在这么个闪闪发光的堂哥阴影下,确实没存在感。”

“可怜的孩子。”刘泠慈爱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沈家是世家,传承至今,真说起来,比他们刘家还要远。这样的世家,出色的孩子多了。原来当沈宴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一点都不受家中重视啊。

刘泠感兴趣问,“你当时自卑吗?居然从来没人夸过你”

沈宴想了下,多久远的记忆啊。他说,“自卑谈不上,但心性肯定未成熟。那时候就想,别人看不起我,我不能看不起自己,我得自己给自己鼓劲。不然那么多堂哥表哥,还有比我辈分大、年纪却和我差不多的伯伯一辈,我要是不给自己点希望,真被打击到看不见了。”

“你爹娘也不夸你?”刘泠觉得,沈宴的父母对他挺好的啊。

“我五岁就入族学,脾气就现在这个样子,不讨人喜欢。再加上血缘关系无法消除,我爹那时候又忙,就不太管我。我娘跟我爹一样。”

想想沈宴的脾气,呃。成年后这种闷骚傲娇的脾气,他还能跟人正常交流。但一个小孩子,别人找他,他总是一副“愚蠢的人类不要跟我说话”的模样,谁待见啊。

刘泠太喜欢听沈宴小时候的故事了,“那后来呢?后来你怎么改变的呢?”

“就是靠脸?”沈宴笑,“大概九岁的时候,有一个远方表嫂来我家,看到我,就夸了我,让家中长辈惊讶无比。然后他们重新审视我,惊奇的发现:这个不显眼的小屁孩,什么时候竟然意外地长漂亮了?虽然不想承认,但跟人往来,第一时间,看的确实是脸。我们家也这样。再加上沈昱那时候已经表现出了混账气质,家中长辈正打算放弃他,我就被挑出来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随着一点点长大,夸我长得好的人,就更多了。”秦凝也是那段时间跟他定的亲,那个小姑娘,完全是看脸,什么都不懂,看到长得好看的,被长辈一逗,就任性地要定亲。沈家巴不得与长公主府上联姻,结果没过几年,秦凝一长大,懂了人事,就跟别的男人跑了。沈宴那时候,真挺尴尬的。沈宴心中感叹,但面对刘泠,这种红颜知己的事情,他当然是不会说的。

刘泠继续眼巴巴等后续。

沈宴说累了。他摸一摸下巴,开玩笑道,“突然有一天,周围的人全在夸我。那时候我就明白,我好像到了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步了?”

他点到为止,没有多说,仅仅是玩笑的语气,当然不可能是他心中真实所想。

但就算这样,刘泠也满足了。

她叹口气,“我要是小时候就认识你好了。我们就不会错过那么多年了。”

沈宴说,“不,我们认识的刚刚好。”

“嗯?”

“记得我说过吗,你认识我之前,其实我就认识你。”也许是气氛太好,也许是他们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有些事情,沈宴也有了心情让刘泠知道,“不是和沈昱、徐姑娘有关的那件事。在那之前,我就认识你。”

“啊?!”刘泠惊得坐起,“你、你从来没跟我说过,我不知道。”

沈宴点了点头,“我曾经对你算是几见钟情吧?”

刘泠呆呆看着他,努力回忆。记忆中仍然没有这个片段。沈宴长相这么出色,让她一望定睛。如果早见过,她怎么会没印象?

“那是因为我没有以真面目对你,”沈宴安抚她,“是执行任务中。我易了容,执行任务中,与你打了好几次交道。你还救过我。那时我化身乞丐,本来是蹲点一个人,谁知道你多管闲事,居然要救我。为防事情败露,我只能被你救走。那是多好的机会,我居然要被你救走”

“你对我一见钟情,感动于我的善良?”刘泠不记得这件事,但不防止她发散思维,想沈宴为自己心动的原因。

“不是,”沈宴忍笑,将她抱入怀,习惯地摸她小脸,“我当时想,怎么有这么多事的人。一个乞丐睡哪里,跟你什么关系?你还非要管,事儿真多。”

刘泠握拳,打他胸口。

“我好不容易甩了你,跟自己部下汇合。错过一次机会后,再次易容,结果我又碰上你。”现在想来,沈宴都觉得好笑。

“这次你总为我的善良心动了吧?”

“并没有,”沈宴说,“我一看到你,就有不好预感,觉得我的任务又完成不了啊。果然,看到我身受重伤,你又救了我。我当时快被你气死了:怎么有这么烦的人,阴魂不散的人。野外生存,独善其身,不应该是为人准则吗?为什么你非要多管闲事?”

刘泠仰头,在他脖颈上咬一口。她并不是多事,她救人凭心情。但心情特别郁闷时,就会给自己找点事转移注意力。只能说,沈宴撞到了她心情最不好的时候。

“再之后,我重新易了容,和属下在庙中躲雨,商量接下来的行动。又遇到了你。”沈宴无表情道。

“啊!这个我记得!”刘泠终于有了印象。和她同一个屋檐下躲雨的人不多,一群男人躲雨,她想忘也忘不掉。尤其是那些男人商人打扮,说做生意,之后又和她同行了一段路程。

她回想,却始终回想不起来,那里面的人,哪一个才是沈宴?

“这次,你彻底喜欢上我了?”刘泠沾沾自喜。她记得很清楚,那些商人跟她同行。若非喜欢她,沈宴为什么选择和她同行?

“没有,”沈宴淡声,“我当时觉得你太不对劲了,为什么三番两次遇到我。我怀疑你的动机,怀疑你的身份,想看看你到底要做什么。”

“”所以这才是与她同行的真正目的?

“你果然不喜欢我。”刘泠忧伤道,“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沈宴微微笑了一下,“三次相遇,我都不喜欢你。但第四次、第五次我是真的心动了。”

刘泠看他:之后居然还有第四次,第五次?!

她等沈宴讲清楚,沈宴却对自己真正动情的时刻,无论她怎样威胁,也不说。

他只道,“那是我第一次对命运产生疑惑。我们素未生平,我对你完全没想法,想来你也是。为什么我要和你一次次地相遇?莫非是上天暗示着什么?”

“他暗示着你追慕我啊!”刘泠抓着他的手臂,恨不得能穿越回去,替少年沈宴剖析他的初次心动。

沈宴点了头,“我也这么觉得。我完成任务后,便没有回京,而是直接去了江州。我想看看你,看看我能做点什么。”

刘泠心沉了沉,完全不记得她少时,有被人追慕过,或者有人来求过亲。那就是说,沈宴最终什么也没做。

“我在街头,撞见了你和陆公子。”沈宴平静道。

“啊。”刘泠还有什么不懂的?

她主动抱一抱沈宴。

沈宴谢谢她的安慰,但是不需要。他沉思着,边想边说,语速很慢,“你看,我很早就认识你,很早就喜欢过你。但是有缘无分。相遇再早,没有在最合适的时间碰面,就谈不上感情。喜欢和时间,还有那个人,可以有无数种组合。但只有一种组合,能达到最好的结果。就是我们现在这样。”

“再早遇到,没有用。再早喜欢,也没有用。那些都没有用。只有十五岁的你,在江州第一次见我,我们的缘分,才是真正开始。”

“你居然开始信命了。”刘泠的结论是这个。

“”沈宴顿时就不想和她说话了。

刘泠噗嗤一笑,仰头亲他。她太喜欢他了,太喜欢和他说话了。

但沈宴不理她。

刘泠想了想,凑在他耳边,低声,“你告诉我你的秘密,那我也告诉一个,我的秘密好了。”

“说。”

“嗯,你听了不要生气,”刘泠搂着他脖颈,很注意看沈宴脸色,“其实我最开始找上你,是因为,你侧脸的某个角度,跟陆铭山很像。我有些报复的意思在里面他抛弃我,我就找别人,找一个和他一样的。”

沈宴神情平静,看不起悲喜。

刘泠亲他唇角,“但是你比他更好。你们其实不像啦,只是你个角度,看起来像而已。”

刘泠心情忐忑,等着沈宴的裁决。按照她的心思,她根本不会跟沈宴说这些。有些事情,既然是误会,就让它在过去继续美好下去吧。夫妻间再感情好,有些话题,刘泠认为,也是不能谈的。

但她最近越来越发现,她好像能和沈宴,谈论更多以前不会说的话题,也不会影响两人感情?

他们愿意跟对方说,对方兴趣比较多,责怪却不多。

也许这就是夫妻吧。心越来越近,忌讳也越来越少。也许有一天,沈宴会跟她聊他和秦凝的乌龙婚事,她也会跟他解析自己和陆铭山的恩怨,也说不定。

只是现在,刘泠知道她说了,沈宴不会跟她一刀两断。可他的情绪到哪种程度,刘泠也说不好。

沈宴的神情,太平淡了。

他看着她,终于开口,“我早就知道。”

“”刘泠表情怔了很长时间,心中有根线波动,热血上涌,泪水几乎涌到眼底。

她捧着他的脸,温声问他,“那你为什么不跟我分开?”她与沈宴,有过至少两次感情冲突。

第一次,他说他们需要分开,冷静两天。

第二次,她说他们再不要见面了,她要嫁别的男人。

但两次,都没有因为和陆铭山长相某程度相似的原因。

可是怎么会呢?

沈宴如此骄傲,他绝对不会做别人的替代品。他知情后,第一时间,就应该会跟她一刀两断。那是耻辱,他受不起。毕竟当初,她和沈宴最开始好的时候,他是那么难堪,完全不想管她和陆铭山的事情。与陆铭山同行那段路,沈宴心中定然十分难受。

刘泠说,“为什么呢?你这样的人,不会甘于被我当作寄生一样利用。”

沈宴平声静气,“我当时想,我会让你真正喜欢我。”

为什么呢?

沈宴想。

心里有些难过。

除了喜欢,还能因为什么?

感情的事情,是那么不可捉摸。念之欢喜,念之哀伤。让他情动至此,也恨不得永不相识。

他忍下去所有悲凉和羞耻,忍下去嘲讽和挑衅,去喜爱她,去拥抱她。如果她不能真正喜欢他,他将是那么的可笑。

沈宴从来对堂哥沈昱的事情不置可否。

他难以理解,为什么因为一个女人,沈昱把自己变成那个样子。他认为不值得。

但当他自己喜欢一个人,他才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感受。万般不舍,全在心头。她对他一笑,火上镣铐,他也能捱下去。只望她喜欢他,真正的喜欢他,像他一样。

他很久前就喜欢过她,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他再次心动,她还是迷迷瞪瞪呢?

她并没有如他想象那般,在他的记忆中消失。多年过去,她再一次站到他面前,他一望,再一望,他愈发清晰地记起她,记起她所有的美好,掺杂着他对她朦胧的青涩的好感与期望。那些想来酸楚,却纷涌到眼前。而他早不是少年时,在街头茫然看着她与心爱人说笑、只能狼狈躲开的人。

既然再见了,既然出现了。他们的缘分,当然会重新开始。

好在,刘泠是真的很喜欢他,特别喜欢他。与日相处,他清楚她的喜欢。

现在,刘泠就抱着他,不愿意撒手。她心中感动,无言以对。欢喜至极点,只觉凄凉。

她定了定神,“那刚才的不算,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沈宴忍笑,“刘泠,我不得不怀疑,你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为什么秘密一个接一个?”

刘泠没有笑,转头,望了望夜空。她慢慢说道,“沈大人,你大概能猜出,我幻想我母亲的事情吧?”

沈宴一顿,点了点头。刘泠有模棱两可地跟他说过,他没有细问过。

刘泠笑了笑,“五岁我娘去世后,最开始没什么,后来,我开始能看到我娘。我以为我娘回来了,我很高兴,以为一切都没有改变。我跟我娘说话,跟我娘撒娇你知道,所有人都很惶恐。家里请了招魂大师,做了很多法事。法师保证我家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但是我很遗憾,我依然能看到我娘啊。我能听到她跟我说话,看到她对我笑。她一直和我在一起。她很好啊!她活着啊!怎么又死了呢?就算死了,她一直跟着我,该是我娘的魂魄吧?”

沈宴搂着她的手臂,突地一紧。

他心疼她,他知道,从那时候开始,刘泠就生病了。

刘泠将头埋在沈宴怀中,“五岁到十五岁,任何时候,我都能看到我娘。到后来,经过各种安抚和治疗,我明白,我大约是产生的幻觉。没有娘,没有鬼魂,那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我能明白过来,是我有一天,发现伺候我的侍女中,多了一个人,我没见过。我和她说话,灵犀灵璧被我吓哭了,去找外祖父他们。我才知道,那也是不存在的。我居然又幻想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我的病情变得严重,大家变得很害怕,很惶恐。逼死我的罪名,连我父亲,都是承受不起的。外祖父忍着悲痛,让我明白:我娘已经死了,没有鬼魂跟着我。因为没有一个母亲,会时刻诱惑自己的女儿去陪她死。我多次寻死,都是因为有这么个人,在我耳边一直劝我。”

“我积极治疗。那个多出来的侍女,我再也没看到过。但我娘的身影,如影随形。走到哪,她都跟着我。即使我不说话,她也会主动跟我说话。”

这种病,在后世,有个科学的叫法,叫精神分裂症。刘泠幻想出了不存在的人,跟她说话,跟她游戏。并导致她偏执,悲观,抑郁,常常有寻死的冲动。这种病在后世,也让人手忙脚乱,很难康复。

而刘泠,她更加看不到什么康复的希望。

她的病,大家都认为,是治不好的。

“那你怎么办?”沈宴问她。

刘泠说,“我只能装作看不到她啊,装作听不到她说话。我想我一直装看不到,听不到的话,她是不是就不会缠着我了?”她低低笑,摇了摇头,“没有用。”

沈宴抱她的手臂,更紧了些。

她被抱起来,与沈宴目光平视。

他低声问,怕吓到她一般,“现在,你和我说话的时候,你还能看到你的母亲?”

刘泠望着他,不说话。

沈宴的眼睛,清澈,暗沉,深邃。黑色一重又一重,层层墨染。他专注地、温和地凝视她,他看着她,美好得让她失去所有语言。

沈宴握住她的手,他手的冰凉,比她更甚。他抱紧她,说,“没关系,我们一起治病。就算一直这样,我也陪你。不要害怕,刘泠。”

刘泠忽然笑,笑容灿烂。

她表情少有,笑的时候,更是只对他。她笑得浅,笑得深,她一样好看。但是没有任何一次,刘泠笑容这样璀璨,外放。

她扑入他怀中,“没有!从过年那几天开始,我就没看到我娘了!她再也没出现过了!沈宴,我摆脱她了!她没有再跟着我,缠着我,逼我去死了!”

差点落泪。

刘泠看到沈宴停顿了一下,露出笑。

唇角微微上扬,眉心轻轻跳动。并不是多么灿烂的笑,可那些细微的变化,让他的心情,暴露无遗。他望着她,眸子跳跃,像万盏灯火,一盏盏,渐次为她点亮。

刘泠心跳剧烈,看到他笑,就凑上去亲吻他嘴角。

他握住她的手,说,“太好了。”

所以,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啊。

所有的事情都在好转。

刘泠的病情得到控制,他不用再担心她会去寻死。每次她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表情空洞的时候,沈宴就很焦虑。他忍着焦虑,当作什么也不知道,跟她说笑话,带她玩,他尽量让她多想想世界的美好。

她喜欢他,那就更多地喜欢她。

不要总去想着死亡的事情。

沈宴知道刘泠把他当救赎。

得有多强大的心,才能做别人的救赎。世上大多数人,根本做不到。这种压力太大,救赎一个人太危险,多少人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但是沈宴他走下去了。

多么强大的内心,在命运将他按上长凳,掀衣粗暴烙烤时,仍能不动声色地走下去。

所以,刘泠特别、特别、特别爱沈宴。

他是独一无二的。

刘泠与沈宴的感情,自是一如既往的好。邺京那边,在徐时锦牵出一条线后,也慢慢形成了一张大网,将太子网住。各方面,都在丝丝缕缕地发生变化,在徐时锦的期待中,朝着她预计的那个结果,走了下去。邺京的太子刘望,只觉近日有些奇怪,任何事情,都特别顺利,顺利得古怪。但夷古国的战事牵制着他的神经,让他没精力考虑太多。而且行事顺利,是好事,没必要太上心。

江南这边,锦衣卫查到临州似乎有夷古国人的踪迹,前来向沈宴请示。沈宴点了头,神情严峻,属意一批锦衣卫入临州,查探情况。

在无声息中,江州的局面,也在发生改变。

广平王府的书房中,广平王正与陆铭山面谈。陆铭山将太子的信给广平王看,他并不知道,信是徐时锦写的,徐姑娘对太子的风格,远比他更熟悉。陆铭山正与广平王交谈,“殿下听说王爷有研制一种最新的武器,希望王爷能带回京,让他一观。如此,在与夷古国一战中,我们的胜算才更大。”

广平王心中一凛,诧异地看向陆铭山。他心中惊骇,面上却不显,笑道,“殿下如何知道我有研制新的武器?”

陆铭山也并不清楚。他得到这封信时,心中还奇怪了一下。但看广平王警惕的模样,他失笑,“王爷,陆家和王府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殿下怎么会害我们?殿下的情报,自然比我们更多。王爷欲与殿下合作,至少也要拿出些诚意。难道殿下指明王爷有了新武器,王爷要让我回信反问,哪来的武器,让殿下说道一二?”

广平王叹口气。他初与陆家合作的时候,哪里想得到陆家会走到这一步。他若是一开始喜欢与太子殿下走一起,他为什么要跟陆家联姻?他是有野心,想靠着陆家,实现自己的目的。谁想到,陆家那个皇子,还没有长大,就死了,还是被陆家自己弄死的。只能说世事弄人,谁料到当年的邺京世家之首,陆家会败成这样?

现在不得不跟太子联手,除此之外没别的法子。难道广平王能既得罪陛下,又得罪殿下吗?

他深吸口气,低声,“贤侄,不是我多心。而是近一年来,我总觉得,广平王府,在被监视着。”

“!”陆铭山心头一跳。他涌上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锦衣卫”!

与广平王对视,双方心照不宣,显然想到了一样的事上。

陆铭山声音有些颤,“王爷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被锦衣卫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啊。锦衣卫向来授权于陛下,若是广平王被盯上,那不是说明,陆家也差不多被盯上了吗?到底是陛下怀疑他们,还仅仅是锦衣卫怀疑他们?

陆铭山又想到,沈宴现在在广平王府!

他更觉得心头不安。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便觉得哪里都不对劲。甚至觉得,沈宴那种绝情绝爱的人,怎么可能陪刘泠回门?尤其是陆铭山也在这里!沈宴该不会趁此机会,想把他们一网打尽吧?!

广平王皱着眉,声音压得很低,“我只是怀疑,毕竟我们家的事,若非刻意查,很难查到。但沈宴知道他大概是太喜欢阿泠,急切想挽回阿泠,才露了破绽给我。我们家的事,连陛下都不过问,沈宴却绝非一两日之事!后来他离开江州回邺京,我小心再小心,虽然什么都没查到,可总觉得不对劲。”

他道,“我是很相信自己感觉的人。近来,我都不敢行动,唯恐被沈宴察觉。所以与殿下的联络咱们再往后放放吧。”

这是自然的。

陆铭山点头。

他眉头皱起,越想越不安,“但是沈宴如今在江州”

他的眼睛,与广平王黑无底的眼睛对上。

广平王说,“无论真假,有个方法,倒是可以缓解如今情势。”

陆铭山看着广平王的眼睛,轻轻笑,赞同点头,“杀了沈宴。”

“对,杀了沈宴。”

只要沈宴一死,不管是锦衣卫的计划,还是陛下的怀疑,全都得往后推。他们就能争取到时间,无论是求救还是转移都有了时间。

门外,突然有一声轻响。

两人心中一凛。

陆铭山动作很快,直接用轻功,推开紧闭的窗,跃了出去。他腰间剑直接□□,寒光凛凛。偷听他与广平王说话的人,就该死。

一跃出窗,陆铭山却没想到,他的寒剑,对上的却是刘泠的脖颈。不光是刘泠一个人,刘泠怀中,还抱着吓傻了的刘润平。

陆铭山的眼睛,与刘泠冷淡的眼睛对上。

他怔了一怔,握剑的手抖了一抖,“怎么是你?”

“与你无关。”刘泠看也不看他,伸手推开指着自己脖颈的剑,低头看脸色苍白的刘润平,说,“傻站着干什么?快去捡球。”

“哦、哦!”刘润平抬眼,看到他爹,神情复杂地站在书房门口。

广平王从守着的下人那里听到了事情经过,刘泠刚刚过来,因为刘润平调皮,玩球到了这里。广平王府对刘泠来说,根本没有禁地,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算她爹正在谈公务,她也不在意自己会不会打扰。

广平王站在门口,看着他的女儿,与他的小儿子。他沉声问,“你听到什么?”

刘泠是真没听到,她刚刚过来。

但看着她爹和陆铭山紧张的样子,她眯眼笑,“怎么,你们要做什么坏事,怕我知道?”

“阿泠,你进来,爹有话跟你说。”最终,广平王这样道。

刘泠拒绝,“我没时间听,也不想听。无论你做什么,都和我无关。我不感兴趣。”她走一步,提醒般道,“但广平王府上下几百人口,全在你一念之间,希望你慎重。”

她言一出,没有看到,身后的广平王和陆铭山,脸色更是难看。

刘泠心不在焉,她只发现,抱着自己手臂的刘润平,特别沉默。她心中奇怪,这个破小孩,刚才不还是兴高采烈,现在是怎么了?

刘润平回头,借着姐姐的掩饰,看了站在书房那边的爹一眼。他很快垂下头,小脸煞白,六神无主。

年幼的他,第一次有绝望之感:若是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就好了。

此时,徐时锦与沈昱乘坐马车,正悠悠往邺京行驶。一路有虚假的路引相助,他们并没有引起太大怀疑。

在马车上,沈昱告诉徐时锦最新的消息,“朝廷那边的说话,是年前,沈宴便以护送粮草为名,出了京。”看徐时锦一眼,“沈府那边情况有些怪我怀疑,公主那几天给我的信也有些怪,我猜想,公主也偷偷出了京,跟随沈宴一起去了。”

“他们二人,倒真是焦不离孟,”徐时锦抿嘴笑了笑,笑到一半,神情顿住,眉头皱起,“不对、你说的不对不应该是这样。沈大人怎么可能护送粮草出京?他与太子殿下的合作,到不了这种程度。我信任阿泠,我出了事,阿泠不是无动于衷的人。沈大人喜欢阿泠,阿泠对殿下反感,他与殿下的合作,自然岌岌可危。我甚至觉得,他临时反悔,与太子决裂,才是可能的情况对,他应该是利用太子。从一开始,他就将自己与太子的合作,告知了陛下。他应该是听从于陛下的安排那么,他就不应该是出京送粮草。那他会为了瞒什么?”

“陆铭安也回了我的信。他怎么可能回我的信呢?在他心中,我该是个死人啊。陆家应该以除我为主啊除非,陆家真的有了变动他的地位,受到了威胁。他受到排挤,才能按下恐慌,愿意与我合作为什么会这样说明陆铭山真的去了江州”

沈昱静静地看着徐时锦,看她喃喃自语。一条条混乱的线,在徐时锦心中,慢慢汇合,越来越清晰。条条理理,数据出来,真实情况,呼之欲出

徐时锦忽然脸色微变,“江州可能有变动!”

“什么?”沈昱疑问。

徐时锦因激动,而猛地坐起。她却是一坐起,头一阵晕,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糟了

看到沈昱惊惧的面孔,徐时锦心底凉下。

可惜、可惜

她在沈昱怀中,晕了过去。

第94章 死别1

当晚,广平王府彻夜通明。盖是因为府上的小公子受了风寒,高烧不退,让府上大人们很是惊吓。

广平王夫妻对刘泠的怨念很大:因为刘润平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个头小小的,又总往假山灌木丛中钻,大人们想在眼皮下找到他很难。再加上刘泠回来后,刘润平就总去找刘泠玩,让其他人没好气,也懒得理。谁想到奶娘找到失踪很久的刘润平,居然是在刘泠院子外面假山一个小洞中。

刘泠院子里那汪大湖,当然不是死水。与外相通,过半月门后,刘润平呆了大晚上的假山洞,正好处于下风口。一个小孩子吹那么久冷风,怎么能不生病?

府中诸人都认为是刘泠没看管好孩子。

但刘泠根本不知道刘润平在那里啊。她把小孩子送回院子,小孩子也难得乖顺,没缠着要跟她走。她自己回去自己院子,她怎么知道刘润平又溜了出来,还在那里吹风生病了?

站在厢房门外的廊下,灯笼摇晃,刘湘冷笑,斜着眼,“你怎么不知道?他在那里被找到,很明显是去找你的!他不想找你,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谁知道是不是你把他骗到假山上,就把人丢下不管。上次就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

沈宴听说刘润平生病,过来时,就见他妻子被妹妹堵在门口。旁边有和小姑娘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虽然没说话,但眼神中的谴责,和他妹妹一模一样,正是刘润阳。

刘泠抱胸,她可从来不会被刘湘说两句,就认下而不反驳。她凉凉看着妹妹,嗤声,“分析的这么清楚,你亲眼所见?没有亲眼看到,就少在我面前叽叽歪歪。让开!”她戾气一开,眉目中冷意一起,刘湘立刻被她震得往后退两步,被她哥哥扶住。

刘润阳道,“你做的好事,还不许湘儿说两句?可见你心里也知道自己错了!”

刘泠转头认真看他,上下一扫,点头,“没错,我错了。”

刘润阳和刘湘一愣,没想到刘泠居然会认错,这完全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刘泠道,“我错了,我跟你们有什么好说的。我就应该让人把你们拖下去,揍一顿!”

“你、你”二人叫道,气急败坏。

刘泠一把把眼前的障碍推开,往门前走去,“没有亲眼所见,不要在我跟前废话。就算亲眼所见,也一样别在我面前说。要挑衅我,大可来试试!”

她话说的戾气十足,刘湘和刘润阳被她丢在后头,看到沈宴走过他们。他们脸涨得通红,却无可奈何。因为刘泠不仅会放狠话,她会真的动手,端看她心情到哪个临界点。从小到大,刘瑞阳和刘湘在她面前太过分的时候,她根本不顾忌血缘情分,直接让自己的人整治他们。

广平王妃赶到时,往往看到自己可怜的孩子在湖里挣扎、站在太阳下罚站、被按着写书道歉

这些年,刘泠脾气看起来是平和了很多,她也尽量让自己情绪不要大波动。但这不包括她在广平王府的时候。

广平王府谁让她过得不舒服,她能把这一家子闹得鸡飞狗跳,大家都不要舒服。

所以自来,有刘泠在的时候,广平王府一家子都过得很累。刘泠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一家子人感觉这么良好,总往她跟前凑,赶着作死。为什么这一家子就没有觉悟,大家彼此不关注,相安无事,不是更好吗?

像现在,又是这样。

刘泠才到门口,门开了,广平王妃从屋中出来,红着眼睛看她。广平王妃情绪不好,语气自然僵硬,“他高烧还没有退,你改日再来吧。”

刘泠的回应,就是直接无视她,走进门。而广平王妃伸手想拦,忽觉得自己全身动弹不了,让她骇然。但刘泠走进去后,她又能动了。她不觉看向慢悠悠走上台阶的青年,对方眸子冷黑,看起来无情绪可言。

广平王妃想起丈夫跟自己说的话,默默服了软。

站在长廊尽头,陆铭山和岳翎望着进进出出的人,欣赏了半天。他们二人是客人,只是礼节性问了一下,当然不会在主人公照顾病人的时候,主动凑过去。当下刘泠和其他人的争执,都被他们看在眼中。

陆铭山沉默一下,怀念般笑一声,“她还是这样。以前就总和家里人吵,现在还是这样,一点变化都没有。”

岳翎觉他话中情意刺耳,兀自转话题,“白天还活泼可爱的小孩子,怎么说病就病了?我还想小公子那么懂事,怎么跑假山吹风去了?”

想到下午书房中风波,陆铭山眸子闪了下,摇摇头。他手扶着岳翎的肩,道,“这是别人的家务事,你我不要掺和了。天这么冷,回去歇息吧。”

岳翎点头,和陆铭山反身离开。但她再回眼看一看灯火通亮的一排屋子,风中,铁马哗啦啦响。灯红,烛黄,人来,一个个阴影,在廊下被拉得好长。看起来温馨热闹,背地里却透着阴森诡异。

岳翎硬生生打个冷战,没有再看下去。她心中想:广平王府这给人的感觉阴沉至极,小公子说病就病,该不会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不过这与她无关。陆铭山的事情,广平王府的事情,她全都不关心。随意吧。

再说刘润平,确实烧得厉害。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怕高烧。一个不小心,可能酿成终身的遗憾。好歹经过大夫一晚上的看护治疗,小公子烧退了些,看起来不危险致命了,才让一家子上下松口气。

但刘润平依然没有醒。

孩子脱离了危险,广平王又想起跟女儿清算这一切了。他总是怀疑刘泠是不是他的女儿,为什么总跟自己的弟弟妹妹气场不和?她一回来,就把最小的刘润平给弄病了。

广平王把刘泠叫去训斥。他怀疑刘泠居心叵测,是不是想杀害刘润平,借此报复他?

刘泠觉得他简直可笑,有病。

她还清楚记得,去年就是这个人给她写信,说刘润平被她害死了,让她差点把自己给弄死。结果刘润平没事,广平王压根忘记给她写信通知。这么重要的事,他也能忘记。他满口的“我要为你负责”“我是你爹我得管你”,在刘泠眼中,就是笑话。

两人大吵一架,把这个王府的气氛弄得很紧张。

刘润阳和刘湘这两个孩子,之前还敢冲大姐嘲讽,在刘泠气场全开、跟广平王吵架时,被骇得,只敢远远躲开。

最后,还是广平王妃和沈宴出面,把两个人分别喊走。

广平王妃安抚丈夫,见丈夫踩在一地碎玉上,又抬手把桌上唯一剩下的完整的瓷杯摔了下去,“我只是希望她像湘儿那样,像别的女儿那样,听我这个爹教训两句。有这么难吗?哪家女儿像她这样,我才一开口,她就敢跟我吼!不孝女!”

而坐在正厅右侧贵妃椅上的刘泠,闻言冷笑。她要开口,沈宴一杯茶递到了她手中,“口渴的话,多喝点水。”

“”刘泠脸色就便好看了,转头撑下巴,痴望着沈美人,调整自己的心情。

哎,沈宴真是太适合她了。生气的时候,看看他的脸然后她就觉得我男人太好看了,没什么好生气的。

沈美人这样的人,当什么官做什么锦衣卫啊。他就应该往那里一戳,随便站随便坐。刘泠在一旁欣赏他的美貌,就算他发呆,她也能看下去很久。

广平王见这个坏脾气的女儿居然没有反驳他,以为刘泠终于吃瘪了,一看之下,却差点气吐血:他人还在这里!吵架的一方火还没有消!刘泠就敢当着他的面走神,而且不是一般的走神,看她那闪闪发光的眼神她分明是去看美人,看得忘了他这个爹的存在了!

广平王妃赶紧把激动的丈夫架下去,“好了好了,消消气。”

由是,也没什么好气的。反正广平王府家的日常就是这样。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谁也别想过得愉快。

几天时间,便到了祭拜刘泠母亲的日子。刘润平还没有醒来,家中大人只好把他留在家里,让人看着。

其实刘泠根本不想和这家人一起上山看她母亲,但每年都这样,她也不想吵。而且今年,她主要是想把沈宴介绍给她娘,让她娘知道,女儿已经长大,已经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