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到了最好的。

沈美人把标准一下子拔得太高,刘泠仿若云中间,放眼望去,万物渺小,每个出现的男人和沈大人一对比,都是渣。

什么都不如沈美人,连脸都不如沈美人,她怎么可能喜欢?

只是她身为奉命和亲的公主,不能表现得太明显。顶多就是皇子来烦她时,她装作听不见看不到,希望借此打消皇子的念头。

但这对于一根筋的皇子来说,完全没用。

刘泠的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睡觉的时间,都快被夷古国皇子全权征用了。

她好想哭。

又一晚,盖好帐篷,刘泠匆匆吃了饭,就往帐篷的方向去,希望躲避皇子的纠缠。

“公主,您晚饭吃的那么少,这可不行,对身体不好。”皇子跟在后面喋喋不休。

“”刘泠差点摔个跟头。

她转身,客气又淡漠,“我要休息了,不要跟着我。”

皇子露出兴致勃勃的表情,“公主都要嫁给我了,我还从未看过公主的闺房,不如”

“不行。”旁边横插一道声音。

太熟悉的低凉声线。

刘泠身子轻轻一颤,压制住强烈的欢喜,侧身看去。

“原来是沈大人。”一路同行这么久,皇子也认识了这位极难说话的沈大人。

和两位将军比起来,沈宴年轻,原本皇子不把他放在眼里。后来一路相处,条条框框压下来,那两位将军还装作不知道。每次皇子生气地去质问,将军就无奈解释,锦衣卫和他们的职责不在同一边,锦衣卫也监视他们百官,他们不敢得罪沈大人啊,对皇子的遭遇很抱歉,但是不敢得罪就是不敢得罪

看到沈宴神出鬼没,皇子脸色有些难看,“我与我的未来皇妃说话,沈大人也要管吗?”

管一路仪仗规格,管用膳制度,管对公主的称呼和请安皇子难以理解,这个人事怎么这么多?!

现在连他跟未来妻子说话都要管?

沈宴淡声,“我不管。”

皇子松口气,心想还算沈宴有点良心下一瞬,沈宴就轻描淡写地给他一个爆炸消息,“但听说夷古国穆将军喝了酒,谩骂我国”

“什么?!”皇子大惊,没想到穆将军又给他出了事,再顾不上跟公主培养感情,匆匆去处理正事。

人走后,刘泠走到沈宴身边,探头,目光追着皇子离去的方向。

“看什么?”沈宴平声问。

“看那个皇子啊。”刘泠随口道。

沈宴沉默了一瞬,声调有些怪,语速也慢一些,“你看他做什么?”

“情难自禁啊沈大人。”刘泠笑。

情、难、自、禁!

沈宴面无表情。

刘泠抬眼皮瞄他,见他眼底肃黑,什么情绪也看不出。

她叹口气,有些失望。

转了身,“我回去歇息,你呢?”

“稍后有任务,我待不了多久,”沈宴道,在刘泠暗下去的眼神中,他又说,“先送你回去。”

“嗯。”刘泠嘴角扬了扬。

一路寂静,侍女侍从分侍两侧,提着明灯,踩在草地上,偶闻夜中的寒鸦声。刘泠与沈宴一前一后地走着,刘泠觉得这样静,静到极致,她也没有跟沈宴说话的心情。

心情持续低落。

她与夷古国皇子那样,沈大人都不生气。她故意拿话刺他,他都没表示什么。才跟她说了两句话,就提有别的事,暗示她别没事找事。

刘泠很是委屈,泪光就在眼中眨,却执拗地低着头,呼吸轻微,不让沈宴发觉自己的情绪不稳。

等到了她的帐篷,刘泠进去,没有理会沈宴。按照她与沈大人相处的习惯,她不用招呼他,他送她到地方,有心情的话会陪她一会儿,有急事的话就直接走了。现在,沈大人肯定掉头就走了。

但是她进了帐篷,发觉身后人跟着一同进来。

沈宴声音低淡,“在外面候着。”这话显然不是对刘泠说的,而是针对刘泠的下人们。

青年反手一个匕首横插过去,帐篷帘子被刷的拉上,木帘在风中磕撞了一下。

屋中暗黑。

刘泠立刻转身。

但她还没有完全转过去,腰肢便被身后人搂住,身子被往帐篷上一推,滚烫的躯体压了下来。她头微微后侧,他的呼吸在后,一个湿润灼热的吻落在她耳后。那样的温度,酥麻感一下子从脊梁骨窜上去,刘泠的身子萎靡软下。

“沈宴!”她叫道。

下巴被托住,黑暗中,青年的脸凑了过来,与她唇角相贴,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力道太大,刘泠腿软,被他扑倒下去,两人滚到地上。

黑夜中,男女的喘息声时轻时重。

翻厚的衣裳被扯乱,刘泠哼一下,后背一阵麻。她却想笑,“你吃醋了?”

心情变得前所未有的明媚。

那个皇子,还是有点用的嘛。

沈宴覆在她身上的身子僵了一下,呼吸喷在她出了汗的脖颈上。

刘泠闷笑,“别压我啊,让我起来。”

身后一轻,她被翻转过去。低下头,刘泠看着身下的沈美人。

这里没有光,但两人都在黑黝黝中呆了一段时间,已经能适应这种暗。暗光中,刘泠伸手捧着沈宴的脸,她看着他的眼睛,还是那双黑眼睛,其中的火焰却汹涌,透着红血丝。

他动情了。

衣衫凌乱,腰带已被扯开,长发汗湿,清淡的眉目有了温度,正在浓浓燃烧。月光照进来一点,在他脖颈上,他的发在乱中,贴着修长的颈,黑白葳蕤,一路向下蜿蜒。

惊心动魄的美。

动情的沈美人,看着更加秀色可餐。

刘泠尽量矜持地看着他,只看一眼就移开视线,但她看了一眼又一眼。他躺在她身下,目光沉沉地回望她。睁眼又闭眼,身下的美人还是那么好看刘泠喉咙中那口强忍的血,被忍得差点吐出来。

沈宴起身,上衫向下滑去,锁骨也露出来了

刘泠实在忍不了,一把将沈宴重新推回去。那么突然的力道,又重又狠,沈宴意外地被推倒在地。然后,刘泠低头,毫不犹豫地掀开他的上衣,露出他线条流畅、肌肉紧实的上半身。刘泠手撑着他的胸口,俯身咬上那颗暴露在她眼皮下的小茱,萸。

沈宴猛地弓起身,抓着她手臂的手一下子用力,喉咙中发出一声隐忍的喘。

刘泠仿若感觉到身下那具身体里血液的欢畅流窜,过电般激烈。

黑夜中,好像一道光乍然亮起。

刘泠身子被一翻,再次压到了下面。刺啦一声,上衣被拉扯下去,湿漉漉的唇舌,贴上她光裸的后背。沈宴干燥的手,也从后向前,摸向了她小腹。刘泠呃一声,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沈大人沈大人!”

“嗯?”他的声音懒洋洋的。

“你不是有急事吗?你这样好吗?”

“”沈宴的手颤一下,僵住不动了。

他慢慢起身,离开她的身体。

刘泠笑眯眯地坐起,裹住自己的身体,仰头看他,欣赏他此时的难堪。

青年背着她,把衣裳一件件穿起来。刘泠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和身体状况,但刚才那样的情况下,她太有感觉了。刘泠心中得意:她最想要的,就是沈大人对旁人性、冷淡、对她性、饥渴的样子。抱歉她从来没感觉这么深过。

直到今晚,被人一激,出于嫉妒,沈宴对她下手,还动情到忘了正事,需要她特意提醒

刘泠脸上带着笑,咳嗽一声,“你好了没?”

沈宴没理她。

“那个,要不要我脱下衣服,让你看一看?我听说啊”

“收起你的听说,”沈宴冷冷打断,“闭嘴。”

刘泠乖乖闭嘴。

但只过了一会儿,她看他还僵坐着,就深深同情他。便一点点挨过去,“那个,需不需要我帮你”

“别闹。”沈宴起身,离她远了点。

他垂着眼,看都不敢看她,“你乖一点。”

刘泠便安静下来,黑暗中,她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沈宴。看他背她而立,在风口站了许久,才出去。刘泠心中一片温热,在他出门时,低声问,“我晚上给你留门,好不好?”

沈宴没答,取匕首的动作停了一下。

刘泠温柔道,“我好想念你,沈宴。”

沈宴回头看她,她抱膝垂坐,长发散如夜中绸缎,一身衣衫不整,看起来很不端庄。可她看他的眼神,又那么美,那么动人,足以让人原谅她所有的小心眼。

刘泠说,“我知道,那个穆将军有问题,对不对?不然他不可能总出意外我都不过问,我的所有事情都可以交给你处理。但是你记得来看我。沈大人,我特别想你。”

一天不见,一个时辰不见,一炷香不见,她都想念沈宴。

难以忍受的想念。

“晚上给我留门,”沈宴道。

刘泠嘴角扬起淡淡的笑。

他拉开门帘,月光照拂,人已经落在清辉中,渐要远去。

刘泠听到他低语,“我也想念你。”

刘泠惊喜站起,追上前两步,门帘落下,沈宴已经离开。刘泠执着地拉开门帘,看到侍女们等在外面,一排锦衣卫也在等候。排排灯火中,摇摇曳曳地向外,照耀山河。沈宴回头,沉沉看着她。

那目中深深浅浅的温度,让她沉沦。

原来意乱情迷的感觉,这样的美好。

刘泠和亲这一路,意外频出。在邺京那一边,徐时锦已经从殿下手中暂时接管这一场战役布置,全权与前方负责,为殿下做好一切战前调动。军队,粮草,百姓安抚,炮火一桩桩,一件件,徐时锦冷静地处理一切。

但她知道,殿下虽然把一切交到了她手中。他们之间的信任,却出现了裂缝。

尤其是最近,徐时锦明明知道,徐家和殿下开始暗中联络,但无论是徐家,还是殿下,都没有告知她一声。

真是可悲。

下了雨,徐时锦独自撑伞,走在邺京街上。她茫茫然地走着,前路坑坑洼洼,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

便站在雨地中发呆。

“姑娘,有位公子邀请你上楼坐坐。”发呆中,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在身后喊了她一声。

徐时锦疑惑地顺着她的手势仰头,看到招摇灯火中,青楼上,雅致公子醉卧美人膝,身边皆是美人。却遥遥的,冲她笑了一笑。

沈昱。

徐时锦怔然: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第74章 沈公子的回报

天在下着雨,天地间笼罩着雾濛濛一片,万物的痕迹在烟雨中,都淡了下去。湿冷的潮气袭过来,冷风吹着湿透的衣裳。徐时锦将伞举高了些,更清晰地仰起头。

满街错身的灯火,在稀疏落下的雨水中,一排排,一盏盏,一间间,照得她无迹可遁。在大雨中,那亮光刀锋一想刮向她,有些可怕,但更多的,是意兴阑珊,不干不脆。

天地间一片宁静,徐时锦凛着脸,被雨水沾湿的长睫抬高,点点灯火中,沈昱掩在其后的身影,朦胧至极。在灰蒙蒙的夜雨中,在周围行人匆匆躲雨中,他在灯笼最亮的那片微光中,向她招了一招手。

随意慵懒。

散漫不在意。

如他这个人一样。

“姑娘,你去不去?”来喊她的美人有些不耐烦了,雨下得太大,就算有伞,斜打进来,也有些疼。若非沈公子乃是常客,又出手豪气,她才不愿主动揽了这活。这位美人偷偷地去看徐时锦,正对上徐时锦瞥来的一眼,她怔愣了一下。

这位姑娘是美人,却称不上绝美,甚至不亮眼。最漂亮的,是她的眼睛。吸魂夺目一样的感觉,清澈如雪中霜,又幽黑如千丈潭。黑白分明,干净而纯粹。这双眼仿若能看透人心般,望一眼,你就毫无秘密。

徐时锦轻声问,“他之前看了我很久吗?”

“”你怎么知道?

徐时锦出神了一会儿,笑了一下,“青楼。”

他邀请她上青楼去坐一坐。

徐时锦抬步,向那招摇的青楼方向走去。在大街上走了这么久,在街头又迷茫了那么久。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何方。如果有人想让她去坐一坐,即使是她看不上眼的青楼,即使那个人是沈昱,徐时锦也是愿意的。

她收了伞,入了楼,被喊她的青楼女子引领着,一路上楼。这间楼在邺京名气很大,每天各色人来来去去,但一个姑娘家逛青楼,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徐时锦麻木地上楼时,听到、看到许多人对她指指点点。

但那有什么关系?

她没什么值得失去的了。

引路人在一间房门前敲了两下,徐时锦站在门外,能闻到空气中飘荡着的脂米分味。她听到屋里面姑娘们的说话声、唱曲声,杂乱中又透着和谐。她却没有听到男子的声音。

徐时锦淡着脸,一贯的笑容,也懒得摆在面上。

良久,听到里面一声极淡的“嗯”声,门开了。

她一步步走进去,走向暖融融的灯火酒香美人窝中。这是一间布置极为雅致的屋子,器具皆是上品。四五个女子抱着琵琶在弹奏,还有四五个在花团锦簇间转身跳舞,另有姑娘小声唱着曲子。

一张宽长的梨木桌,秀丽如林间山水的贵公子坐在桌后长榻上,发冠歪着,坐姿随意,手撑在膝盖上,拿着箸子,敲击桌上的清水碗,伴着曲声,发出有节奏的清越声。他低垂着眼,周围簇拥着三两个美人,有的依偎他坐着,有的削水果喂他。他嘴角噙笑,雅致的面容不抬,没有客气地问候一声徐时锦,或者招呼她坐下。

徐时锦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看他被各色美人包围,享受天下男人都羡慕的生活。

徐时锦望着沈昱发呆: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没有见面,没有说话。

生活彼此无交集,自那年退亲后,沈昱就像突然退出了她的生活一般。

之前她常常能看到沈昱,但退亲后,她基本上见不到这个人。

邺京这个地方很大,往往转个身,就再不找不到之前的人。但这个圈子也很小,低头抬头,不经意的,刻意的,总能见面。

那年徐时锦想着:她为宫中女官,沈昱为锦衣卫指挥使,他们怎么可能不见面呢?再次见面,多么尴尬啊。

第一年,她心怀愧疚,烦恼着再与沈昱见面,该说些什么。他们从小相识,他们原本是未婚夫妻,劳燕分飞后,也不该老死不相往来。

第二年,徐时锦就明白了:沈昱根本不想见她。

他把时间掌握得那么好,每次他进宫面圣的时候,徐时锦总不当值。她当值的时候,沈昱从不进宫。后来徐时锦离开皇宫,回到徐家,回到离开很久的社交圈子,她更加见不到沈昱了——大家都知道,沈家大公子为人放荡,整日花前月下,他的社交圈,肯定和正常人的不一样。

有姑娘跟她闲话,提起沈昱,也迟疑一下,摇头叹气,“沈公子活得太潇洒,也没人管。他这样的,怎么可能当锦衣卫指挥使那么多年呢?早该被人踩下去了啊。”姑娘眉飞色舞,“不如沈宴沈大人,那才像锦衣卫的样子”

昔日殿下想在锦衣卫埋人,提起沈昱,也疑虑重重,望徐时锦一眼,“沈公子是个人才,可惜不能为孤所用。小锦曾与他定亲,可知他是什么样的人?”

徐时锦微笑,面上不露出一丝可疑,“如殿下所想,沈公子乃是沈家平衡的一枚棋子,他出任指挥使,更多是为了沈大人铺路。他手中无权,对殿下的大业并无影响。此人纨绔,也忽略不计。”

但沈昱若真是纨绔到底的人,就是一枚棋子,他也不可能在每天根本不沾锦衣卫事务的情况下,把这个指挥使做了这么多年。他是有本事,但不用在正途,太子殿下想用他,却也拿不出吸引他的东西,只能作罢。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时隔多年后,喊徐时锦上来坐坐。

且是真的“坐坐”,他没有跟她闲话的兴致。

徐时锦稍微放松下来,手撑着额头,依偎着桌沿,发着呆。

她也没有跟人说话的心情,没有戴上面具周旋的兴趣。她觉得冷,觉得累,她想找个人陪陪,可不知道找谁。在阿泠走后,整个邺京,她连能让自己放松的一个人都没有。

这个屋子里的人,除了沈昱,她谁都不认识。但恰恰是这种氛围,让她自在。她需要温暖,现在得到了。

夜渐渐沉了,不知何时,徐时锦觉得周围静了下去。她从自己的思绪中抬起头,向对面看去。屋中那么多的姑娘们,一下子去了大半。只有三三两两的,在屋中收拾茶具琴棋之类的器具。对面的沈昱幽黑的眼睛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徐时锦扬起嘴角,“你好哇,沈昱。”

他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倒酒,盯着她的眸子轻轻一闪,如湖面溅起涟漪,轻轻笑了一下。沈公子温雅多情,春水般动人。他一笑,带着慵懒和贵气,很是迷人。尤其是对天下的姑娘而言。

又一杯酒下肚,沈公子眸子眯起,白皙的面孔更红了些。

徐时锦不以为忤,手撑着头,温柔笑,“多谢你邀我上来。就算是同情,我也很欢喜。”

“不,不是同情。你本是我的未婚妻,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的事,我一直是在意的。看你落到如今境界,我极为心疼你。就算是他,也不应该这样待你。”沈宴温和道,并凑上前,隔着宽桌面,按住徐时锦的手。他目中星火烂烂,似太多压抑情绪一径爆发。

他忽然凑了上来,俊秀的面孔在她眼前放大。他亲昵地握住对面姑娘的手,他深情地望着她。

徐时锦怔然,被他凑上来的桃花眼所惑。风流轻佻,花香酒气,谁能不惑?

隔着很近的距离,两人对望,呼吸尽在一寸之地。

徐时锦脸上那向来镇定的笑意,微微一变。

他忽而笑,一把丢开她的手,往后退,倒在靠枕上,给自己斟一杯酒。泠泠的目光半抬,似笑非笑地看她,“你以为我会这么说?那都是骗你的。”

徐时锦低下眼,笑容几乎维持不下去。

他晃晃手中夜光杯,酒液荡着他迷离的眼睛,“同情吗?这倒是一个不错的解释。”

徐时锦无言以对。

他盯着她,轻轻笑了一笑,“徐姑娘向来伶牙俐齿,怎么不反驳我?”

“因为你是沈昱。”徐时锦喃喃。

沈昱眼中掩藏的神情,微微怔忡。

他是沈昱。

这真是一个强大而让人无从辩驳的理由。

沈昱望向窗外,那里黑蒙蒙的,看不清一切。

他这样看着,就好像最开始,在徐时锦在街头茫然伫立时,他已经看了她很久。他的青梅,被家人放弃,却野心勃勃地想要证明自己。她聪明而强大,以一个女子身份周转在朝政中,连太子的心都被她收入手中。

她好像无所不能。

但她到底不是无所不能。

她站在街头,望着雨发呆的样子,哀伤又戚戚。

他一时意兴阑珊,也没了跟她交谈的心情。他瘫醉,依着桌面,陷入自己的世界。他知道对面的徐时锦在看着他,但是无所谓。

徐时锦思绪乱糟糟的,盯着沈昱,不知自己该作何想法。她混沌中,听到他低声,“小锦,我和你是那么的不一样。你做的大部分事,我都不赞同。唯有这次的事,你没有被滔天权势遮住眼,还记得自己的好友,我认同你。”

“!”徐时锦一下子怔立,全身冰冷,眸子瞠大,望着那醉过去的沈公子。

他怎么会知道她做了什么?计划还没有暴露,事情还没有发生,他就已经知道了?单是他一人知道,还是许多人都知道了?他是以沈昱的身份知道,还是以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知道?他有没有向别人说起,有没有向陛下告密?他会不会影响到殿下的计划,影响到殿下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若计划因提前泄漏而失败,殿下怎么办?他会引来□□烦!

想到可能会影响到殿下,徐时锦杀人之心乍起,不受控制。那是她的爱人,她怎么舍得他受苦?

一时间,徐时锦跌跌撞撞地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俯下身抓住他手臂,几乎想立刻摇醒他,问个清楚。但她的手才碰到他的身体,又忍耐下去,不去摇醒他。

这个人是沈昱。

她能对所有人下手,能杀了所有人,却独独不能对付他。

他这个人,就是她的一切理由。

就算他对她下手,她也什么都不能做。

她欠了他一次,绝不会欠他第二次。

徐时锦站了许久,转身,向外走去。她走到门边,推开门,听到外面乱糟糟的声音,伴随着人的尖叫声。扑来的烟雾,让她呛了一下。

“着火了!快救火!快逃!”迎面跑来一个提着水桶的小厮,见到开门的徐时锦,喘着气提醒。

徐时锦忙看去,楼下的火舌卷起纱帘,蔓延得很快。烟雾更浓,呛得更厉害。

徐时锦咳嗽,跟着人往楼下奔跑。到楼梯口,她突然想到沈昱。他喝醉了,正人事不省,谁会记得去知会他?

她踟蹰了一下,在众人推挤中,猛地回身,向楼上跑去,和往下跑的人撞了好几次。呼救声中,浓雾烧起中,徐时锦手捂着口鼻,一间间屋子推开找人。

“沈昱!沈昱!”

“沈昱!你在哪里?”

徐时锦对沈昱的感情操守毫不关心,之前他被一堆美人簇拥着,她也毫无感觉。但现在,徐时锦第一次暗恨,沈昱怎么这样风流?每一间屋子都一个样,她怎么知道他在哪间房里?还有这个人实在混账,私生活不检点,逛青楼也不带小厮出了事,谁负责啊?

火越少越大,在被呛晕前,徐时锦终于找回了之前的屋子,被地上扔着的酒杯绊了几跤,见到了那还瘫睡如死泥的贵公子。她弯下腰,推沈昱,“着火了,快起来!”

不动如山。

她气急,将他一把拉起来。他被晃得糊涂,睁开迷茫的眼,徐时锦来不及欣喜,他身子一歪,靠着她睡了过去。

“”在急惶中,徐时锦有片刻恍惚,好像看到少时的他们。

沈昱懒散,从来都吊儿郎当,被沈家长辈纠正那么多次,却依然如一滩烂泥,站没站样,坐没坐姿。他和徐时锦在一起时,往往靠着徐时锦,便睡了过去,浑不在意徐时锦将他往哪里领。

少时,经常有搞笑的场面:徐姑娘言笑晏晏,与人交谈。少年靠着她,头搭在她肩上睡觉。徐姑娘面色每每僵硬。

为了这个原因,她捉弄过他很多次,卖过他,扔过他,连绑架的法子都想出来了徐时锦依然没有纠正了沈昱这个毛病。

她只能习惯,她认识的沈小公子从不是跟她谈情说爱的,而是靠着她睡觉的。

昔日过去了那么久,再也回不去。他们都已经长大,有了各自的立场,都变了样可当沈昱靠过来,靠着她迷迷糊糊地睡去时,徐时锦心头重重一跌,眼泪刹那到眼底。

她推一推他,“沈昱,沈小昱别睡了,起来!”

她没有叫醒他,和少时的每一次一样。她从来没叫醒过沈昱,从小到大,一直这样。

徐时锦低头看他半天,弯下身,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让他的身子完全靠向自己。她咬着牙,吃力地撑着他的身体站起,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每一步,那些旧时岁月,在她脑海中一点点想起。

她刻意遗忘的岁月,她不愿意想起的岁月,让她难忘又抛弃的岁月她以为忘记了,原来从来没有。那是开在她心中的花,回过头,就能看到——少年的他们,那么不真切。

“小锦,你别走。”他说。

“我一步都没有走,沈小昱!但你再不跟上来,我就真的走了!”她声音硬邦邦的。

“沈小昱,你有没有点出息?你就不能上进点吗?为什么我每次见你,你不是睡就是吃?”她敲他的头,受不了他。

“你不喜欢吃这个吗?”他的回答一点儿志气都没有,却成功把同伴诱去了厨房。

“小锦,我记得我在书房看书,怎么现在在看星星了?”他疑惑问。

“你到底给我睡过去了多少事情啊!”徐时锦恨铁不成钢。

恨铁不成钢,恨铁不成钢她恨他成不了他想要的样子,她恨他总是那样。

她怎么能嫁他?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一想到未来的日子一望到底,她就觉得悲哀。她想要权力,想要谁也不敢欺负自己,想要那么多东西,沈昱却都不能给他。

她怎么能嫁给他呢?

火中,雨中,人声忽近忽远。

徐时锦背扶着他,一步步走下楼梯。她额上出汗,躲避冲撞的人,唯恐背着的这个人被推开。她背着他,走在这个寂静的世界中。一切声音都远去,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时重时轻。脚下的路无限漫长,她疲累万分,几乎看不到前方是哪里。

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安全,不知道出路往哪里去,唯一知道的,便是一直走,不停地走,把背着的这个人,送到安全的地方。

徐时锦性格坚韧,能忍万人之不能忍。她能背起幼时的他,却背不起现在的沈昱。但就这样,徐时锦仍带着他,走出了火窟。一出了楼,徐时锦便累瘫在地,背后的男人也被她带得摔倒下去。

徐时锦喘着气,回头看,雨早已停了,火势仍然不减。

她擦把额上的汗,脑子开始动起来,想这场火是怎么回事。她目光在逃出来的人群中寻找,一个个看过去,目光冷静而精锐,任何人都不放过。徐姑娘从不相信一场没有原因的大火,她要弄清楚因果。

思索间,听到旁边有低低的“唔”声,她感到身子倾斜,差点摔倒。忙看去,见是沈公子茫然坐起,拿着她的衣袖擦擦脸上被沾染的油污,露出秀白的脸,四顾而望,“怎么了?我怎么在这里?”

“”徐时锦抽了抽自己的袖子,沈公子擦完脸,又擦手,完全没意识到那是徐姑娘的衣袖。

徐时锦黑着脸——这就是她讨厌沈昱的原因!

永远的漫不经心,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沈昱的眼睛上抬,终于看到她。徐时锦等着看他的酒有没有醒,他目中突冷,一下子伸手拽住她。力道极重,让徐时锦完全趔趄地倒向他,头撞上他的胸口。徐时锦没搞清楚状况,腰被搂住,被抱着在地上滚两圈,又腾空而起。

她定睛,见人群中有一人鬼鬼祟祟的凑上来,极不起眼的弩在他手中,一支支箭射过来。见被躲开,人群发生骚动,那人的眼睛对上沈昱望来的眼,再对上徐姑娘眯起的眼。

徐时锦道,“你是”

那人一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从后甩出一把一人高的长刀,身体也飞向徐时锦。徐时锦往后退两步,沈昱上前,一瞬间,他贵公子的气质一变,变得阴冷森然,带动得周围空气一凉。

“沈昱,小心!”徐时锦惊叫。

她不能不惊,毕竟她比谁都了解,沈昱是锦衣卫没错,但什么飞鱼服绣春刀,全都与他无关。他出门是喝花酒的,他从不执行任务,身上一把武器都没有。不光如此,徐时锦对沈昱的武功也极不信任。沈公子有多懒她是见过的她一直觉得他的武功是三脚猫水平。沈公子能进锦衣卫,走后门的原因也许更大些。

徐时锦一心担心,已经抓住旁边围观的人,组织语言去叫人报官,请京兆尹的人过来。沈昱与人的打斗,她全程在焦灼中,且那人要对付的人明显是她,一次次越过沈昱,手中刀堪堪擦过她。徐时锦完全应付不了。

沈昱只能抓着她的手,帮她躲避。他眸子冷锐,身子如猎豹般充满力量,打斗中,衣袍掀飞,白鹤初展般。他的眼睛漆黑而幽冷,沉默而隐忍,看不到一丝温度,只看一眼就觉得害怕。刀的亮光向徐时锦横劈而来,沈昱向前,徒手接住刀面。

在徐时锦的诧异中,沈昱手抓着刀面,蓦然松开了她的手,手在她肩上一搭,整个人如一张饱满的弓般,从刀面上翻了过去。力往后推去,那个人被打得扑倒在地,手中刀已被夺去。

再想起来,下巴被男靴一压,沈昱脚在某处踩了下,听到咔擦声。那人胸口被重重一踩,吐出血,下巴却已经脱臼,动不了了。

徐时锦呆呆地看向回过头来的沈昱。

原来他这么厉害

她脑海中,忽然想到几年前最后那一面,大雨滂沱,沈昱轻声,“你从来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但我不能为你改变自己,那不是我,那是面目全非。”

她一直想、一直想:想你为什么不能变?为什么不能上进?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

但那不是沈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