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鼠喜出望外,咕哝说:“哥哥,你比风儿还要快……都怨我,你罚我吧……”

  蓝眼睛只用一手托着孩子,另一手在腰间动,掏出几颗松子,塞入小松鼠的嘴。

  小松鼠环顾众人,低声说:“我受伤,是那小姐姐救了我。这商人治了我伤。”

  蓝眼睛若有所思点头。他静静将这昏暗山洞中的人扫视一遍。

  触及那纯净的目光,众人都觉被甘泉洗涤一番。紧张之色,不禁散去。

  那匪首武艺高强,令燕子京知难而退。

  人贩子站到边上,唇微扬,略带讥诮。

  小松鼠被匪首绑到了马上,端午回避开那孩子的目光。他忽然恳求道:“哥哥,我们带着小姐姐一起走吧!”

  端午假人般乖觉,只笑了笑:“对不住。我忽然想起来,这次有老朋友相托我一事,既然答应了,死活要做到。我不能跟你们走,多谢你好意啊!”

  她说完,剜了小松鼠一眼。小松鼠默默垂头。端午也没什么快乐。

  匪首走到燕子京面前,一手放在胸前,向他深深鞠躬。燕子京不置可否。

  他又走到端午身边,湛蓝色的杏子眼,好像能说话,带着真诚笑意。

  端午不愿示弱,微微露齿,不打算说什么。

  那匪首对她再次微微欠身。不同的是,这次他手指在端午的鬓发边一掠。

  端午回过神来,鬼魅般的影子,已潇洒离开。洞里人,大多数不由自主,延首瞻望。

  端午摸了摸头发。她摊开手心,那是几朵小白花,素心纯朴,香气微弱。

  本来,它们点缀着那匪首的弓箭。端午张嘴,她觉得手心有一点点潮湿。

  是露水吧,一定是。只是,手心不仅有点潮,还有点热。

  他是谁呢?

  端午觉得,经过那场虚惊,大家看她的目光,也有了变化。不再是那么冷漠,她从爷的货物,变成个活人。

  “爷,您看!”

  一个眼尖的仆役喊道。燕子京沉默到了洞口,一块大石上,放了块黑色的晶石。

  “这是……那个人留下给爷的?”

  燕子京审视:“这是一种药,稀世奇珍。”

  他望向远处,眉宇间现出一种古怪神情。在端午看来,燕子京好像在暗自得意。

  输掉了,还得意什么呢?端午纳闷。

  她闭上眼睛。那双蓝眼睛又浮现出来,连带君士坦丁堡的天使肖像画……她吓得连忙睁眼。

  还好,山林寂寂,只有猫头鹰坐在林梢。

  第八回:欲速不达

  那蓝眼匪首,来去如风。虽没有谋财害命,但众人醒来后,都不免心有余悸。也有几个爱磨嘴皮的,讨论他是不是传说中的琥珀光,叶中雪?还没磨出个结果,就让燕子京催上了路。

  山里天气无常,一天之内能落下两场冰雹。下雹子时,赶路的只好拉牲口躲在崖壁之下。端午冷得牙齿直打战,但念到自个儿能抱着珍珠坐在车内,也不好叫出一声苦来。

  她从前在南海边时,成日盼着天凉快。可现在真给她凉快了,却成了种折磨。

  燕子京照旧一马当先。不知是不是被那匪首折了锐气,他偏不高兴停下。等别人都盼着歇息了,他变本加利,再要赶一程。仆役们素来怕这位瘟神小爷,打落牙齿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自从端午知道了小松鼠的真相,心里反而变坦然了。她也想早日到王帐,完成尉迟公子的托付。她想过:若是到时候,燕子京真丧心病狂逼着她给那“病王子”当药引,那她就和他争个鱼死网破。他救过她的命,但他到底没有她的卖身契。他这样对她——一个大元朝的官府奴隶,不仅仅是“见利忘义”,还是冒犯王法哩……

  她心中不停算计,当了人,更做出低眉顺眼,笑容可掬。

  老鹰口前宽后窄,最后一程,商队几乎是穿过一线之天。端午弄出脖子里那个小小玉菩萨,哈口气,再用袖子把佛脸擦亮。昆山玉……这就是昆山玉……她闭目掂量,又不时抚摸,觉着这种玉确实温软莹洁,可傲视于天下之玉石。

  山壁之间,忽有数人尖叫,伴有马嘶回音,队伍霎时停滞了。

  端午伸出头张望,见燕子京抱肩站着。他那匹座骑,匍匐在道,奄奄一息。

  几个仆役禀报:“爷,这马腿断了。”

  燕子京的脸,为大山阴影所遮,成了灰蒙蒙一团。他上前摸了摸马脖子,手指轻拍那畜牲,一下,一下,忽然出剑,刺穿了马颈。众人皆叹:“可惜。”

  燕子京不顾袍角的血,站起来吩咐:“推下去,继续走。快!”

  仆役们手忙脚乱,清出道路。端午吸了口气,感到不妙。仆役们都骑驴,队伍中除了那可怜的死马,就只剩她所乘的车套着马了。她马上把头锁回,抱着珍珠盒子装瞌睡。

  而后,她眼皮开了条缝,斜瞅车内,益发体会到其十分温暖,可爱。

  她正不识相地留恋着呢,已有仆人来喊:“喂,端午啊,爷要坐这辆车。”

  “好的,好的,等我整理一下,马上让给爷啊……”端午继续在位子上赖着,胡说道:“你们不知,那小土匪吃喝拉撒都在这里头,还呕吐,流血,里面脏啊……我坐坐还凑合,爷是贵人……马上好啊,马上好……”

  她终于掀开帘子,正对燕子京。燕子京不知是哆嗦,还是在跺脚。

  他懒得看她,立刻进车。端午下地时,听他在内匆匆出了口气。

  这人又怎么了?她懒得想他。

  她自己抱自己,咬牙。黄昏时分,昆仑山间隐寒彻骨。她走了一段,脸颊被冻出霜红。

  她想:南海的蚌,实在不适合昆山养。以后在尉迟那帮几年工,存下几个钱,还是要设法接上娘,母女俩同去泉州开一个小门脸的珠宝作坊吧。光想想也够美的,哎……

  她抽出麻布,擤着冻出来鼻涕。

  燕子京叩车厢板。车夫忙问:“爷?”

  燕子京低声:“拿我貂裘来。”

  车夫应了,对端午道:“你去前边取貂裘。”

  端午对“貂裘”这玩艺,只闻其名,未见其实。她擤着鼻涕,找管包袱那仆役。

  那仆役翻找,自言自语道:“怪,去年咱们三九严寒跑山海关外,都没见爷要这个……这里,他倒又要了……”

  端午小鼻子,已被她擦成红蒜头。那仆役瞅她,才说:“嗳,大概是真冷。”

  他把包袱给端午道:“你直接把裘袍给爷行了。”

  端午大眼睛一闪,明白了对方善意,忙谢过。

  她解开包袱。裘皮毛光水亮,触手温暖。但那是属于燕子京的……

  端午冷笑一声,到马车旁说:“来了。”

  燕子京飞快出手,把那袭貂裘拽进去。貂裘不是轻薄物,端午还是透过帘子看到他。

  她愕然。燕子京脸色发红,近乎病态。

  昨夜他在悬崖上吹了山风回到山洞,好像就有点那样子……原来,这个人不是铁打罗汉。

  她抖开厚毡制包袱皮,从头披下,裹住身体。燕子京像在车里头咕咚咕咚给他自己灌水。

  燕子京,不可怜。她要可怜她,不如可怜自己。

  他既然能治小松鼠伤,这点风寒,算得了什么呢?她细细琢磨起来,把采珠司里认识的那些人,同燕子京对照一遍。觉得在各种大类人里,他属于死要逞强那种。可老天爷就爱和人做对。人越要面子,往往里子都没了……她不是存心诅咒,只把燕某算成世间百态之一罢了。

  黑夜时,他们出昆仑山。重新走上官道,大家都舒展了眉头。

  先期抵达的几个体面仆人,并着尉迟家护卫前来迎接。

  燕子京吩咐卷上车帘,端午照做。

  燕子京眼带红丝,像糊出来的灯人。

  那几人请安又请示。燕子京坐正,一一作答。

  “爷,一切都安顿好了。小的们遵您嘱咐,巡视过方圆十里,尽皆平安。”

  “好。五天之内,必须到叶儿羌。”

  “爷,五天?”

  “是五天。”燕子京道:“今夜派人值夜,警备四方。”

  “爷,您觉着……?方才小的们过来,听说路遇几个散匪……”

  “不!有备而无患。”

  端午瞥见,燕子京用绸巾擦着手心。那眼半闭,没了昔日装神弄鬼神气,更像是疲惫睁不开。

  驿站孤零零设在旷野之中,伴着几盏招魂般绿色灯笼。它虽离官道不远,但前几年察合台汗国与中原对抗,这两年昆山匪帮大为猖獗,客商早已寥寥。

  燕子京带一大群人入住,让年久失修楼阁,更显出不堪一击。

  先到人,准备好酒肉,等待主人。但燕子京冷瞧了眼,便命驿站头儿领着他去上房。

  端午用包袱卷着空匣,垂着眼。她影子被燕子京影子压着,像根可怜巴巴墙头草。

  其实,她正留意着燕子京裘衣底下那双靴。

  他脚都在打战……再下去怕站不住了……

  好笑。此刻,弱的不再是她,而是他!

  端午蓦然抬眼,一对眸子,好比火中煅烧的乌金。

  燕子京顾不上其他人,其他事,扭头扶梯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