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脖子都仰酸了。山涧那边,有块巨石,更便于观察。她转着头颈,跨过枯木,刚要攀登巨石,足下一动,双脚被盘根错节古藤死死缠住。她用力蹬几下,珍珠滚出袖子,落在苔藓上。
这时,崖上的燕子京,凄厉喊一声:“兰姐姐!”咣当一声,山石合鸣。
端午汗流浃背。燕子京总不至于为了个女人,发疯跳崖了吧?
冷月下,燕子京身影单薄,好像一碰便碎的瓷像。他两手空空,红兰不见了。
他一路来带着盆红兰,原来是要抛下悬崖,是给一个女人。女人名兰,大概极爱兰。别是个死掉的鬼魂吧?端午寻思:人与人大不同。这般严苛下,燕子京还花前月下,正念旧情。自己困入陷阱,求生不得。她努力触珍珠,几次不成。
喊燕子京,他能听见吗?他不会因为自己知晓了他隐私,而杀人灭口吧?
她心中反复,遥见燕子京转身回去。她不禁出声:“救命啊!”
这一声极闷,散入呼啸山风。她痛心想:这回,真要欠燕子京了!可是,就是不想死……
忽然间,她足下老藤松开。这侧山麓上,出现了四五个蒙面骑士。
他们静止不动,像都在望着她这边。不知为何,端午想起那海市蜃楼中,一队潇洒影子。
这些人是谁?山中也有海市蜃楼?她惊异,双腿麻木,根本无法动弹。
她捶了下地面,用指尖去够珍珠。有一只手,先鞠起了明珠。
珍珠融在珍珠色肌肤里,一时难辨。
端午抬头,黑袍蒙面人站在她面前。他肩膀后,背着由朴素山花点缀的弓箭。
那是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幻影。他若独立昆仑,则残月飞雪。他若放舟海上,则碧宇澄明。
他额头光滑,黑碎发泛着金色阳光,随风而动。鼻梁之笔直高挺,绝不像中原人。在今夜之前,端午只在一幅海外泊来,由君士坦丁堡狂热圣徒所作的天使镶嵌画上,才见过这样的鼻子。他那双眼,就更不像中原人,竟是湛蓝色的。晶莹而剔透,如天穹深邃。
端午窒息,眼光落在项链上。那人彬彬有礼,微微躬身,把珍珠放回她手。
一匹黑色大宛骏马,现于蒙面人背后。端午喘息未定,那人已单手将她抱放在马背。
他手形秀美,臂力惊人至此?端午顿起一念,低头瞥示。
他腰身苗条,腰间挂着一把银鞘弯刀。他上马的动作,更快如迅雷。
他的手围住端午,薄茧磨过她臂膀。他胸膛贴着她背,驱散了山寒。
几个骑士,无声无息,已围拢在他身旁。他一夹马肚,数马驰行,静如鬼魅。
端午屏息,心中答案呼之欲出:是匪帮?
啊,他和他们,是昆仑山的匪帮!
第七回:盗亦有道
昆仑山匪帮,杀戮无数,妇孺也不放过。端午像被毒蛇缠绕一样,浑身都石化了。
她哀叹:运气实在背。也许从前许多次偷吃给神佛的贡品,真要遭报应了?
她眼珠不停转,心想“物以类聚”。要是自己表现出足够“匪气”,也许匪徒们能放过她?
几匹马贴着山崖,速度由急变缓。他们这是要往众人过夜的那个洞穴去……
端午咧开嘴,哈哈哈大笑。因为她曾是领唱的,所以那三声笑,惊了两个蒙面人的马。
山大王,好汉,壮士,侠客,究竟哪个称呼好呢……容不得多加思索,她扭头:“英雄,这是去哪劫富济贫呢?小妹我从南海跑来昆仑山,做梦都想一睹传说中各位的本领。梦成了真,我死也含笑了。呵呵,当然了,不死更好。喂,你们还缺人手吗?我虽然没多少本事,但烧菜煮饭,洗衣喂马,都不在话下。你们收来的宝贝多了,我还能帮你们分拣分拣,你们打劫回来,我也能唱歌跳舞助兴啊……”背后那个蒙面人哑了般,不答话。
端午脖子扭酸了,才看见那双蓝色眼睛,映着星光。
端午想:哎,蓝眼睛别是听不懂官话吧。
可背后那人,轻摇了摇头。
端午连忙对他说:“我爹我娘和你一样,不过,他们是海盗。海盗你知道吗?”她想做个手势比划,但身子还在那人的臂膀里箍着。
那人点了点头,调了调持缰的手姿,居然有点想她更舒坦的味道。
端午继续胡编:“我们家风风雨雨,占岛为王了十几年,被可恶官军灭了!我这才被官府卖作奴隶……所以,我对官府恨透了。我主人他们就在前边,我给你们带路吧……唉,不过,这次真可惜,可惜了呀!”
那人的眼神,像在询问。他睫毛又长又翘,投在鼻梁上,有淡金色阴影。
端午说:“我们经过玛瑙滩的时候,遇到了一堆死尸,估计是你们的对手或者友邦做下的。我那主人生性狡猾。到老鹰口之前,他命大队人马带着钱财美女连夜走大路。剩下我们,不得不跟他走小道。主人脑子有病,一直相信他老情人魂灵留在这片山里,所以让我们舍命陪他来走走。除了我手里这串珍珠,就再也没值钱货了……不可惜吗?”
蒙面人点头,看了看端午手里的珍珠。
端午盯着他说:“求求你,先把项链拿去吧,别让兄弟们空跑了一场。虽然能让我这种小奴隶拿在手里玩的珍珠,不会太值钱。但也是小妹支持普天下所有匪帮兄弟的一片心意。”
她看着蒙面人,心里却想着惨死的爹,远离的娘,那双大眼睛,不由得眼泪汪汪。
她抽了鼻子,把珍珠死死往那人手掌里塞。
那人停下马。他一只手拈着她袖子,另一只手松开马缰。
他终于把珍珠接过去,又套回到端午脖子里。
他注视她,眸中荡漾水光,轻叹一声,吐气如兰。
端午简直呆住了。昆仑山匪帮就是这样子?
这是哪门子的匪帮啊?不过,蓝眼睛周围几个,虽也看不清,个个都是雄赳赳的彪形汉子。
端午趁他们犹疑,偷望对山。燕子京许是心事重重,没能发觉暗处的动静。
他目不斜视,已走回亮着一星弱火的石洞中去了。
可是,燕子京该发现自己失踪了呀……他能想到匪帮在侧吗?
她回忆燕子京海边救了她命之后,一路上种种行为,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若是燕子京死了……被匪帮杀了的话……一切会怎么样?
那蒙面人正在思索,端午只听到自己心跳声。风声更大,带了秋寒。她的衣裳早为冷汗湿透,口袋里松子桃仁渣滓,却被汗水蒸出香味。
蓦然间,端午注意到,洞穴内火光全部熄灭了。燕子京会迟钝至此?不过,也难说。自古有意乱情迷之人,燕子京悬崖抛红兰,大约是真有病。心病。
那几个骑士似已沉不住气,齐声道:“哥哥……?”
端午一愣:苗条的腰身,花瓣似的皮肤,分明年少,怎么是那几个的哥呢?这家人声势浩大,全都当了匪?对了,小松鼠也曾说过……
和田城外相遇,小松鼠送上桃仁,那时他说:“这是一位哥哥送我……”
他昏迷时,念念不忘“哥哥……”
当燕子京询问时,小松鼠明确说他没有亲兄弟。但他在松树上画了火焰标记……
她豁然开朗,哥哥只是一种称呼……这个人非但是响马,还是个匪首!
一个骑士打断了端午的思绪,他探身对蓝眼睛说:“哥哥,小松鼠定在附近,多半在那山洞。”
机灵可爱的小松鼠,原来是匪帮的细作!怪不得,他会单身出现在杀戮后的沙漠中,怪不得,他会潜入尉迟公子兴建中的玉石基地,怪不得他要偷偷在树林划下暗号。哼!是这样。端午突然想当面啐小松鼠一口。她瞎了眼,才会担忧他的安危,选择跟燕子京走这趟。她屡教不改,才会那样照顾小毒蛇,好让他学着腊腊再来咬自己一口。
蓝眼睛摆摆手,旁人立刻噤声。
端午脑中有竿秤,上上下下称不停。燕子京不会愿意轻易交出小松鼠,他身上有功夫。山洞还有十来个男仆役。可如果昆仑山匪真能以一当十呢,犯得着大家一决生死?
再说,匪首的背后,也许还会有大队援兵?小松鼠这个小骗子虽该死,但是……世上该死而不死的家伙,实在也多了去。即便交出那小子,匪帮就会手下留情吗?
蓝眼睛自然不会来问她想什么。他跃下马,抱起端午,把她挪到马鞍子后边。
端午一愣,要开口。他却对她再次微微欠身,好像请求她原谅似的。
他重新上马,宽肩膀挡住了月光。
端午忐忑贴着他背,谁知弓箭上插的白山花钻进了她的鼻孔。她一痒,打了个喷嚏,娇小身子一晃,两手靠抱住蓝眼睛的腰肢,才没摔下马去。
蓝眼睛的腰,不但细,还藏着韧劲,不愧是干这个营生的。
端午不及放开,他再次催动马,一行人向山洞行去。
匪帮的马,也训练有素,鼻息不重,步声悄然。
端午紧张极了,是要偷袭?怎么办呢,她是端午,不能傻傻当稻草人儿。她要是叫出来,说不定立刻毙命。可是不发声,眼睁睁看着一群活人被开膛?那些人多是燕子京的走狗不假,但大半也为了讨生活,平日对端午并没什么恶意……
不行,多少要提醒个。她将鼻孔靠近弓箭,白花扫着鼻腔,又是一声响亮喷嚏。
蓝眼睛腰身一摇,吃住马匹。他一马当先,已到了洞口。
嗖嗖,银光数道,一簇冷箭从内射了出来。蓝眼睛已然挥刀,刀光夺人,左削右挡。
叮当叮当,火花迸发。端午从没见过真刀对真枪,不客气拿那人身体当了铠甲。
要是蓝眼睛的背部,和他那腰身一样秀气。难保“人甲”不被射穿,刺到她自己。
可是,她抱着那身体,忽从她手中弹开去。高跳,旋入洞口。黑暗里,两团银白风影纠缠,兵器互切如犬牙交错。叮咚咣当,刚让人以为难舍难分,声音却嘎然而止。
只听燕子京清朗声音:“是误会。来人,点火吧。”
火把亮起,洞内人人流露紧张之色,只有小松鼠欢快叫道:“哥哥!”
另几位骑士翻身下马,也要进洞。但蓝眼睛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又钉子般站住了。
马儿匍匐,端午走到他们身后。
燕子京的神色,并非沮丧,也没什么畏惧。他白皙的脸上,大概为山风吹了,有病态之红。
他看了看地上一把短剑,似笑非笑:“小松鼠——是你的兄弟?”
蓝眼睛迅速把刀插回刀鞘。他出人意料弯下腰,将剑拾起,双手奉还燕子京。
虽然他是个匪首,但动作有礼,像是把自己的手下败将,当作一位尊贵的王子。
燕子京眼中,闪现惊疑。那人快步走过人群,把小松鼠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