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大伙反倒放松。男人们碰碗对酒,猜拳的猜拳,谈山海经的扯山海经。

  那四个女奴,闭在房内进食。

  既然没人管,端午弄碗热酒,抓了羊肉吃着。她觉得今晚怎么吃都不嫌多。

  身旁两个男人,敞开胸膛散汗臭,罗唣没完。

  “土匪头子眼睛那蓝啊……蓝得没天理,出人命!他要是个姑娘,老子真想投到匪帮去算啦。不过,那小子使刀太厉害……杀人不见血啊。啪啪……咱们燕子爷剑就没了!”

  “啊……怪不得爷今晚没精打采,原来是——燕子铩羽了,呵呵……”

  “嘘,轻点轻点。”那人盯着端五,歪着胡子:“端午也在。蓝眼的,好像还送给你什么了吧?是不是海誓山盟,约你去当压寨夫人啊?”

  端午把酒喝干,咧嘴笑道:“你说对了!要活命,以后多说几句好听的。我一定叫我男人绕了你这条老光棍!”她收了笑,目露凶光,把碗重重反扣在桌。

  她正想去找女奴们过上一宿。驿站头儿拦住她:“端午?燕爷命你住在他隔壁。”

  端午不好推辞,到了指定屋。屋子没门,有半截帘子。

  屋里一股羊骚味儿,墙角铺盖破破烂烂,比采珠司棚屋都简陋。

  端午想:人家往高处走,我是越活越对付。

  难道隔壁燕子京,在这种屋里也能睡着?

  她懒得废话,在铺盖上垫那张包袱皮,像条菜青虫似蜷缩在内。

  燕子京没什么动静。端午转身,发现那木板壁上,几只蚂蚁爬进爬出。

  她随着蚂蚁,找到了条墙壁缝隙。她出于好奇,一口吹灭了灯,偷看那边。

  燕子京屋,比她的要干净多了。他盖着那重裘皮,背对着她,身子微动,竟像在隐隐发抖。

  端午心想:南海常有人得“打摆子”的病,发烧打战,倒是和他差不多。燕子京在和田还好好的,怎么走遭昆仑山道就病了?也许是他“兰姐姐”阴魂不散,看他夜抛红兰,情深意重,来缠住他了吧?他还妄想五天到叶儿羌?说不定鬼府名册都排到了。

  她想到这,挠挠背后。伤早已好,但皮里还不时会痒。

  她没心没肺一笑。也不算是幸灾乐祸,只为了早入梦乡。

  她摸索袖间,摊开手,借助孔光,那几朵干枯了的小白花,映入眼帘。

  想不到这不起眼的小白花……干枯之后透出沁人奇香。

  屋子里的膻味,正好靠此解去。她把花托在手心,以掌为枕,侧身睡去。

  她初时迷迷糊糊,还听得男人们群鸦乱噪。

  后来睡熟了,却觉得那香越来越浓,染出一个美丽的梦境。

  她又见到海市蜃楼。雪山间山杏盛开,骑马少年回眸一笑,眼蓝如记忆中的珍珠海。

  那片海,忽被山间乌云搅动。顷刻之间,成了一片血海。

  她听到八娘子用不寻常的声音在海深处焦急唤她:“端午……端午……?”

  那些在她童年被淹没的奴隶小伙伴从血海里浮了出来,一齐呜咽:“端午……端午……”

  她猛坐起来。口干舌燥,想要点灯。

  屋子里什么都看不清,只充满着一种淡黄色烟雾。

  她呼吸,烟雾之香气,让她眩晕。她警醒之下,连忙嗅白花的清香,这才好转。

  冥冥之中,她听到一些脚步。脚步声不是那么重,但也不像是存心放轻。

  巡夜?在屋里要这样?黄雾令人昏迷。啊呀,又是匪帮来了?

  她将白花含入口中,在地上做壁虎爬。临睡前屋内的样子,帘子是半截的……

  她出了门,继续前爬。直到碰壁,才抱起膝盖,躲在楼梯一角。

  她那双眼睛,因恐惧而睁得鬼大。

  雾气逐渐稀薄。楼下不止一个人。

  他们泉蒙着面,手拿明晃晃钢刀,每遇到一个人,几把刀就同时戳下。

  端午咬住手臂,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这就是……杀人不见血。众人被迷晕?但她是清醒的。她抚摸胸口的护身符,心念:爹娘,保佑保佑我吧,保佑保佑我吧……她身子颤抖,和田玉在指尖,透着凉意。

  那脚步,一声声近了。楼上,好像只有她和燕子京。

  她战战兢兢,不觉把口中白花吞了下去。舌尖一阵麻,她还未明白,就迷醉过去。

  第二日,她在晨光中醒来,“嘤咛”苦吟。她想起,做了个噩梦。

  她昏昏沉沉起来,摸着头下楼,向光线明亮处走。

  脚被什么一绊。她耳中轰鸣,定睛一看。是具女尸。

  那女孩长发委地,喉管被劈断。她曾是端午的同伴。

  端午捂住嘴。此时,她才意识到浓郁血腥。满楼之下,全是狰狞死尸。

  端午凭借记忆,一个个看过去。她觉得她现已疯了,所以还能动手翻尸。

  除了她,燕子京所有仆役,那四个女奴,尉迟送来四个护卫,甚至驿站之人,无一幸免。

  一夜之间,大家都死了!除了她……

  她被抛在这地方了。她冲向门外,又回到屋里,马匹,驴子,箱子什么都不见了。

  昆仑山匪帮。一定是他们!他们怎么能寻到官道上?

  她突想起空山里她对蓝眼睛匪首的笑语:“可惜,大队人马带走了钱财……”

  难道是她自己?是她的话泄漏了行踪?蓝眼睛那么有礼和善,只是为了暗中跟着他们?

  他们之所以放过她,是因为她是他们的领路帮凶?

  端午感到种撕心裂肺的痛悔,她狠狠锤了脑袋一拳。

  她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她什么都不能想,只想要哭。

  她忽停下哭,一口气跑上楼。刚才,她想到了燕子京。

  燕子京俯卧在地,一动不动。他……也死了。

  端午走近,还没给他翻身,却把手猛然缩回。

  燕子京的身体是滚烫的。显然,滚烫的人,没有死。

  她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此刻,她光会想:还有一个人,没有死。

  她正发愣,燕子京张开眼。他烧得浑身发红,嘴唇焦枯,眸子中有些迷惑,有丝清凉。

  他挣扎问:“是你?怎还不出发?”

  端午怔怔说:“……都死了。”

  那燕子京先如死般僵硬,而后剧烈一颤。

  他动了动唇,忽将手扣住端午脉门。

  未来果真无法预料。端午没有死,燕子京也没有死。

  可是,现在,端午变成了燕子京唯一的财产!

  第九回:舍我其谁

  脉门上的手指,热如烙铁。把她从冰冷的死亡气息里,拉回到眼前的事实。

  她停止抽噎,说:“这客栈里的活人,就剩下我和你了。你扣住我的死穴,难道还想跟我同归于尽?”燕子京反扣得更紧了。

  端午忽抽了口冷气,才发现尉迟无意所托付的那串珍珠也不见了!

  她眼前发黑,心沉到了深渊。匪徒们虽然放过了她,还是拿走了珍珠。

  她本来以为,昆仑山匪帮是一群杀人魔王。可现在她明白了,他们不仅谋财害命,还要泯灭人心。那蓝眼睛天使一样的外壳下,藏着蛇蝎般心肠,让人不寒而栗。

  一定是小松鼠那帮子人,没错。当晚,蓝眼匪首只带了几个人,所以他先带走小松鼠,安稳下商队。此后他派人暗中跟踪,等到众人在驿站会合。他再在深夜带领全体匪帮血洗客栈。表面上,自己和燕子京是被放过了,但夺走燕子京的人马财物,抢走了她那串珍珠,却等于扼杀了他们俩一次。燕子京如何空着手去见诺敏王子?她自己又如何再去面对尉迟呢?

  尉迟,是一路上对她最关怀的一个男人。但她已辜负了他的托付。

  而那蓝眼睛,是她所遇到过最彬彬有礼的一个男子,但他却愚弄了她。

  她透不过气来,简直要把牙齿咬碎。恨意铺天盖地,令她自己都快晕迷。

  这时,燕子京松开了她脉门,他眼睫不住抖动,道:“水,给我水!”

  端午爬起来,找到水囊。她送到燕子京头旁,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的面孔显出一种暴躁和绝望来,双颊满是鲜艳的玫红色。

  他快死了吗?从海上到这里,他不是一直没有多少倦意吗?如果他死了,她该怎么办?留在这满是尸体的荒凉客栈,还是徒步走入一望无际的戈壁中去?她都不愿意。她要的是人的气息。哪怕这是一个垂死的铁石心肠的人!她也不要他死。

  她重新捧起水囊,凑到燕子京唇边:“爷,喝吧,这是水!喝了就会凉快。”

  燕子京微微抽搐,紧闭牙关。端午情急之下,用手指分开他的唇,想要撬开他齿缝。

  燕子京“嗯嗯”呻吟,忽咬了她手指。端午吃痛,把手缩回。

  燕子京盲人似地在枕边摸索到水囊,微微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