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背囊里取出块糕:“你让他坐起来!把这个喂他。”
端午想:燕子京不会轻易让小松鼠死。所以她让孩子靠着她腿,把膏掰碎,急凑到他嘴边。
小松鼠蓦然清醒,他别过头,不肯吃食,道:
“ 商人真是坏中之坏,
没有人比他们更黑心。
我宁可像秃鹫满足于一块骨头,
也不让坏人的食物把灵魂污染。”
用不着燕子京动手,端午也想捶傻孩子一拳头。他要是在采珠司里,早被人喂狗了。
燕子京注视小松鼠,薄唇浮出冷笑。
他一边从背囊里取出薄刀,小瓶,绸巾,一边道:“对,我是坏人。我只要活人,不要死人!”
他说完,刀光一闪,竟以薄刃直接剜去伤者腐肉。小松鼠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呼。
端午用力抱住挣扎的孩子。她想不到许多,用唇压触孩子被冷汗湿透额头:“忍忍,忍忍。”
燕子京以膝盖顶住小松鼠乱踢的脚,讽刺端午:“两个好人,可惜笨点。”
端午怒目而视,忽嚼出来他弦外之音。她匆匆将指尖塞入口,舌尖麻痹。
是麻药?她硬是一点点让小松鼠咽下碎糕。孩子慢慢瘫软。燕子京麻利地用绸巾包裹好伤者的手,端午目不转睛,心想:原来他还有这能耐,当初在断望池……
燕子京手指回转缠绕,露出不屑神情。他不管伤手没包扎完,开始整理背囊。
端午唤住他,笑嘻嘻道:“爷?您倒是妙手妙到底啊,别让为奴看见你在春天种烂桃。”
燕子京瞅她:“每块绸巾五百文。他只配用一块。既以后要洗,何必多费事?你当自个儿奴隶吗?我是无福消受。此去叶儿羌,谁知道天上是不是又会砸下来几个你的亲朋故旧?”
端午咬唇,并不回答,只低头将绸布打好结。
一行人已走出绿洲。霞光破晓,几块嶙峋的砂岩伫立在戈壁上。
燕子京刚离棚车,六匹马从和田奔驰而来。两匹擦肩而过。另四人见了他,翻身下马。
他打量来人,冷峻道:“怎么?尉迟无意反悔不成?”
“启禀大人:凌晨您与城主仓促而别,他恐您此行未带足水。因此特令小的们送上把八皮囊水。此外,城主说他与您相识多年,不会因为意气不合而生分。您先去叶儿羌城,城主料理完手头之事,也会赶到诺敏王府。他有一匣宝珠,还请您代为转交王子……”
燕子京清澈眼眸起了层雾。他思索道:“方才那两个人,是直奔叶儿羌城去?看来,城主的礼单,会比我先到。他还说了什么?”
“是。城主特别嘱咐:有位端午姑娘,与大人同行。她是西域难得的‘识宝之女’,恳请燕大人准许姑娘护送珍珠。过些日子,城主与大人在察合台王帐面晤时,再行答谢。小的四人熟悉道路,略有武功。城主担心昆山匪徒骚扰大人,吩咐我等随行,望您成全。”
端午在车内竖起耳朵,眼珠直转。她没想到尉迟会让她看护那串百宝珠。他对燕子京如此周到,若燕子京死活不依,就显冥顽不灵了。可是,让尉迟手下看到小松鼠……会怎么样呢?
她想到这里,率先探出头,帘子全披在背后,开心说:“城主夸我吗?我就在这。爷,咱们收不收那盒子?”
燕子京点头,盒子到了端午手上。
一阵风来,她摸着鼻子,咳嗽道:“呸!天杀的风沙!”。把身子往车内缩,顺便系好帘布。
打开盒子,宝珠闪烁。项链围着个拇指大的羊脂玉小佛爷。憨态可掬,惹得端午一乐。
这是尉迟给她的平安符?此人用心,周到之至。她有了护身符,去叶儿羌也能笃定。她攥住小佛爷,拔几根长发并起,串好挂脖子上。玉贴胸凉,尉迟无意的笑容近在眼前。
到小松鼠的事水落石出,燕子京之威胁解除后,她愿意践约,助尉迟公子一臂之力的。一路应不会再有亲朋故旧。但她这菖蒲下出生的女孩子,自信真能伏妖除魔。
大概燕子京顾虑着秘藏车内的小松鼠,所以始终将那四个护卫打发在队伍之前。
端午闷在车中,偶尔张望,入眼总是白炽阳光,荒凉戈壁。小松鼠的鼻息平稳,车内散发沁人心脾的草药香。端午渐渐放心。有人丢进一小壶水,几个囊。她设法弄给小松鼠吃。灌水容易,他却吃不进食物。端午记起有半包核桃松仁,便摸索出来,不时往他口里送,自己没舍得再吃一颗。这是小松鼠给她见面礼。不是借花献佛,而是物归原主。她打着呵欠,一路瞌睡。珍珠宝盒被她包了块破布,有时作枕,有时垫脚。
行至一片荒丘野岭,队中有吆喝:“玛瑙滩到了!”
群情欣悦,解了人困马乏。人们纷纷入细沙地,借着落日残晖,寻找玛瑙石。端午睡足,精神大好。她不敢远离车,随手在细沙中摸几把。寸草不生的浅滩,居然蕴藏不少玛瑙。以端午眼光,品相都不太好。随手把玩可以,并不值钱。她选了两个喜欢的颜色。
燕子京端坐马头,并不加禁止。他指不远处会集秃鹫的那片天空,高声道:“几个人去看看。”
几人去了不久,踉跄回来,大喊:“爷!不好啦,匪帮在附近!那些尸体被秃鹫吃了肠子,身体还热乎呢!”
这下,把人们从欣喜中唤醒,队伍因惊恐而骚乱。
端午起了阵鸡皮疙瘩。昆仑山匪帮,在这种地方也会出现……
燕子京勒住马头,镇静道:“不要慌!我走此路多次,必能平安。匪帮既然才打劫过玛瑙滩,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回这来。不准点火,不要嬉闹,多加戒备,今夜一定要入昆仑山口。”
他将马驱赶到最前方,毅然向前。
端午上了马车,小松鼠正看着她。
“你醒了?还疼不?”
小松鼠摇头,他问端午:“……强盗?”
“这帮十恶不赦的。”端午坐在盒上:“商人是坏,要钱不要命,但土匪更坏,要钱还夺命。”
小松鼠睫毛抖动:“玛瑙滩上宝贝多,我心只许鸡心红。”
端午恰好有这么一颗。她大方给了,盯着他问:“喂,你到底怎么去了玉龙喀什河?”
小松鼠握住玛瑙说:“即便是魔王踏在我头上,我也不会吐露真相。”
端午哼了一声。小松鼠背对她,过一会儿才说:“姐姐,对不起。”
端午笑了一声。心说:你不吐露,能过关倒好了!只怕不能。
因燕子京坚持,马车一夜颠簸。黎明时分,他们赶到昆仑山口。本还暑热天气,骤然变寒。端午不耐冷,也只能忍受。商队沿官道马不停蹄,夜深,马车在片松林停下。
夜空璀璨,山泉暗流,小鸟啾鸣,端午抱着肩膀出车,搓了搓手掌。
她惊觉队伍中大部分人并未与他们在一起,径直顺大道远去。
她问车夫,才知此处名叫“老鹰口”,地势最为险要。除了官道,还有数条隐秘的羊场古道。
燕子京为了以防万一,将队伍一分为二。大队人马护送礼物宝货,顺官道先去叶城驿站等候。
燕子京自己领着小部分人休息,等天亮后,再抄近道去叶城,以期顺利会合。
今夜留下的人,基本上都是已疲累病弱者,包括马车上的孩子们。端午心想:匪帮是冲着货物而去,燕子京此举像是有理。然而,马车中有宝珠,又怎能算轻装上阵?燕子京不知是过去自信,还是另有目的。好在尉迟家四个护卫,也一并被他遣走。小松鼠终能下车透口气了。
她将小松鼠扶下车,车夫多嘴:“爷吩咐你仔细看着他。”
“知道了!爷不放心,干脆自己来看,不比我更好?”
小松鼠憋红脸,蹭着棵树,端午知他是内急。她掉开头,东张西望。
老鹰口为两山相对而出,悬崖峭壁,枯藤倒垂,虽险峻,比沙漠好玩些。
她再回头,小松鼠站好,心神不定的样子。端午觉他斜睨了一棵松树几次,心中奇怪。
夜色浓郁,看不出所以然。车夫在旁,她不好声张。小松鼠上了马车,倒头便睡。
山间清晨又冷又潮。出发时,端午趴在车后端详那几棵松树。车行愈远,林中愈亮。
终于,她在松树皮上发现了个火焰型的标记,那是……小松鼠乱画的吗?
她转转眼珠,凑在熟睡小松鼠耳边说:“喂,你的火焰标记被发现了!”
小松鼠陡然坐起,满面惊骇。端午摁住他:“呵呵,让我说中了,你搞什么鬼?问我讨玛瑙石,为了画树皮?你想给做什么?你不说实话,我去告诉燕子京。”
小松鼠拉她,双眼充满了绝望。
他忽然松开她,一字一顿:“我从不背弃善良,你可以不信这话,也可以告密将我出卖。”
端午心中一动。小松鼠表情,她是熟悉的。告密者背弃善良,她不过是故意试探。在燕子京和小松鼠之间,她不会选择相信前者。
她压低了声告诫道:“你不许再玩花样。告密者可耻,你对我这朋友隐瞒就不可恶?”
一仆役晃过来,隔着车帘问:“端午,爷问你们吵吵什么?”
端午探头,一脸凶相:“啊?我们姐弟拌嘴玩,怎么着?”
那人吓了一跳,还是进车,咯噔几下,用副细链把小松鼠腿锁上了。
他对端午说:“爷怕他不老实。你拿着这个,晚上给他换药。”
轰隆碎石,落下狭窄山道。端午抓着药瓶,差点撞到头。
燕子京铤而走险,走了小路。既是鹰嘴里蜿蜒,总要掉层皮。先有头毛驴失足掉下山岩,又有个人被走石砸破了头。马车载重难行,端午索性下车。
她担心那串明珠,想来想去,还是趁小松鼠昏睡,把珠藏在了袖中,空留华丽宝盒在座下。
入夜阴霾,月光静谧,燕子京把一行人带到山壁间宽敞洞穴。昆仑山间,有许多大小不等的石窟。也不知是古人留下,还是天然而成。人声噪杂,回声不断,除了端午,都是男人。
她替小松鼠换药。那方绸巾沾满浓血。车夫在旁看,啧啧几声。
端午想:果然是要洗。她环顾,燕子京好像不在。
她和车夫说一声,便出了山洞。此地插翅难飞,没人担心她逃跑。
端午循着水声,来到了小道下方。她洗了绸巾,不经意望去,竟发现了燕子京踪影。
他衣裳飘飘,抱着那盆红兰,顺着比小路高出十来丈,更险更窄的古道,缓缓前行。
他……这是干什么?端午万分吃惊。莫不是要抛弃众人,独自上路?
多日来对燕子京的疑问,促使她顺着崖边小跑。她在山下仰望燕子京,他在上难以发现她。
夏季未了,昆仑山涧旁,野花馥郁,古木参天。
不知不觉,端午跟着燕子京到了一大片悬崖下。
燕子京抱着红兰,在那陡峭崖壁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