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猫儿样蹑手蹑脚寻找,却一无所获。燕子京的“裹尸布”包那么严,大概不需要那些。她想到这里,腿脚朝外。

  阿常的禀告在门口炸开:“爷,他已到了。”

  端午吃惊,藏到帘幕后。隔着纱,隐约可见白衣人进屋,坐在床沿。

  有人进来:“爷,小的回来了。”

  燕子京的问话有丝急切:“见到他了吗?”

  “没有。尉迟公子不在和田城内,但爷的信已留下。此外,小的打听到一个重要消息……”

  那人凑近燕子京,最后一句才响了点:“……小的一路来,自作主张,买了五个符合条件的女孩。她们的身子都验明了,全是处 子。”

  燕子京沉吟不语。

  端午思忖:这些人不晓得要干什么伤阴节的勾当。管他呢,反正我得跑!

  信使不啰嗦,讲完就退。燕子京静坐半晌,终于伸手,好像是去抚摸那盆红兰叶子。他的侧影在朦胧里极出色,想必是得天独厚。然对端午,那是鬼的幻影。

  燕子京慢慢停手,像在倾听什么。端午大气不出,浑身汗湿。

  嗯,她也听到了,是舱外飞来只雀儿。

  幸好,阿常及时出现:“爷,洗澡水备好了。”

  燕子京不在此屋沐浴。他出了房门。

  “爷,这次何时开船?”

  燕子京声音明晰:“明儿晚上我会个人。也许是再后日吧。”

  端午再熬片刻,逃出“魔窟”。

  传说里的五个童女,并没有和端午关在一起。

  端午一心想逃走,已无能关心。她日夜琢磨船上船下的情形,定下一计。只有第二天,才肯定在泉州。她不能错失良机……一半的机会,比坐以待毙强,反正找死,她也不是没试过。

  舱房内马桶,每日是指定一个女奴倒。因为原来的那个出手了,所以端午自告奋勇担当。

  黄昏,端午吃力抬着粪桶,到了后船。她行路中,听燕子京被前呼后拥,上岸去了。

  看守两位,正争论泉州妓好,还是广州妓妙。

  “扑通”一声响,两个都傻眼。

  一个说:“那小女孩呢?跌下去了?”

  另一个反映快:“啊……让她跑了。”

  倒粪的地方,恶臭厉害。人下去,很难闭气。所以他们断定女孩活着,一定会马上出水。

  俩个大呼小叫,直等到木桶浮起,没看到有女孩冒头。

  夜幕刚降,港口仅有灯火闪耀。

  满船人俱被惊动,有人以为端午自杀,也有人以为她有神功。

  其实,此时的端午,正躲在燕子京屋子里的佛龛中。

  她挡住海神真身,和塑像一样的坐姿手势。透过纱幕看,还以为就是那尊天妃娘娘。

  端午故意让人以为她跟着粪桶下去的。其实是当时她丢了粪桶,人就藏在船尾暗处。

  那俩人慌神,她才溜之大吉。

  全船,只有燕子京的房间,闲人免进。就算张望,不一定能看出桌上那位,是她端午。

  她恐惧而得意,浑身发烫,口水都咽不下去。她不断安慰自己说:豁出去就是条命,还能如何?船上由纷乱变为平静,大约不少人上岸分头寻找她了。

  端午摸黑,惴惴下桌,预备按照既定路线,找机会潜水。

  她刚撩起帘,灯火骤亮。船居然在此时,离开了泉州海岸。

  有个青年坐在床沿。不知参禅还是悟道,反正他闭着眼睛。

  端午“呀”短促一声。她进屋,在屋,竟然没丝毫察觉。

  这不是人,是鬼?不,袖口领口全都密封,素白衣衫纯黑幞头,是那燕子京!

  她还是头回看清此人脸,不由寒从脚起,打一哆嗦。

  他至多二十出头,轮廓分明,鼻梁俊挺,因才蜕尽少年稚气,年轻人特有的矜傲线条,并不生硬,反显得脆如三月冰面,等再流过几脉春水,便会自然而然消融。可能出自于雪深山清的家乡,他皮肤之白皙,堪称皎洁。如画双眉,容长脸蛋,不仅生得好看,还有种道不明的特别风度。可是,灯下赫然现身的他,因始终阖目,深不可测,冷得让端午心生诡异之感。

  “你是奴隶,何不死心?”他问。

  阿常带着众人,侯在二楼甲板。

  端午知道被识破,冷笑几声:“我是奴隶?谁的奴隶?你从何处买了我,有无我的卖身契?”

  燕子京没睁开眼:“你的命,总不该还给廉州采珠司吧?”

  端午一愣,看来,燕子京早已经知悉她的来历。

  她索性退几步,选了天妃贡盘里最大最像样的一只桃子,吃了起来。

  吃完,她才说:“我不是你的奴隶。既然离开了廉州地界,我有权选择我去路。”

  燕子京默然良久,薄唇一牵:“要自由?好,此刻际离开我的船!”

  端午心想,现在说这话,不是胡扯?船都远离港岸,进入大海了。

  燕子京像个盲人,摸到铁笔,敲了敲桌。

  阿常说:“爷,泉州近海有鲨鱼,真把她推下海?那不是损失了吗?”

  端午忍不住说:“你早知我要跑,为何捉弄我呢?你又不是真盲人,装腔作势干什么?”

  燕子京理都不理。

  两个大汉上来提着端午,到栏杆旁。阿常使眼色,几个人就此僵持。

  燕子京在内问道:“还没动手?”

  端午豁出去说:“下去就下去。不用你们推,我自己跳!”

  她深吸口气,鹞子跃栏,跳下大海。

  她嘴上一时痛快,可回头找,根本找不到岸。

  非但没有岸,也没其他船只。燕子京那艘红色运奴船,正悠悠北上。

  端午从小会游泳,不过她对泉州海域,毫无了解。海水虽然比燕子京多点温度,依然令她心生寒意。她估摸自己的体力,就算没鲨鱼,难支撑过一个时辰。

  她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

  想起自己从前爱跟腊腊说的一句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好女不吃回头草。”

  老人言:满口话不好讲。这回她决定吃回头草,不吃眼前亏!

  她决定一件事,只有瞬间。扎下头,她拼命向运奴船追去。

  等她追上的时候,好多人正等在船尾。

  她用十指搭着船帮,不停的喘气,一句话都说不上。

  那些人不敢救他,过了很久,阿常在二楼说:“把她提上来。”

  端午浑身是水,狼狈地被拉上了船。有个仆役下手重,几乎是拖着她长发,把她拖到燕子京脚旁。

  端午头皮痛得连心,只能张开嘴巴呻吟。可连呻吟都没了声,只有喉头出着微弱的气。

  她恨这些人,恨燕子京,她想痛哭,但一身是水,却没眼泪。

  燕子京眼皮半开半阖,抬起她下巴:“我带你到和田去。在我把你卖掉之前,你的主人是我。”

  端午咬破了舌尖,她对地吐口血沫子,道:“可以!”

  燕子京的眼,霎那间亮了起来。

  闭眼时的他,清丽难言。而现在他的容颜,有令人怀慕的超常魅力。

  不管那是个什么人,不管过了多少年,端午记得有这双眸子。

  那是晴天丽日,千竿翠竹,深谷里一汪冷泉。

  那是秋风静夜,漫山红叶,古寺中一点寂光。

  黑亮莹澈,倒映着全部的她——一个无助,卑微,贪生怕死的小女奴。

  端午心痛,喉头涌血。

  燕子京,只不过幻像。南野之际的罂粟花,虽冷冷于红尘之外,却包藏着毒,终究化乌。

  她思量她和燕子京的约定,不是没有转机。比方说,还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到和田之前,她自己死了。

  第二种,卖掉她之前,燕子京死了。

  端午忽醍醐灌顶,想通了。

  人生之妙,正在于其变幻莫测。未来的一切,谁能说得清呢?

  第三回: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