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想:我捧珍珠不洒,还能洒了这粥?她一口气喝完,碗空了,果真一点没洒。

  当晚,她没有睡好。

  出了地狱,又上贼船。她不可能睡好。

  第二回:铁石心肠

  夜已深。梦中的端午,被一阵抛锚吆喝声所惊醒。

  舱房拥挤而闷热。屋内男女奴隶杂沓,所有人每天共用一个马桶。所以,潮湿里有股浓烈臭味。为防止有人轻生或者逃跑,开窗透气机会,也屈指可数。大部分时间,奴隶吃着猪狗食,等同于囚犯,不得见天日,更不见月光。

  端午坐起,活动因佝偻睡姿而酸疼的手脚。自从她被塞入运奴船,已过了二十天,共停泊过五个地方。每到一港口,就意味着舱房里有些人要离开,另有些新人要进来。

  那眼皮糜烂的老女是个厨娘,早被人买走了。端午跟其他奴隶不怎么说话,其他奴隶也没什么力气和她说话。她老爱垂着头,装出一副无精打采,十分倒霉的样子。无人注意到她,正好让她养精蓄锐,静思对策。

  端午侧耳听动静。暗想:靠岸后会开窗吧?她悄悄爬过人堆,趴在窗下等着。

  果不其然,紧接着有人卸下了封窗板。端午深吸口气,睁大眼睛。虽然她的天地,不及一只老鼠,但她已然摸出了些船上仆役的规律。

  她透过窗缝,看岸边渔船,酒家红灯。码头上的醉汉大声闹:“爷爷既然来了刺桐港……”

  啊,这就是刺桐吗?端午一阵激动,咧嘴笑开。她扒着窗台,喃喃:“到了!我到了!”

  刺桐别名泉州,在这时代因海上丝路闻名遐迩,同埃及人的亚历山大港并列为天下第一。端午在廉州时,好多次听八娘子描述过她记忆里这座城市:云集海客,民居清洁,百姓安乐,有好多宝物坊,色目商人肯雇佣女人来辨识珠玉……堪称端午梦寐以求之处。

  婴儿的哭声打断了端午神思。他妈妈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少妇,想给他喂奶,总被他吐出。那少妇皮薄,当众开怀,红透了脸。

  端午发出“吃吃”声响,招呼少妇说:“来这,我给你挪个位。”

  少妇连声道谢,她对端午敞开胸襟。婴儿好像活了过来,张嘴吮吸。

  端午眼如黑葡萄珠,好奇碰碰婴儿鼻子。

  “宝宝好小。”她马上把手缩回。

  “才五个月。要不是我男人痨病死了,要不是我那千刀万剐的小叔输光钱,不至于跟着我受这种罪。”少妇恨声道。

  端午呆看少妇抚摸孩子的胎发,希望自己变成那婴儿。要是能和妈妈一起,当奴隶也有个盼头,她不无怅惘地想。可妈妈在哪儿呢?她没有一个可以去爱的亲人。

  少妇说:“我怕人家买我时候,不要孩子。我是宁死都不和他分开的。”

  端午刚开口,一个少年推开了门。他在船上颇有头脸,端午曾听人喊他“阿常”。

  阿常扫视大家:“所有女人出来吃粥,吃完了洗脸漱口。”

  少妇不解:“所有女人?”

  端午心咯噔一下,她知道明天定要把她们都“出货”了。到了大港口,女人最能卖高价。那个老厨娘见多识广,经历了多次转手。她走前,和端午聊了不少奴隶市场的事儿。

  买奴的人,都要看奴隶的牙口。而年轻女奴,皮肤简直比脸还重要。至于性情,技艺,都是姿色以外的附加……

  她混在十几个女人里出了舱房,阿常命人用铁链把女人们围在甲板上。她们每人都分到一盆白糖粥,得到块粗麻手巾。端午观察四周,不紧不慢吃了一大半。趁有女奴站起来,她身体一晃,假装被那人裙角甩到,温热的粥水翻在她手臂上,大腿上。

  阿常骂道:“蠢货!快去洗洗。”

  端五迟钝地走到船帮边,阿常在她背后,盯着她动作。

  她将手巾一角弄湿,在脸上擦把。没湿的部分,磨佯攻地“抹”手腿。

  阿常催促:“喂,你……”

  端午用大眼无辜望他,阿常不知怎么,把下句咽了。

  等到女犯们回舱,阿常才问:“那小女孩是爷从断望池救下的吧。”

  旁人说:“不是她是谁?大眼真水灵,爷那么早把她出手了?”

  阿常愣了愣:“……爷做生意,自有他算计。”

  端午贴着角落睡下,她无声解开衣裳,撩起袖子,让粘上甜粥的手腿全露出来。

  她闭起眼睛,不久,就感到好几处麻痒。她想:这舱里的小虫子也都饿了,吃吧吃吧……

  她忍耐着,过了好长时间,才狠狠抓了抓那些最痒的地方,睡着了。

  天一亮,阿常开舱领人。端午正沿着舱房跟抓草鞋虫。

  草鞋虫像小蜈蚣,虫身成节,炎热地常见。

  端午早就发现船上有不少。抓了几条,她满意一笑,将战利品包在手巾里。

  端午和大家被送上了岸,赶入一个布帐篷。果然有买主再等。

  卖奴有两种,一种是竞价拍卖,还有一种直接看货,再商量价钱。

  别的女奴大多比较羞赧,叫张口才张口。可端午见哪个买主过来,都笑嘻嘻主动龇牙咧嘴。

  凡人间美女,真没几个龇牙咧嘴,还能迷人的。

  买主见了这幅尊容,大多迟疑。但她年纪小,那双大眼藏不住,总有几个不怕死的来问价。

  按照规矩,女奴看了牙,还要看皮肤。抱婴儿的少妇借着肌肤细腻,如愿以偿带上儿子,被一个容貌和善的“好心”人买走了。端午朝她挥挥手,满不在乎任买主看她的手脚。

  端午明白:姑娘面孔再美,皮肤差也倒色鬼胃口。她昨晚引虫叮咬一番,加上自己抓挠。蜜色光滑的皮肤上,多了不少红疹红包。那些人个个摇头,有的上火:“皮肤有病的丫头都想卖给我当妾?”

  船上人理屈词穷,端午心里暗笑。脸上摆出因“我卖不出去”而哀怨委屈的神情。

  有个中年男子居然还不撤退,抚摸长须道:“此非顽疾,不过是杂虫叮咬所致。”

  原来这位对她“情有独钟”的,是位郎中。

  她蹲下,随郎中和船上人讨价还价,打开袖中小布包,捻着几条草鞋虫玩儿。

  不一会儿,那人上来:“我问你……啊,你抓得可是蚰蜒?”

  端午眨眼,小声说:“它们是我的好朋友啊。我从小不爱花草,喜欢这些个。老爷,你家有没有蜈蚣,床边有没有毛毛虫?”那人脸色突变,跑得比兔子还快。

  端午忙松帕子,将几条小虫放生。她告诉船上人说:“我只说不能太低价,谁知他恼了!”

  一场下来,端午和一个老太婆,一个犯了病的女人,回到了船上。

  她擦了把汗,抓了抓痒痒的手臂。

  阿常突然推开了门,端午以为他要责罚。可阿常上下打量她,语气并不凶狠:“船上有贵客要来,缺个人手,你去擦擦舱房。”

  端午已决心在泉州逃跑。每次奴隶交易后,船总会在港口继续停两三日。白天跑不可能,只有晚上,事不宜迟,不是明日就是后日……她观察了岸上地形,正待摸索大船。

  阿常差事,可谓正中下怀。她拿了抹布,端了盆清水,顺次擦起来。

  许多仆役可能上岸找乐子去了,男奴们晕船饿肚子,反正见不了人。

  阿常端茶去上层以后,端午就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转。厨房放着几把刀,端午衡量下,没有动。她从灶下拨了根木柴,削尖裹在袖中。再擦好刀,把木屑拢入火。她翻捡两个吃剩下干瘪馒头,放怀里。脚步声响,她跑到厨房外擦把手。

  有人正站在之上那层甲板。一个苍老声音说:“……和田城多方犬牙交错,昆仑山两大派匪帮闹得更是厉害。今年光本地已有好几个商人为美玉白丧了性命。你需三思而后行。”

  一青年回答:“我三思了。我要去。”那嗓音优美而干净,如深山春雨声。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不是为了美玉,而是为了那件事……过了三年,你仍没有放下……”

  那青年回答:“我不可能忘。我要去。”

  “哎,我兄嫂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当年带你回家后,对你百般宠爱。你还这样的年轻……若世上再不见你燕子京,岂不是可惜?”

  端午惊讶,此人就是可恶的“瘟神”燕子京?哼!白浪费那般好嗓子。

  燕子京道:“叔叔不必可惜。庄子云:‘寿则多辱’。若能了却旧债,我在这个年纪能瞑目谢世,是天大的好事。”

  端午心说:好人无寿。这种男人,贻害百年。

  “子京啊子京……”老者长吁短叹,声音渐不可闻。

  甲板微动,楼梯嘎吱。端午匍匐一边,垂下眼,等那两人下船通过。

  福字锦袍缓缓而动,在她面前一顿,才步履沉重地去了。

  随后,她眼帘内飘过一袭白袍,扬长而去。

  端午仰面,出乎意料,那人贩子背影,秀雅疏淡,像霜样清白的月华。

  泉州之夏虽比不得廉州苦热,可也能叫常人脱层皮。因此男人全穿戴随意,只求轻便。

  可燕子京浑身上下,跟端午初见他时一样,严严实实,一丝不苟。

  端午颇觉此人几分滑稽。他救了她后,毫无心肝将她当成白捡货物卖……所以,滑稽归滑稽,端午笑不出来。

  她擦完了一层,到楼上去擦上层。不少仆役已回到船上,虎视眈眈。

  此刻要跑,基本没门。端午不愿多想,进了最大的一间舱房。

  那舱房跟奴隶们的舱房,有天壤之别。一尘不染,充盈萱草清香。

  象牙席子,水晶镇纸,碧玉算盘,薄胎瓷杯,无不清凉致爽。

  铺盖上搁着几本帐簿,一支铁笔。床头摆着盆奇异的红兰,煞是好看。

  端午转悠到帘幕后,里面有张大桌,供奉着一尊真人大小的海神娘娘天妃坐像。

  天妃面前所供大堆蜜桃,有个桃沾染香灰,还烂了点。端午好多天没吃过水果了……她心思一动,用手擦了香灰,不顾烂的,三两下全吞。

  她把桃核儿丢天妃背后的佛龛。重新堆叠盘中桃,横看竖看没破绽,才高兴。

  本来已要走,无奈她手臂和腿上的小红包,突然作痒。端午听四周静谧,胆子更壮。

  燕子京房中有没有治蚊叮的桉叶油,香茅油呢?干脆拿来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