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而久之,她成了廉州最识货的女人。无论世间何等宝物,在她眼里,价值一清二楚,
因为这个本事,也因她安分守己,历来的采珠司统领都信赖她,包括现任的蒙古人哈尔巴拉。
端午在八娘面前,一直比较老实。从前她才跟她学鉴赏珠宝的时候,经常挨打。但端午没恨过八娘。哪怕当时她不服气,但很快嚼出来,人家那叫真本事。
八娘打开库房,点了半段蜡烛。璀璨珠玉,散发着死亡的奢华气息。
端午不是头一次来。不过今儿她心怀鬼胎,所以小心里夹着小心。
八娘命她坐下,给她一块白玉。玉莹润澄澈,光泽如谜。
端午眯着眼:“我看客人们有戴的,这叫昆山玉。”
八娘说:“昆山玉取自西域,而以和田城出产的羊脂玉为天下第一。我教了你这几年,唯独没有教这冠绝诸玉的和田玉,你倒是为何?”
端午顺从问:“为什么?”
“我在等。和田属于察合台汉国,前些年他们与大元征战,和田玉的来源,完全断绝了。这几年互相讲和,丝路恢复,可是,和田玉屡屡为昆仑山匪帮所劫,依然难以运出。”
“这块和田玉就很好,难道是师傅多年前得到的?”
她从没叫过八娘师傅。但现在死到临头,不叫白不叫。
八娘似乎不以为意,出了一会儿神。不知想到何种往事,她丑陋的面容竟隐隐有了光彩。
她告诉端午:“我等玉,也等一个人。大约十二年前,有个十三四岁的美少年一路乞讨,从和田来到合浦。他身有残疾,衣衫褴褛,却天生谈吐温雅,旷世秀群,像极了和田之玉。当时,他只带着块石头,却提出要换一斗的大珠,统领当然拒绝。那少年告诉他:石头里是块稀世美玉。他为了不让路人发现,才没有开出。但是,他已精疲力竭,只有请统领找玉匠来开。统领不信,那少年当即写下血书,说:如果其中没有好玉,他会砍下自己的右手作为赔偿……”
“后来呢?”端午抚摸着玉,几分好奇。
“后来,库房内就多了这块玉。少年说自己家破人亡,全指望靠合浦珠翻身。不知他怎么样说动了老统领,老统领居然给了他两斗的大珠子。他说,有朝一日,一定会回来看我们。可是,等了这些年,统领换了几个,除了我,别人都遗忘了,他的位置还是空着。端午,我这几年教你学鉴赏宝物,本来是想让他来的时候,带上你离开。你的聪明,性格,对他会有用,可是……他不会再来了。你也十五岁了,再等不得了。”
端午不禁大声问:“为什么等不得?为什么他不来了?”
八娘回答:“因为今天我得到一个来自西域的消息。那个姓尉迟的少年,三年前,已经当上了和田城主。他不可能再来。所以,你我需另作打算。”
“师傅,你知道今晚蒙古统领哈尔巴拉要召我去侍寝吧?”
八娘漠然注视端午:“嗯,我知道。是我向统领建议让你去侍寝的。”
端午瞪大了眼睛。
八娘道:“我教你,是要让你使用才能,不是让你和畜牲一样供人随意玩 弄的。哈尔巴拉对任何女人兴趣都不长,只要你熬过一两年,便可依仗他的势力,顶替我的位子,当上管事。那时候,别的男人不能随便碰你。等你完全代替了我,即便是统领,也要尊重你了。”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端午没有哭,只重复这几个字。
自从那个虎背熊腰,以残酷著称的蒙古人吩咐她今晚去伺候。
端午便下定决心,要杀了他的。
杀他,自己活不了。但是,总比让心里那个自己,活活被人凌迟要好得多。
八娘说:“你不愿意,也必须愿意。你马上就满十五岁了。按照这里的规矩,你不跟他,就要跟一群人。那群人卑贱下流,毫无希望,其中还可能有你的父亲,哥哥!”
端午颤抖着。八娘突然把手伸入她的斗篷,将那块蚌壳抽去。
她拍手,两个采珠司的看守走进来。端午掐住八娘腰带,黑眼头一次充满了恐惧。
八娘声音嘶哑,用力掰开女孩的手。她耳语说:“你别犯傻,多忍着痛,以后会麻木的。”
端午的手被掰青了,她没再反抗。
天边隐隐惊雷,旗杆被风折断了,像是暴风雨即将到来。
哈尔巴拉的屋子,是蒙古包式样,里头还亮着灯。
端午好像听到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待她进入帐中,哈尔巴拉正裹着袍子饮酒,地上毡子狼藉。
桌案上有乌金烛台,白烛高烧,还有一壶酒,几盘菜。
端午行礼,哈尔巴拉粗俗脸上,两只小眼死死盯着她:“听说你是个聪明女孩儿,所以我要了你。你可别不识抬举。来人……”
一个侍卫走了进来,拉开毡子。端午倒吸口冷气,掐了掐自己的腿。
毡子里面,是个血迹斑斑,奄奄一息的小女童。她头发蓬乱,双目无光,最多只有十岁。那侍卫将女童直接提起来带出去,也没给她裹件衣裳。
哈尔巴拉观察端午。
端午舔舔干裂的嘴唇,嘿嘿笑了:“大人,我不算聪明。可是咱们奴隶,一切都是主人的。您,蒙古的雄鹰,就是端午的主人。我一定不惹您生气。”
哈尔巴拉哈哈大笑:“你爬过来,让我好好端详。”
端午笑道:“爬过来,弄脏了手,怎么好服侍大人呢?我给大人倒点酒吧,我也借光尝尝。”
“你会喝酒?”
端午点头。她没撒谎。七岁在厨房专切葱姜的时候,端午常弄几口酒舔舔。
她背对着哈尔巴拉,兴致勃勃说:“大人,暴风雨快来了!我听说廉州海里有蛟怪,它只爱吃一样东西……大人猜是什么?”
哈尔巴拉还没反应,端午已经答了:“恶狗的心!”
她拔掉炽热的蜡烛,以烛台的尖刺,刺向蒙古贵族。
尖刺才破袍子,端午心说不好。原来,哈尔巴拉的袍子下面,竟然有件护身软甲。
端午连忙转手,使尽全力,刺向他的大腿。哈尔巴拉惨叫一声,大门洞开,一群侍卫等着。
端午对自己束手就擒,并不吃惊。让她吃惊的是,包围她的士兵后面,站着腊腊!
一士兵对端午说:“你的朋友早就来报告大人说你要行刺,大人还不相信。要是你今晚不动手,她就被大人以诬告罪处死了!”
端午看看腊腊,没说话。可腊腊像发疯一样,冲她喊叫:“端午,你凭什么比我走运?什么都是你占了。八娘传授你,大人选中你。我呢,受够了提心吊胆的苦日子!”
端午心想:你从此可以顶替八娘,伺候蒙古人了。
腊腊继续泄愤,端午终于开口 :“腊腊,你出卖我,不过是为了继续当好奴隶。放心,我死后绝不会变成恶鬼缠着你。记着,端午没有负你。”
这是她最后几句话。说完了,端午闭目养神,听天由命。
哈尔巴拉盛怒之下,要马上处决端午。
但迷信的蒙古人,认为在海神发怒的日子里,处死一个人是不吉利的。
八娘提了个建议:“大人,断望池边有一块礁石,常有人看到海怪于风雨中出没。把这个丫头绑在那里,她横竖也是个死。我们祭祀了海神,来年会珍珠丰收。”
哈尔巴拉同意,命令立刻拉走端午。八娘不再看一眼端午,端午也懒得再说废话。
断望池,是采珠司下辖七大珠池之首。端午九岁在账房跑腿,曾来过这儿一回。当时,她记清此处美景,也记住这绝望的名字。没想到,这地方,成了她葬身之地。
她被五花大绑在石头上。等士兵离开,她挣扎了一阵,毫无用处。
她不禁疲惫,十五年为奴的疲倦,都积到了此时此刻爆发。
狂风大作,潮汐汹涌,端午贪婪看野景山光,片云遮月,万顷碧波,如万斛银珠。
真好景,她想。从此,她再也不用受人奴役了。她虽怕死,此事足够安慰。
水,淹没了她的双脚,接着是她的膝盖,她的腰身。
她猜自己死了,尸体会被鱼吃掉。千万年后,变成断望池的一颗珠子,等人发现。
雷声霹雳,海面上万马奔腾,天际有黑龙盘旋。轰隆隆的雷鸣,像是传说里海怪的叫声。、
端午不怕死,但慢慢地死,实在太磨人了。她默默祈祷海怪出现,一口吞掉她,给她个痛快。
这时,她听到一种奇特的声音。她再次张眼,只见浪尖出现了一艘船。
那艘船通体红色,近乎华丽,船身巨大。船头,居然还站着一个男人。
大热天,那人冠带整齐,随风飘逸。远远望去,像是天际朱霞,人间白鹤。
海风之中,他的身影,似真似假,似梦似幻。
他举止悠然,好像头顶上不是朵朵黑云,而是有万千梨花盛开。
端午望得入神。虽看不太清楚,但她心中充满狂喜:原来不是海怪,而是海神。
那么俊美的男人,一定是海神无疑。只有海神不会畏惧风浪,也不必担心热出痱子。
这次死,非常够本。海神知道她的心思,会将她尽快变成一颗海底的珍珠。
濒死之人,经不起大喜大悲。端午在彷徨里失去了知觉,陷入模糊黑暗。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个昏暗发臭的舱房里。
她不禁失望,为何天国还像奴隶的房间?
有个老女人靠近她:“你醒了?都三天了。”
女人双眼红肿糜烂,面孔肮脏。她递给端午一碗飘着菜叶的稀粥:“快喝吧。”
端午警觉:“这是什么地方?我没死?”
“你活着。你被这艘船的主人救了。”老女说。
“那不是海神吗?”端午问。
老女一愣,半晌才说:“他是哪门子的神?瘟神还差不多。反正你迟早会知道的,我就先告诉你。这艘船的主人,名叫燕子京,他是个商人,也是个人贩子。你就等着他把你卖掉吧。”
端午被当头一棒,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
她重新躺下,也不喝粥。
老女劝道:“好死不如赖活。你已上来,船早离开了廉州。”
端午忽然坐起,抢过破碗,把粥喝得一干二净。
老女忙说:“这孩子,别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