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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那个孩子……若是品性纯良也就罢了,宫里也不是少了这口饭的,哀家也不是完全容不得,将来随便放出去赏个爵位也就罢了。可如今看来,他却是个心思阴毒的鼠辈。你是萧凛,要时时以大局为先,切不可顾念你那拎不清的母亲,伤了萧氏的子孙!”

  她声音不大,但分量却极重。

  萧凛跪在那里,正午的日光透过窗棂洒下来,照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他思绪千回百转,想起了父皇临终前逼他发下的誓言,落到皇祖母鬓边的白发上最终还是应了声:“孙儿明白了。”

第13章 求亲

  从庆福宫回来,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

  日光缓缓的流动,积攒了许多日的雪尽数消融,瓦楞上的雪水顺着屋檐滴答滴答地落下来,四处都响着叮咚的声音,显得这大殿愈发的空旷,也愈发冷寂。

  皇帝沉默了许久,才发了话:“把乾西三所侍候的宫人全都叫过来。”

  张德胜心里一惊,忙提醒道:“万岁爷,后宫之事一直是由太后暂且掌管着,要不要先知会太后一声?”

  “不必。”皇帝背过身,心意已定。

  张德胜诺了一声,没敢再插话。

  到了傍晚,这消息几经辗转才传到了万寿宫里,说是乾西三所的宫人全都被撵去看皇陵了。

  太后停了箸,眉间隐隐不悦。

  只是尚未等她发作,皇帝竟又下了一道谕旨,直接将五皇子禁了足,又派了行事严苛的精奇嬷嬷好生管教,顺带着把他身边几个侍读的玩伴全都打了板子撵了回去。

  “什么?”太后听了这消息,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栽倒在地。

  还是白从霜手疾眼快扶了一把:“姑母,您且宽心。”

  太后气得面色红涨,靠着迎枕歇了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斥道:“皇帝……皇帝他怎么敢这样对哀家?他眼里还有哀家这个母亲吗?这岂不是把直接把哀家的脸面往地下踩?”

  “说不准,陛下也是听了别人的指使。不过是幼童之间的玩闹而已,谁曾想竟被有心人放大,闹了这么多事出来。”白从霜掩着唇隐晦地提了一句。

  侍候在一旁的嬷嬷会意,这才斗着胆子,将白日看到的皇帝的行程说了一遍。

  太后算是听明白了:“柔嘉?她倒是能耐,竟找了太皇太后当靠山,逼得皇帝处置了哀家的盈儿?”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耳根子软,便是一时犯了糊涂也是有的。”梁保替她顺着背,斟酌着说道。

  “可那毕竟是他的亲弟,他怎么能为了一个血脉都不知道纯不纯的贱种来伤害自己的亲弟!”太后绷着脸,已然怒不可遏,指使着梁保道,“你去,去把皇帝叫过来,哀家倒要问问他眼里还有没有哀家这个母后!”

  梁保一听要找皇帝当面对峙,神情一紧,软了声劝慰道:“娘娘,陛下毕竟是陛下,自古帝王皆多疑,您可千万不要一时冲动与陛下生了嫌隙。”

  白从霜给她递了杯茶,亦是安抚道:“依着侄女看,与其质问皇兄,倒不如惩治惩治那挑拨离间的小人,兴许那人正偷着乐呢!”

  “说的也是,哀家可不能如了她的意!”太后想了想,话题一转到柔嘉身上,语气颇有些憎恶,“哀家就知道,她跟她母亲一样都是个不安分的,哀家真恨不得把这两个贱种早日撵出去!”

  “娘娘别急,四方馆那边已经有消息了,一个徒有空名的公主而已,给了也就给了,还能彰显皇恩,陛下不会不应。”梁保细着声儿劝道。

  太后点了点头,有些气闷地道:“但愿皇帝这次勿要让哀家再失望。”

  *

  自那日和皇兄不小心戳破之后,柔嘉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但奇怪的是,太极殿那边并未传来任何责罚的消息,反倒是前几日桓哥儿被虐待的事情有了个着落。

  除了皇兄本身容不得阴私,柔嘉知道这里头多半还与太皇太后有关。

  太皇太后如今已然病入膏肓,却还要为她们劳累操心。柔嘉感激之余,又不禁心生愧意,于是更是使了十二分力气照料着。

  然而有些事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及。

  太皇太后的身体一日不复一日,像那院子里的衰草一样慢慢枯朽下去,形容枯槁,再没有什么起色了。

  而与庆福宫的衰败沉闷相比,这几日宫里因着上元节要举办朝宴,宴请四方来使的缘故,倒是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常。

  繁忙之余,内务府的人也在暗暗预备着太皇太后的丧仪。

  尽管知晓这是不可避免的,但事到临头了,柔嘉还是免不了伤心。

  日子一天天捱到了十五,庆福宫的气氛也一日较一日沉重,皇帝来了数次,大多时候太皇太后都是病的昏沉,偶尔醒了,意识模糊也已然认不出人了。但皇帝似乎也并不在意,仍是一天天沉默地坐着。

  上元节终于还是到了,因着太皇太后病重的缘故,她无心装扮,只拣了件素净的襦裙便匆匆赴了宴。

  万国来朝的大典设在乾元殿,宫宇极高,又极为开阔,柔嘉刚从寒夜里进了门来,连枝灯和盘龙火烛点亮的通明灯火直刺的她眼疼。

  而在大殿的正中央,使节们千里迢迢献上的胡姬穿着更加轻薄。

  纤细的胳膊上套着数十只精巧的金钏,脚踝上也用红绳系着数只银铃铛,随着鼓点声越来越密,她们的舞步越来越急,越来越密,清脆的银铃声和那上下翻飞的手钏掀起一股股热浪,热烈的仿佛要将大殿屋顶上的琉璃瓦都掀翻。

  柔嘉进了内殿的时候,正好看见气氛这最热烈的这一幕,那些舞姬们脸颊微红,身上已然出了薄汗,在璀璨的灯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偏偏眼神又极为大胆,一舞终了,便端着酒杯便袅娜多姿地向皇帝敬酒。

  “奴听闻大缙的天子凤章龙姿,气宇轩昂,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令奴等心生仰慕。在奴的家乡,最出色男儿值得最烈的酒和最美的女子,不知陛下觉得这杯酒和奴可否入得了您的眼?”那胡姬端着漆盘娉婷地上前。

  这番大胆的话一说完,列席上议论纷纷,性格粗犷的使节们喝着彩起哄,殿中原本就热烈的气氛一下子仿佛炸开了锅。

  柔嘉没想到会撞见胡姬主动献身这么尴尬的一幕,正站在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红着脸退到了门边,等着这一场闹剧结束再悄悄入席。

  皇帝坐在正中的高台上,一身衮服冕旒,让他原本就冷肃的威仪愈发迫人。

  视线扫过台阶下那女子眼中的热烈,他风度不减,只接过了酒,微微笑着说了一句:“酒不错。”

  那胡姬听得他这般言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是发烧了一般。

  酒不错,那言外之意便是说她这个人不行的意思了?

  台下的使节们正是将醉未醉的时候,酒喝得多了,舌头也秃,一阵阵地喝着倒彩:“西平公主,大缙的天子看不上你,你这第一美人的称号可要保不住了!”

  “可不是,你往常在西域没人敢和你争,但到了中土,这里地大物博,美人更是数不胜数,你可要小心了!”

  毕竟是西戎王最受宠的公主,年纪又不大,西平公主被这么一激,有些赌气地站了起来:“太后娘娘方才还夸了我好看呢,我可不怕,你尽管找人来跟我比一比!”

  她昂首挺胸地一站起,在灯光下耀眼的像明珠一般。

  可皇帝身边并未有宫妃落座,唯独太后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但那女子虽衣着华丽,样貌却只是寻常。

  一时间众人语塞,环视了一圈,倒是真没看出比她还出彩的。

  不知是怕自家公主风头太盛惹得皇帝不喜,还是想起了四方馆近日的流言,那坐在西席的西戎王子忽然将目光转向了门边:“阿木勒听说大缙的柔嘉公主格外出众,不知有没有荣幸得以一见?”

  他虽是这样说,但视线分明朝着那门边看去,不少人顺着看去,自然也看见了那刚踏进门的那个窈窕的身影。

  柔嘉没想到这西戎的王子会突然看向这边,一时间颇有些疑虑他们怎么会一眼便认出了自己。

  但顶着那么多目光,她不好再避,只好亭亭地走过去,朝着皇兄弯身行礼:“柔嘉来迟,请皇兄恕罪。”

  来的迟也就罢了,偏偏还捡了这么个时机。

  皇帝神色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落座吧。”

  “谢皇兄。”柔嘉起了身,坐在了他的下首边。

  整个人都暴露在皇兄的眼底,柔嘉觉得如芒在背,说不出的不自在,只得僵着身子挺直着背。

  西平公主自柔嘉进来便一直好奇地盯着她,从头顶的发髻到脚底的花纹,从那颀长的颈项到修长的双腿,胸脯饱满,腰臀匀称,看的人挪不开眼。

  连那弯身落座时的一低眉,都散发着说不出的温柔与秀美。

  西平公主看的有些出神,稍稍一回神,看到众人眼中毫不遮掩的惊异,嘴上仍是有些骄矜:“你们这位柔嘉公主,样貌的确是……有些不同凡响吧。”

  “不同凡响”四个字被她咬的很重,颇有些忿忿的味道。

  “那西平公主觉得和你相比如何?”有好事的使节笑嘻嘻地问道。

  西平却是撅了嘴,一屁股坐了回去,并不再回话。

  在场的众人一看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皆放声大笑,欢笑过后,那眼神却像长了钩子一般,直勾勾地流连在柔嘉身上。

  皇帝高高的坐在主位上,一览百态,随着那些目光移到下首那秾丽的人身上,他微微皱了眉,一声不响地饮尽了一杯酒。

  时下地龙烧的热,那坐在他下首的人只着了件撒花烟罗衫,身上搭着一件素纱披帛,半遮半掩的显得那露出的一点肩颈愈发的白,也愈发的招人眼。

  可她像是不知道一般,时而拢着披帛,时而将垂落的发丝撩到耳后,白腻的一截一直在他眼前晃,晃得他生了许多不合时宜的绮思旖念。

  直到一杯酒饮尽,皇帝移开了眼,那股无名的燥意才稍稍平息了一点。

  阿木勒眯着眼,总算看清楚了这位闻名了许久的柔嘉公主的样貌,果然和流言并无二致,心思一动,忽然转向她道:“柔嘉公主果然是姿容出众,在阿木勒看来,竟和我们西戎传说中的神女有几分相像呢。”

  “只是……”阿木勒又叹了口气,似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大王子这是怎么了?”一直未开口的太后忽然关切地问道,“西戎既成了大缙的属邦,用咱们中原的话来说,便是同气连枝,一脉相连,大王子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

  “多谢太后体谅。”阿木勒叹了口气,这才又重新开口,“只是去年天山发了洪涝,我们部落立了百余年的神女像被洪水冲垮了,牛羊牲畜也损失惨重。更奇怪的是,自打那神女像倒了以后,我们部落便天灾不断,人心惶惶。”

  “若是……”他接着说道,目光移到了柔嘉身上,炯炯地看着,“若是陛下能将这位与神女样貌相像的公主赐降到西戎,那西戎连年的灾荒说不定能转了运。因此阿木勒愿加三成的岁贡,恳请陛下赐婚,救我万千的牧民于水火之中!”

  他说着,重重一拜。

  那声音传到柔嘉耳朵里,仿佛平地里起了惊雷,炸的她脑海中乱作一团。

第14章 无依

  阿木勒的话像冷水倒进了油锅里一般,炸的整个大殿都开始议论纷纷。

  连皇帝都微微侧了身,目光下移,看向下首那个处在漩涡中心的人。

  她似乎是被吓到了,本就有些苍白的脸上现下更是血色尽褪,一张帕子被她攥的死紧,连那指甲尖都微微见了白。

  一片混乱中,倒是太后率先开了口,她脸上盛着笑意,似是有些惊讶:“天下竟有这般巧的事情?大抵是上天显了灵吧,神女像刚倒,便来了个新神女。此事若是能成,也算是一桩天赐的美谈了。”

  柔嘉看着她脸上掩不住的笑意,先前的一点疑惑顿时有了答案。

  怪不得即便是惩治了五皇子,素来厌恶他们的太后也没什么反应,怪不得那些远道而来的使节一进门便能认出她来,想来,大抵是太后早就布了局了,只等着今日要把她一把推下火坑!

  阿木勒看着她却是越看越着迷,这是与她们草原女子截然不同的,水一般的美人,皮肤细腻的好像上好的白瓷一般,他不由得俯着身附和了一句:“阿木勒也觉得荣幸至极,我的父汗如今正因为神女像倒塌和受灾之事大病了一场,如果他知道大缙会赐给我们这么一位带着福气的公主,说不定他的病情也能就此好转了,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他说完,那目光赤裸裸地看过来,眼神里满是欲望和野心,看的柔嘉隐隐有些反胃。

  她忽然想到了,这西戎的王是一位年事已高,拥有了无数们妻妾,病的快要死去的老王了。而这位阿木勒王子听说正在与他的兄弟们争夺王位,所以这是打算拿她当做礼物来讨好老王?

  柔嘉抓紧了手,忽然有些悲哀。

  非但如此,他们戎狄部落民风原始,儿子继位后还能够继承父亲的妃子。所以依着他的意思,这是打算先把她先弄回去换个王位,然后等着父亲死了再来欺辱她。

  可真是物尽其用,算计到头了。

  柔嘉一想明白这样恶心的事,便对那双紧盯着她的幽蓝的眼神厌恶至极。

  她不想远嫁,更不想嫁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可她的命运从来都不是她能够做主的,慌乱之间,她下意识地看向高台上那个能决定她生死的人。

  然而皇帝只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神色平静,对她眼中的祈求似乎看不到一般,只是在旁观一场不相关的大戏。

  柔嘉仅有的一丝希望也彻底凉了下来。

  也对,她从来都不该对皇兄抱有什么希冀的,尤其是到了这种时候。

  从他这么多年一直把她当空气,从他几次三番恨不得掐死她的时候,她早就该明白的。

  眼前的是皇帝,是一国之君,眼中最看重的是两国的利益。

  西戎愿意加岁贡,又是边境的一个举足轻重的部落,那么多实打实的利益难道不比她一个徒有虚名的公主有价值的多?她凭什么会认为皇兄会为她拒绝到手的利益呢?

  她一定是昏了头了,才会下意识的天真地看向他。

  柔嘉平静收回了视线,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真是可笑。

  可面对着下面那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神,她又不禁攥紧了手心。

  她凭什么要一直任人摆布,听天由命呢?尤其是明知这场婚事是一场预谋已久的算计的时候。

  柔嘉慢慢站起了身,不卑不亢回敬道:“多谢阿木勒王子抬爱,只是柔嘉觉得这大抵是一场不那么合适的巧合。王子不知,柔嘉出生时天上恰好有荧惑守心的异象,这在我们中土是灾星之兆,万一冲撞了神女,柔嘉可万万不敢承担。请王子仔细为全族、为王上的病情考虑才是。”

  灾星?

  她为了拒绝求亲竟不惜当众自毁声名,这对一个女子来说简直是自绝了后路。

  台下一时议论纷纷,众人神色各异,便是此次成功拒绝了和亲,这位公主从今往后着亲事上怕是也艰难无比了。

  “是吗……”

  阿木勒一愣,亦是没想到这位看着娇娇弱弱的公主为了拒绝他连这种话都能说出口,但顶着各色的眼光和周围人的议论,他又觉得被驳了面子,大有被看轻了的意思,不由得恨爱交加,反倒越发生了想将人夺到手的心思。

  西平方才还有些羡忌这位中土的公主,羡慕她的幸运,嫉妒她的美貌,此时却只剩下怜悯了,她有些不忍,扯了扯王兄的袖子低声劝道:“要不算了吧?”

  可阿木勒怎么肯放弃到手的王位和美人?

  他眼中滑过一丝阴鸷,声音越发坚定:“公主何必这般自轻,俗话说一地有一地的风俗,咱们西戎没有中土那么讲究,什么荧惑,什么守心,在我们看来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天象而已。再说了,便是不成,您依旧是大缙赐给我们的最尊贵的公主。公主若是不信,阿木勒现下便再多加两成岁贡!”

  又追加了两成,现下已然是五成了,这是铁了心要求娶她了。

  在场的众人无不哗然,各色的眼光齐齐地看向她,间或还有一二起了哄的,高喊着要她主动开口答应的,看的柔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也有一两个有些同情的,毕竟那西戎的王已经老的快死了,这阿木勒王子又生性残忍,姬妾无数,这样一个娇怯的美人若真是嫁到了那苦寒之地,还不知要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柔嘉站在那里,只觉得偌大的殿堂逼得她已经快没有立锥之地了。

  五成,便是在大缙,也算得上一桩极为丰厚的礼,何况又牵扯到邦交之事,她拿什么替皇兄拒绝?

  灼灼的目光逼视着,柔嘉退无可退,一偏头,却看见桓哥儿站在宴席一侧的帘后,脸色涨的通红,额上青筋凸起,大约是看明白了她现下被逼迫的处境,愤怒地想要冲过来赶走那些人。

  他挣扎着想要过来,却被小泉子跪在地下死死地抱住了腰,钳住他双手不许他冲上殿。

  柔嘉一看到桓哥儿愤怒的抓着门框不愿松手的样子心里便止不住地酸涩和难过,但是她现下已然自身难保了,不能再白白地把桓哥儿拖下水。

  于是硬是憋回了眼泪,忍住了悲痛,对他挤出一个笑来。然后在宽大的袖子底下遮掩住手势,悄悄地让他回去。

  一连劝了好多次,桓哥儿大抵也知道自己是做不了什么的,终于松开了手,放弃了挣扎,红着眼圈被小泉子抱了下去。

  柔嘉看着那小小的一个身影彻底消失,眼泪已然有些控制不住。

  但是这么多人看着,她便是要和亲,也不能以这般姿态,于是慢慢收回了眼泪,仍是转过了身来。

  太后离得近,目睹了一切,眼下只觉得十分快意,她看似好心地问道:“柔嘉,你觉得这婚事如何?依哀家看着,这倒是两族难得的幸事,你说是不是?”

  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倘若再拒绝,倒显得她实在是不识大体了。

  即便这所谓的大体之下只不过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是见色起意,是令人恶心的威逼,但好像安上了这么一个名头,便从家国大义上将她压的死死的,一如当初逼死她母亲那样。

  她紧抿着唇,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手心已然掐的出了血。

  虽是公主的婚事,但这事说到底事关两国,最终能拍的了板的还是那坐在龙椅上的人。

  阿木勒对着大缙的宫闱往事略略知道一些,总归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公主,远嫁到他乡兴许正中了皇帝的意。

  再一抬头瞧见皇帝神情平静,他便以为揣摩到了圣意,于是颇有了些把握地跪下来:“西戎是真心求娶柔嘉公主,恳请陛下看在我子民有难的份上赐降公主,永结两国之好!”

  柔嘉已然快撑不住了,也不由得提着心看向了皇兄。

  皇帝慢慢放下了杯子,神情掩映在灯火之下,看不分明。

  气氛正紧张之时,远远的宫门外却忽然传来了沉重的撞钟声,绵长悠远,在所有人的头顶上笼罩上了一层无形的哀伤。

  “这个时辰,怎么撞起钟来了?”有不知情的朝臣探着头向外面望去。

  可那钟声响了三下,却并没有停,一声一声,哀恸低沉,到了第九声的时候,众人终于明白了过来,这是宫中的贵人薨逝的丧钟。

  但眼下宫中的贵人都聚在了这乾元殿里,还有谁呢?

  “难道是太皇太后薨了?”一位三朝元老颤着声音看向那远方的宫殿。

  恰在此时,前来报丧的太监满身风雪地推开了大门。

  看见那高台上的皇帝,他还未开口,便满脸是泪,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凄惶地道:“陛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宾天了!”

  “什么?”

  那消息传进殿里,一向冷静的皇帝腾地一下站起,情绪失控的险些站不稳。

  张德胜连忙扶了一把,跪着地劝慰道:“陛下,您节哀!”

  众人亦是震惊,纷纷跪了下去,大殿里方才还歌舞升平的气氛一扫而空,举目皆是压抑的哭声。

  柔嘉难以置信的愣在那里,滚烫的眼泪像断了线一般砸下来。

  太皇太后……薨了?

  那位如此可亲、待她如同亲孙女一般的太皇太后薨了?

  她喃喃地念了一句“皇祖母”,话还未出口,却觉得喉咙间涌上一股血腥气,整个人眼前发黑,几乎支撑不住。

  这世间最后一个真心实意待她的长辈也去世了。

  从今以后,她在这深宫之中当真是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再也没有任何可以避风、可以苟安的余地了。

第15章 撞见

  太皇太后薨逝,举国哀恸。

  皇帝沉痛至极,下令以国丧之礼为太皇太后守孝,全国上下一月之内禁婚娶,禁宴乐,西戎的求亲也随之搁置。

  阿木勒大为光火,但碍于大缙的礼法又不得已,只得寻了借口在邺京多留上一个月,等着大奠过后再旧事重提。

  太皇太后不但生前帮助她良多,连她逝世后也冥冥之中替自己解了一时燃眉之急,柔嘉一想到这里更是悲痛到难以自抑。

  自听到消息起,她便一连数日地跪在庆福宫守灵,粗布麻衣,不食荤腥,原本便不甚丰腴的身材经此一遭更是消瘦了许多。

  等到了送太皇太后的遗体下葬西山那日,柔嘉清减的连腰身都细了一圈,仿佛一阵风过便能将她整个人吹折了腰。

  尽管她心诚至此,但这些宗亲一见她一身缟素服齐衰之礼,眼中的神情登时便古怪了起来,窃窃地私语着。

  “她怎么还有脸拜?真晦气,太皇太后的死说不准便是她的克的!”

  “就是,刚在大殿里承认了自己是荧惑守心的命格,转眼间太皇太后便薨逝了,这其中保不准便有什么关联。”

  “果然和她母亲一样,都是个煞星的命,萧氏皇族这是造了什么孽,祸事一个连着一个!”

  “那西戎人还巴巴地要娶她回去,也不知道娶了这个煞星回去,他们有没有福气消受。”

  “左不过还是看上了这张脸呗——依我看倒未必是什么煞星,倒像是话本里说的那些山精木魅,化了形专来吸人精气的。你瞧瞧她那双勾人的眼,一眼看过来,勾的那些人连魂都忘了!”

  闲言碎语,越说越离谱,染秋气得脸色发涨,柔嘉却是面色如常地经过这一张张或鄙夷或讽刺的脸,置若罔闻地拜了下去。

  皇祖母已然逝世,她不想在这送别的最后一程上还要扰了她清净。

  见她面不改色,众人忿忿却又无奈,毕竟是先帝亲自封了公主接进宫里来的,她们顶多是嘴上讥讽几句罢了,谁也不敢真的冲上去拦。

  只是这流言还是慢慢地传了开,回去的路上太妃太嫔们的马车不约而同的离了她三丈远,仿佛一靠近她真的会沾上什么晦气似的。

  柔嘉早已习惯,一个人回去也并不觉得冷落,但偏偏不巧,那马车的轴承不知何故坏了,一路颠颠倒倒,歪歪斜斜,一拐弯不小心剐蹭到山岩的时候,“砰”地一声,彻底断了开。

  然而一干宗亲瞧见是她的马车出了事,或是避之不及,或是视而不见,竟是没有一个人邀她同乘回宫。

  “这可如何是好,这天阴的厉害,估摸着是要下雪,西山又这样的远,万一回不去留在着山里怕是会冻出个好歹来……”染秋看着那渐行渐远的皇家队伍忍不住有些着急。

  车队很长,他们不一会儿便被甩在了大后方,柔嘉原本也不指望他们会搭手,沉思了片刻对她道:“你让小泉子去找一找内务府的总管,让他给我们腾一辆运货的马车出来。”

  运货的马车,还不知道要被那些宗亲们怎么嘲笑。

  但比起体面来,她说的确实最实际,染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好叫小泉子踩着深雪走一遭。

  山里是真的冷,狂风一刮,裹挟着暴雪天地间茫茫一片,风急雪骤,吹的这本就不甚结实的马车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狂风撕碎。

  左等右等,来人久久不至,柔嘉的手已冰凉,萧桓体弱,即便是坐在马车里,嘴唇也微微发了紫。

  染秋着急地想亲自去寻一寻,然而刚掀开帘子,那狂风夹杂着雪粒子便抽打的她睁不开眼,万不得已又缩了回去。

  正焦急之际,外面忽传来了一声扬鞭勒马的声音。

  “吁——”

  柔嘉掀了帘探头,风急雪紧中,只见一个身穿银白甲胄的人从高头大马上翻身而下,握着缰绳神情复杂地注视了她片刻,最后一屈膝,重重地一拜:“臣高彦昌参见公主。”

  阔别多年,柔嘉再一次见到这位父亲从前的得意门生,心情亦是有些杂陈:“高校尉请起。”

  高彦昌一抬头便看见了那张梦寐已久的脸,半掩在狐裘披风中,眼如星子,鼻尖小巧,出落的比他想象的还要美貌许多,心头微微一动:“公主的马车这是怎么了,需要卑职帮忙吗?”

  柔嘉侧过身,只说:“不必了,我已遣了随从去找内务府的总管了,想必不久就会有人来了。”

  高彦昌担任禁卫军的司骑校尉,此次西山下葬的随行队伍正是归他统筹,听了柔嘉的话,他微微皱着眉道:“半途下了大雪,又起了狂风,雪天路滑,下山的路不好走,万岁爷下令停了队伍整饬,今晚暂且在山脚下安营扎寨,等雪停了再上路。内务府现下忙成一团,怕是没空调拨人来,卑职这里恰好有一辆马车,公主若是不嫌弃可以与在下一同到前方大营去。”

  浓云黑沉沉的压下来,眼看着这狂风大雪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桓哥儿又冻的可怜,柔嘉也不好再推脱,于是客气地道了谢:“那就拜托高校尉了。”

  “公主不必这般客气,这都是高某分内之事。”高彦昌看着她这般疏离,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声说了一句,“便是念在往日的情谊上,高某也定当为公主竭力。”

  柔嘉此时身陷囹圄,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垂下了头不再看他,抱着桓哥儿上了马车。

  高彦昌亦是没再开口,抬手替她放下了帘子,翻身上了马在前面开路。

  风声呼啸,雪满山林,一路默默无言,走走停停,直到夜幕下沉的时候,他们才赶到山脚下的大营。

  夜幕已经沉沉地坠了下来,西山的夜比之皇城更加深沉,远处燃着几堆熊熊的篝火,大营上插着一面黑金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一掀开车帘,北风直直吹过来,吹的柔嘉抱着肩微微瑟缩了一下,身形有些摇晃。

  高彦昌见状连忙伸出了手搀扶了她一把,柔嘉才稳稳当当地下了马车。

  一落地,她有些不习惯和男子离得这么近,稍稍偏身一避,客气地说了一声:“劳累校尉了。”

  她真的是长大了,再不像从前那般跟在他后面软糯糯地叫着彦昌哥哥,高彦昌几不可察地苦笑了一声,默默收回了手。

  两个人默默无言,走到了搭到一半的帐篷前,迎风并肩站着,衣袂随风扬起,一时间沉默的有些尴尬。

  到了该走的时候了,还是柔嘉先开了口:“多谢高校尉今日之帮助,待柔嘉回宫后定当备下厚礼加以赏赐。”

  高彦昌看着那灯火掩映下那张极为美貌的脸,心底砰砰直跳,不知怎的忽然脱口而出:“彦昌不要什么赏赐,彦昌只想……”

  他还想接着说,柔嘉却是背过了身,轻声制止了他:“高校尉。”

  高彦昌看到她鬓间簪着的那朵白花,自觉失言,默默退后了一步告罪:“是臣唐突了。”

  太皇太后刚下葬,高彦昌知晓她是个重礼之人,大抵没什么心思谈论男女私情。

  但前些日子西戎在万国来朝的大典上求亲的消息闹得那么大,他便是没亲眼所见,但听着旁人绘声绘色地说着当时的情形也不由得为她捏了把汗。

  眼下眼见着国丧便要满了,西戎人势必又会再次提起来,这一次她还能侥幸逃过去吗?

  高彦昌看着她清瘦的侧脸,动了动唇,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潜藏已久的话:“公主,眼下西戎的人虎视眈眈,微臣不能眼睁睁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您若是愿意,微臣便以咱们进宫前已经指腹为婚为理由向陛下陈情,求陛下把您许给微臣,您……您是否愿意?”

  他说到最后一句,一个五尺男儿也有些脸红,有些无措地瞄着她的反应。

  一连两次当面被人求娶,柔嘉脑子里乱哄哄的,面颊亦是涨的微红。

  但她从未生出过异样的心思,很快便平静了下来,温和地摇摇了头:“彦昌哥哥,柔嘉在心里一直把你当哥哥。何况我先前在大殿上已然自毁名声,如今这大缙的王公贵族皆知我命属荧惑,天煞孤星,恨不得避的远远的,更不要说求娶了。高家也是勋贵之家,只怕老夫人容不得我进门。”

  “再说,因着我母亲之事……”她顿了顿,对着故人提起仍是有些难堪,微微垂下了睫,“我和桓哥儿如今的境遇你也知道,并不得皇兄欢喜,我并不想拖累你……”

  “这怎么能叫拖累,彦昌求之不得。”高彦昌一心急,忍不住上前了一步,想要握住她那冻得微微泛了红的手。

  柔嘉连忙后退,退的有些着急,脚底一个趔趄踩到了结了冰的雪面上,搭了一半的帐篷被她不小心一扯,一大块布徐徐落了下来。

  高彦昌眼疾手快,一把先扶住了她的肩,才免得她仰跌下去。

  “没事吧?”高彦昌关切地问道。

  柔嘉看了眼那地面上锐利的冰凌子,有些后怕地摇摇头:“没事。”

  然而人虽是没摔下去,她却觉得全身有些发冷。

  她目光从那冰凌子往后看去,忽地看出了一双玄色龙纹皂靴。

  目光缓缓上移,正对上一道比那冰凌子还要锐利的视线,冷冰冰地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钉穿在这雪地里。

第16章 火气

  风大雪急,厚厚的云层沉沉地下来,压的人快喘不过气,狂风抽打的众人几乎站不稳。

  萧凛冷着脸,平了平气才没当场发作,叫了人进去候着。

  柔嘉脑子里又热又胀,一进门,被热气一熏头昏的厉害,高彦昌见状伸手想去扶,柔嘉却连忙侧身避了开。

  一闪身,看见皇帝的亲妹永嘉公主站在门边忿忿的盯着他们,柔嘉总算才明白过来皇帝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永嘉公主攥着帕子冷眼讥讽道:“皇祖母丧期刚满,你们就私相授受,搂搂抱抱,眼里还有没有礼法!”

  “不是这样,我的马车坏了,高校尉只是碰巧路过顺道载了我回来,下马车时搀扶了我一把而已,我们并无任何逾矩的关系。” 柔嘉见她这般气急,这才明白原来这些天传闻的让永嘉公主闹着要下嫁的正是高彦昌,于是愈发避嫌地退后了一些,垂着头解释道。

  高彦昌听着她坦坦荡荡的解释,脸上微微苦涩,但也并未多言,只是深深拜了下去:“确如公主所言,卑职只是碰巧遇见柔嘉公主落单,出手相助而已。”

  “碰巧?”永嘉从鼻子里挤出一个气音,显然是不相信,“她惯会碰巧,当年也碰巧将她母亲送进了宫,高彦昌,你可要擦亮自己的眼,省的被人下了套还傻傻的不知情!”

  她睨着眼讥讽着,柔嘉侧过身,有些难堪。

  “永嘉公主,您不要这么说。”高彦昌亦是皱着眉,他最是清楚当年之事了,也绝不相信柔嘉会这样做。

  “高彦昌,你竟然为了她来顶撞本公主,你这脑袋还想不想要了!”永嘉被这么一激,愈发生气,恨恨地瞪着他。

  高彦昌最不喜欢她这般趾高气昂、高高在上的命令口吻,闻言越发生了反感,皱着眉硬着脖子道:“卑职只是就事论事,和柔嘉公主无关,请公主不要这般攀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