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七七难过地说不出话来，她从来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苦难至此的人。
“七七，”卫景平看着同样眼眶红红的俩侄子，把卫泱和卫昂也揽到怀中：“快吃饭吧。”
赶来两天一夜的路，他们都没安稳吃一顿饭。
仨崽子捧起碗吃猪油拌饭，吃到半路，卫七七说：“爹，没有菜啊。”
她从来没有吃过一根菜都没有的饭。
卫景平：“蔺先生给你讲过‘何不食肉糜’的典故了吗？”
三人同时点头。
卫景平说道：“七七，你现在问爹的，就是这个道理。”
这个季节，当地的主要蔬菜是咸菜和藏在菜窖里的大白菜，但是地震的时候，没有人会抱几颗大白菜出来，因而，灾民已经好几天没吃上一口菜了。
官府吃的“丰盛的也只是猪油拌饭。
卫七七小声地道：“可是娘说，不吃菜菜会生病的。
她心想：连他们都没青菜吃，那外头流落的小妹妹他们肯定好久没吃上过一口菜叶子了，杜大人都说他们很多人生病了。
卫景平愣了一愣，女儿的话提醒他一件事情：
据后世的史书记载，汉人祖先在宋代时的寿命在61-70岁，远远超越当时世界上的其他国家的人均寿命，这是为什么呢，没别的诀窍，根据史学家的研究——到了宋代，当时的人大量种植各种蔬菜和瓜果，他们每日都要摄入很多的蔬菜，这一点儿被后世公认为是宋人长寿的秘笈。
也是汉人种菜文化的渊源。
而后世的营养科学也有研究表明，新鲜的蔬菜和水果里头含有大量丰富的维他命C，让保持较高的免疫力和细胞活性，更少得病。
甚至宋人在航海时，带黄、绿豆在船上，生一些黄、绿豆芽在航海途中食用，在海上缺医少药的时候少生或者不生病。
当年市船司头一次出海，卫景平告诉卫景川，一定要在船上长一些豆芽，每日把新鲜的豆芽当蔬菜吃，这样才能保持健康。
这么多年了，市舶司一直有他提倡的这个习惯。
震后也是同理，想来不少人生病，多半是无法摄入新鲜蔬菜瓜果的缘故。
卫景平立马命人把户部的官吏找来，让他们去采买一些绿豆和黄豆，“生些黄、绿豆芽，分发给灾民。”
用开水一籴，撒上盐巴就能吃的。
另外加派人手疏通关中六州的道路，让临近的商行能尽早运送果蔬进来。
给活着的灾民果腹的安排就绪后，次日，卫景平一见到驻关中六州的府兵将领成据就问道：“掩埋的如何？”
震后，兵部尚书裴晖立即命驻守当地的府兵掩埋尸首。
这次地震好在发生在冬末初春，天儿还冷，给他们留了处理在地震中死难的人和动物的遗体的时间。
成据回道：“遵照裴大人的指示，发现一例掩埋一例。”
并用石灰里三层外三层给撒上了，防止发生瘟疫。
兵部这次的行动是极给力的。
卫景平心头大松了一口气：“成将军辛苦了。”
这事有了着落，他便可安心放粮，安抚灾民了。
夜里杜沁来了，说道：“卫相，多半流民都安顿下来了，只是有些家人生病的百姓找不到大夫诊治，时常闹事。”
卫景平说道：“杜大人，太医院的大夫和调集的药材很快会到。”
太医院的御医本来是随着他们一道来的，但是几位老人家受不了颠簸，行程落后了他们一截，是以还没抵达。
杜沁这才稍稍安心一些。
“本官和大人出去转转。”卫景平说道。他去看看还有哪里做的不好， 但凡有漏洞的， 要堵住才行。
……
夜里，卫景平回来的时候，仨小的都还没睡，他跟他们说道：“你们装成小难民，夜里溜出去瞧瞧，看有没有偷鸡摸狗的人。”
他白日里看见有衙役抓了个小贼，看来流民里鱼龙混杂，有人趁着浑水摸鱼。
仨小只领到任务，给卫景平扮了个鬼脸：“知道了，相爷睡吧。”
他们不困，想当个夜猫子出去转悠转悠。
卫景平正要交待：“别带金小灿去，当心吓着别人。”
这仨孩子来的时候顺手牵雕，把金小灿给带过来了。
金雕毕竟是吃腐肉的猛禽，毕竟当地死了那么多人，到时候它忍不住去翻地啄食就不好了。
要引发大乱子的。
卫七七：“爹，不带它去你夜里能睡得着？”
不怕仨宝贝在外头吃亏遇险？
金小灿跑多快啊，一旦有事，能吓唬人，能当帮手，再不济还能回来报信呢。
卫景平瞪眼：“那也不能带。”这次他不能被闺女拿捏。
卫七七：“好吧。”
出门在外，他老子的话还是要听的。
他们仨换了粗布衣裳，趁着夜色溜了出去。
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俨然要去建功立业的将军一般，步伐跟燕子一样，可轻快了。
卫景平却不放心，夜里不敢睡，在等下一边看书一边等着仨人回来。！
第289章 番外四
偏偏那仨小的不省心,卫景平左等右等，都到二更末了，还是不见他们回来,他坐不住了，叫了卫五月进来：“咱们到外头走走去。”
他一出门,蹲在门前树杈上的金小灿猛地哼哼起来，清澈而又憨傻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卫景平,像是在说：去哪儿？带上我呀。
卫景平伸手摸了摸它的小脑瓜：“乖，在这儿呆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方才卫七七出门的时候没带它，金小灿很生气，这下见卫景平也不打算带自个儿，急得直扑棱，飞起来一头撞到了墙上。
“小灿。”卫景平心软了：“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金小灿得知让它出门了，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一下子飞到了卫景平的肩头上站着，一边一个绿豆眼儿在黑夜里跟灯盏似的,老远一看,跟游魂儿似的，还挺能唬人的。
卫五月看着都吓了一跳：“金小爷,您老人家下来好不好。”
只要不站人肩头,让他抱着走都行。
金小灿紧紧扒着卫景平的肩头,锋利的爪子抓得他皱眉，伸手拍了拍金雕粗壮的脚杆：“小灿,松一松。”
可他的话音刚落，一道小小的黑影“嗖”地从眼前飙过，还未来得及看清楚模样轮廓,又不见了。
几l乎是同时，金小灿“嘶”低吼一声，一个俯身猛冲追了过去。
卫景平心想：跑过去的许是黄鼠狼或者别的什么小动物吧。
片刻之后，金小灿耷拉个脑袋，挫败地回来了，估摸着是没追上，打不成牙祭了。
卫景平安慰它：“回去抓个老鼠吃就好了嘛，府衙里的老鼠很肥的。”
“咦，相爷，这雕嘴里衔了个什么东西？”卫五月看见金小灿嘴里衔着各东西，伸手去掰它的嘴，金雕不屑地吐给了他。
举起风灯一照，是一片脏兮兮的衣裳布料，勉强能看出蓝底的，上面用黄色的线绣了粗糙的小花儿。
卫景平从他手里接过来看着，指腹摩挲了那片蓝底绣黄花的粗布一下，看着金小灿，眉头微皱了下。
这粗布料子，似乎是百姓家的小闺女衣裳上的。难道方才从他们眼前一晃而过的不是出来找食儿吃的小动物，而是个小姑娘。
奇怪，这大半夜的，谁家的小姑娘跑出来了？她又要做什么呢。
难道跟他那个闺女卫七七一样，出来玩儿了？或许，多半是跟家人失散了，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不得而知。
卫景平思绪万千。他又命五五月检查了一下金小灿的嘴角和爪子，没见到有血迹，知它没伤人，这才放心。
正打算让金小灿带他们过去看看，忽然不远处飘来几l盏风灯，自称是当地夜间巡逻的府兵，成据将军的手下雷钺提着风灯过来打招呼：“哟，这夜寒着呢卫相爷您怎么这么晚溜达出来了？”
这才是二月初的夜晚，河面上偶尔还结着薄冰呢，他们壮年小伙子都冻得瑟缩着身子呢。
恨不能到哪里找一坛烧刀子灌二两暖和暖和。
卫景平说道：“睡不着出来转转，惊扰各位小将军了。”
这一队府兵的头子雷钺笑道：“卫相要去哪里，咱们护送您过去？”
卫景平看着他们脸上笑意淡淡，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道：“不去哪里了，这就回去睡觉。”
说完他转身往回走。
有府兵夜间巡逻，想来他家那仨皮猴儿又有武艺傍身，应该没事，他不好意思说是出来找卫七七他们的。
雷钺领着那队府兵一直打着风灯把他送到衙门口，才恭敬离开。
关上门后，卫景平又看了看手里的蓝底黄花的粗布料子，他在庭院里踱了会儿步，进去书房写了一封信，而后吩咐他从京城带来的相府护卫：“明日一早拿着我的信把关中六州掌人丁数的通判找来。”
那名护卫没有多问，拿着信办事去了。
卫五月看到这架势，惊道：“相爷？”
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卫景平摆摆手，示意他暂且不要多问，但愿是多虑了。
……
卫家的仨小崽子只顾着刺激在外头溜达到大半夜，困得揉着眼睛回来了。
卫景平一听说他们回来了，放下书，和衣往书房的小床上一趴便睡着了，他实在是等他们等的太困了。
……
次日一早，关中六州的通判被他传到了跟前，齐齐地站在府衙的院子里，等候他问话。
卫景平说道：“今日二月初五，距正月二十二地震过去十来天了，诸位大人盘点各州死亡、失踪的人数了吗？”
一名叫倪绅的州通判说道：“下官所在的阅州，已清点完毕。”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两本册子，呈给卫景平过目。
卫景平翻了翻：亡四千五十六人……失散九人，其中一人为临县槐树村王家七岁的次女……。”
阅州失踪九人之中，有七人是八岁以下的女娃儿，两人是三四岁的男童。
倪绅回道：“下官已挨家挨户清点过，保管不会错了。”
余下几l名州通判也将各自清点的人口数报了上来，卫景平一本一本翻看：陈州，亡四千三百一十二人，失散十一人，其中一人为张县张家村刘家三女，六岁……
陈州失踪十一人，九人全部为五六岁的女娃儿。
余下四地情况差不多，失踪人口里面，基本上全是孩童。
他一连将呈上来的册子翻外，皱眉问道：“怎么失踪者里头，这么多女娃儿？”
还有零星几l个小男娃儿。
倪绅摇头说道：“地震时父母多半会把男丁抱在怀中或牵在手里，而女娃儿，多半只能在父母后头往外跑，年岁小的受到惊吓，说不定跑哪里去了。有父母不幸遇难的，他们侥幸活下来的娃儿也有不知道跑哪里去的。”
是以失踪人口里头，多半是年岁不大的娃儿，且多数是女娃儿。卫景平想了一想：对于百姓之家来说，家中女娃儿多的，是比不上男丁金贵，这个理由似乎也说得过去。
昨夜他们遇到的，说不定就是谁家走散的女娃儿，无家可归了，夜里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呢。
卫景平说道：“烦请诸位大人再搜寻一番丢失的女娃儿，如今差不多安置下来了，是谁家的也该领回去了。”
“要是没了父母的，亲戚家里愿意养着的，官府发些补助银子，交给他们拉扯大也算是积德行善之事。”他又说道。
先前忙着修补河堤、安置拖家带口的灾民，放粮和掩埋尸体，来不及过问这件事，如今腾出手来了，能找回来一个便是一个吧。
几l名州通判齐声道：“是。”
卫景平和他们说会儿话，好声好气地送了客。
卫七七他们早上起来过了早点，出去的时候恰好碰到送客回来的卫景平，甜甜地叫声：“爹。”
卫景平招呼他们进屋：“夜里再出去耍，身上带些吃的，遇到无家可归的孩子，可以救济他们一些。”
卫七七：“是，爹。”
可是他们昨夜没有遇到一个小孩子啊。
她心想：我爹异想天开，除了他们天不怕地不怕，还有谁家的娃儿大半夜敢出门晃悠呀。
把她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第二天，太医院的御医和他们所带的药材到了关中，开始问诊发药，救治黎民百姓。
卫景平让仨小的跟在御医后面帮工，拎个东西什么的，更直观地看到人世间的生老病死，让他们长点儿恻隐之心。
于是，白日里卫七七他们跟着御医打杂，旁晚回来吃了饭睡上一觉养养精神，二更天他们猫出去，玩儿。
当地府衙似乎治下清平，百姓安顿好之后，各方面井井有序，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他们施展身手的，只看着稀罕的尽情地玩儿就是了。
到了二月初十日，关中天气放晴，府衙最后放了一笔震后安置银子，让百姓们重新回到自己的房屋宅基地，重建屋舍。
至此，朝廷的赈灾结束了。
就在卫景平一行官吏就要启程回京的头一天夜里，卫七七半夜听见有孩童抽泣，她坐起来迷瞪了会儿，心想：谁家半夜打孩子，难不成尿床了？
家里的弟弟卫多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夜里尿床，就被她三婶子打了屁股呢。
可是那一声声的抽泣越来越清晰，卫七七一边嘀咕一边往外走：去看看谁家在打孩子，让他们别打了。
深夜万籁俱寂。
卫七七循声找过去，她越走离府衙越远，那哭声还在远处，她回头一看，周遭已经很荒凉了。
她一个半大的女娃儿到底还是怕的，撒丫子又跑了回去，进了屋子，卫七七蹑手蹑脚地把卫泱和卫昂摇醒：“二哥三哥，有个好玩的地方。”
哄着两位哥哥迷糊着跟她从后门溜出去。
他们仨自小跟着卫长海习武，轻功还不错，片刻功夫，就找到了那个哭泣声处——是一处土墙围起来的院子，被震踏了一半的墙，暂时用篱笆围了起来。
里面黑灯瞎火的，看起来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侧耳细听，还能听到断续无力的低泣声。
卫泱：“七七，这里面除了鬼还能有谁啊？”
不好玩儿。
卫昂一听说有鬼，打了个哆嗦：“二哥，你怕不怕鬼啊？”
卫泱怂怂地道：“怕啊，打不过。”
卫七七白了俩哥哥一眼：“我爹说了，世上的鬼都是人装的，人糊弄人罢了。”
卫泱结巴：“是……是人装的，我我我跳进去瞧瞧……”
他怕死了，但是他得拿出哥哥的样子来，怕也得去瞧瞧鬼长什么样子。
“二哥快去。”卫七七和卫昂都说道。
卫泱抖着腿翻进了后墙。
一眨眼的功夫，他又跳了出来，低声道：“快走，找小叔去。”
卫七七：“二哥里面真有鬼啊？”
卫泱一边跑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没鬼，是人，坏人。”
他翻墙进去的时候听到有人在碰头：“……姓卫的明个儿就走了……”卫泱听到“姓卫的”这仨字就知道他们不是好人，干的偷鸡摸狗的事儿，立马翻了出来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