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生气,但比卫景平稍稍乐观一点儿。
卫景平再要说什么,忽然宫里头的太监李为来了,他暂时搁下闺女的事去迎人:“哟,都这会儿了李公公怎么来了?”
李为说道:“相爷,陇西,关中一带地动,一夜之间毁了数十个镇子,死伤无数啊。”
陇西府八百里加急的折子方才送进皇宫请求朝廷派钦差前去赈济灾民,云骁帝瞧见后立刻让他来宣卫景平进宫,大抵是要派他去坐镇了。
卫景平说道:“公公稍等,本官这就更衣随公公进宫。”
回屋更换官服的功夫,他对姚溪说道:“夫人,你着人去把昂儿和七七找回来吧,陇西、关中地震,我必是要去赈灾的,带他俩一道去吧。”
让他们见识见识民间疾苦,生死无常,或许回来之后能立个志向,往后有点正经事儿做。
眼瞧着卫七七都九岁了,再这么皮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第288章 番外三
宫中御书房。
云骁帝捏着手里的折子愁眉不展,听见脚步声,他说道:“进来。”
卫景平走到台阶上,没来得及理一理仪容就被宣了进去:“陛下,臣来了。”
云骁帝:“陇西、关中地震的事,你听说了吧?”
这次地震波及两个地方,一个是兰州府下辖的陇西州,一个是陕西府下辖的关中六州,两地的人丁数加起来约有八十来万人,令人心惊。
“回陛下,”卫景平面色凝重地道:“方才听李公公说了。”
云骁帝把手里的折子给他看:“这次钦天监和当地府衙都未能观星测震,事发突然,朕很是忧心。”
在卫景平来之前,他把钦天监李朴叫过来重重地骂了一顿,差点让李老头脱下官服,滚回老家去。
观星测震。
他在心里追溯这几个字,想到《晏子春秋》中曾记载,齐国太史令看到夜空中“维星绝、枢星散”、“水星在四心间”,便预测会有地震发生。
难道当朝也是靠这种办法预测地震的。
听起来很玄妙深奥,他不懂。
其实不然,在当朝,各地的府衙里放置了地动仪,对,就是后世众所周知的东汉张衡发明的地动仪,他们甚至还对它进行了改进,除此之外,还有专门的官吏负责观察当地的水文变迁、动物行为,一旦当地出现地震的前兆,比如李元瀛的《地震记》中说“震时,鸡敛翅贴地,犬缩尾吠声①”,也就是说一见到类似的这种反常情况,必是要上报的,官吏要预先对百姓做出通知甚至疏散措施的。
但是这次,陇西至关中一带一连半个多月阴雨连绵,河水暴涨,两地的官府正在竭力疏浚河道,后面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地震了,河堤在一瞬间被震断裂,洪水决堤,和地震搅合在一处吞噬了惊慌失措的百姓。
这两地中,震中在关中六州,而陇西的情况要好一些,大约那边是受到关中波及的余震,只损伤了一些桥梁,据目前所知,百姓伤亡不大,主要是房屋、粮食被洪水冲走,无家可归和饱腹的问题。
还有时刻要留意的山洪暴发问题。
但是关中六州就不一样了,据统筹赈灾的知府杜沁在折子中说,当地的房屋几乎全被震塌了,半夜地震袭来时来不及跑出来的百姓死伤无数,家家有死人,户户有伤者,惨象无法描述。
……
古人没有研究过地壳运动,更不知道地震波什么的,他们固执地认为天子无德、或者奸臣弄权、百姓无法生存下去的时候就会发生地震,说这是上天对天子的不满。
所以这次地震,给云骁帝带来的压力很大。他自认为登基十九年,除了亨庆元年龙城一战的事情之外,其他时候都很英明,最多,这两年后宫多纳了几个嫔妃而已。
他自觉跟荒淫无道沾补上边,因而把一腔不满都发泄到了钦天监李朴和两地的官吏身上,心道:朕定要把这两地的官员押解进京,杀了。
“臣愿意前往关中六州赈灾。” 卫景平说道:“陇西那边,陛下可人选?”
“朕本想让陈尚书去。”云骁帝说道。
因为陇西州涉及到河道决堤等事,工部尚书陈家川是个不错的人选。
可是陈家川六十多岁了,年纪有点大,一介文臣,一到冬日早朝就“咳咳咳”个不住,似乎又承受不住这长远奔波。
卫景平听出他言下之意,毫不迂回地道:“要是陈大人去不了,臣斗胆推荐一人。”
云骁帝面上扯出一丝笑意:“该不会是工部郎中谢苒吧?”
顾世安这些年在工部,从员外郎到郎中之后官职就没变动过,要是细究这其中的缘由,盖因他自己愿意呆在一处做惯了官职上不挪腾屁股,再者呢,这些年工部手中不仅造记里马车,经营这门独家差事,又接了市舶司造船的活儿,赚得盆满钵满,在每次翰林院庶吉士或者官吏调动中变得炙手可热,来的人多了,能捞功的事出来就被一扫光,把个工部弄得非常卷,加官进爵慢了许多。
卫景平说道:“正是。”
老顾虽然出仕后一直在工部任职,但他从前在龙城府呆过,是经历过如何在废墟上重建新城的,他勉强算是有经验。
卫景平这算是举贤不避亲了。
云骁帝只想了一瞬便道:“传旨吧。”
大抵是因为年纪相仿的缘故,他对老顾的印象一直蛮好的,甚至当听说老顾跟夫人阮惊秋的爱情后,还让裴皇后召阮氏进宫,赏赐了一些布匹和首饰,开玩笑说宫里头算她的娘家,请她常进宫看看。
因而老顾家跟帝后两口子,还是有一两分私交的。这次去陇西州赈灾,任凭谁过去,只要不胡来规规矩矩把事儿给办了,回来就得升官,可以说是确凿没有疑问的。
卫景平叩谢。
临走,云骁帝又交待了他几样事情:“去吧,到了关中给朕写个折子,说说当地的灾情,好叫朕放心。”
想到明日一上早朝就要面对御史台的诘问,他很头大。
卫景平:“是,陛下。”要走的时候他想了想又说道:“臣想去见见太子殿下,不知可否?”
算着日子,卫容与快要临盆了,过年的时候都没回娘家,只是让家中的女眷们进宫探望了她一会儿,他不大放心,想去看看大侄女。
云骁帝知道他的心思,卫家的女儿宝贝的很:“准了,也见见太子妃吧。”
卫景平暂且松了口气,跟着领路太监去了东宫。
太子秦衍得知后迎出门来:“小叔来了?”很有眼色地让小太监去告诉太子妃一声。
卫景平谢过他,心道:这孩子没让他们卫家失望,长大了依旧不端架子,见面总是以晚辈自居,要说裴皇后教的是真好。
过了一会儿,小太监从东宫后院出来,说道:“卫相爷实在是不巧,太子妃娘娘适才睡下了。”
真不凑巧。
卫景平说道:“那臣先告退,改日再来看她。”秦衍把他送出皇宫门口:“小叔放心,孤会照顾好太子妃的。”
卫景平点点头:“臣多谢太子殿下。”
秦衍没吭声,等他要上马车了才道:“小叔此去关中,人手够吗?”
要不要他派些人手跟着去帮忙。
卫景平说道:“暂且不知当地是什么情况,等臣去了再做决定,要是有事,臣再传书向殿下求助。”
秦衍说“好”,一直把他送到宫门口才折回去。
回去的路上,五五月说道:“太子殿下对咱们卫家可真好。”
不但对他们家大小姐好,见了卫家的人每次都是亲亲热热的。
卫景平肃然道:“五月,这件事以及这话,万不可对卫啸他们几个提及。”
卫五月不解,挠着头:“小的记住了。”
自从卫容与嫁进东宫之后,按说卫家的小辈,如卫啸他们,应该跟秦衍来往频繁的,可是卫景平勒令他们不允许私自跟东宫来往,谁都不许犯。
他这么做,无非是怕卫家的小辈们仗势自大,被人捧杀,日后给卫家带来祸患。
权势是好东西,能捧人也能反噬一个家族,卫景平是很清醒的。
卫家的小辈们皮是皮了些,但这么多年了从来不沾染是非,要说起来,还是从小被教导的好。
……
他回到家中,这会儿姚溪已经把卫昂和卫七七两个一起找来了,俩小崽并排耷拉着小脑瓜站在廊檐下等着他。
或许是刚回来,他们脸洗的马虎,乍一看是挺潦草的两个皮娃子。
爹见打系列。
卫景平把脸一沉:“卫昂,你来说说,怎么回事?”
比起卫七七来,卫昂看起来还老实一些。
卫昂垂着头,眼睛四处瞟:“呃小叔……”
卫七七的眼风不停地扫过来,带着威胁:哼,你要是敢说,我以后不和你玩儿了。
卫昂不敢说,结巴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生生把卫景平给气笑了:“七七,你说。”
卫七七:“哎呀爹你不都看见了吗?就那么回事,我和三哥在街上走,他们……拉我们入伙,说跟着他们能吃香的喝辣的,我俩心眼少见的少被骗了……”
卫景平严厉地道:“说实话,别编故事,你自己信吗?”
见他生气了,卫七七立马改口,这回老实了:“爹,去年腊月底我看见二叔买了酒肉给那些流落在街头的老乞儿,他们很听二叔话的样子,我和三哥也学着他偷偷买了些吃的给小乞儿,他们说要报答我和三哥,让我们当他们的头儿……”
她觉得卫景英被众乞丐虔诚俯首时的样子太威风了,她很动心,也想尝尝那个滋味,于是拉着卫昂花银子给自己找了一群“小弟”。
卫景平:“你二叔和老乞儿说来话长,日后你亲自去问他,这次的事情就算了,以后不可再撺掇他们行坑蒙拐骗之事。”
卫七七:“是爹,女儿记住了。”
卫景平分别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 让他们到书房写字一个时辰, 以示惩戒。
晚饭的时候他们是在卫宅吃的,饭桌上,卫景平正色说道:“陇西、关中一带发生了地震,陛下要我到那边去赈灾,”他看了卫泱、卫昂和卫七七一眼:“想着你们仨个有些用处,想带你们去,愿意去吗?”
卫昂听了他的话往后头缩了缩脚,偷偷地瞥了卫七七一眼,好像在等她允许。
卫七七:“爹,我有个条件。”
她心思飞快转动:他爹出公差去赈灾,这是要拉他们去当苦力。
才不要白忙活。
卫景平:“……你说。”
卫七七:“去几天,你要我和两位哥哥做什么?”
卫景平黑着脸:“天数未知,做什么,反正是你们力所能及的。”
跑个腿儿,打探个消息什么的。
卫七七眼珠骨碌一转:“那爹你按照天数算银子给我们行不行?”
“反正你到了那边,需要帮忙的话还得雇工,不一样得付给人家银子嘛。”
她才不想白跑一趟,不然,还不如在家里躺着呢。
卫景平无话可说:“……”
他是个好脾气开明的爹,觉得她说的有理没法反驳。
第二天他给他们俩答复:“可以按天数给你们付工钱,但是一路上除了吃喝,要买别的东西需要自己付钱。”
仨小鬼头想了想,答应了。
私下里他们高兴地转圈圈:“能出去玩还能赚银子,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甚至都想好赚了银子回来做什么了。
正月底,来了一次倒春寒,经过两日的筹备、和各衙门协调得当之后,卫景平和顾世安碰了个头,说定了明日出发前往震区。
次日一行人,迎着料峭春寒,启程去了关中。
卫景平因为是出公差,以他如今左相的身份,是要配侍卫的,连车驾也是有等级的。
顾世安没有车队护驾,他和余下户部、兵部等前往协助的官吏一道骑马前往,人人面色郑重,不敢丝毫松懈。
卫昂和卫七七他们仨不能乘坐卫景平的马车,只能每人骑一匹小马驹,跟着老顾他们后面,日夜兼程地往西北方向去了。
一路同行过了山西府,老顾他们要抄近路往陇西州去,于是跟卫景平他们分道扬镳,“卫四你说说,我儿子要应考举人了,你把我拉出去赈灾,居心叵测啊。”
卫景平:“你不在京城,云津心头放松,应试的时候定能写出好文章来。”
顾世安:“哼。”
说完一甩马鞭走了,都没有跟卫景平好好告辞。卫景平很习惯老顾这样,没事人似的笑了笑,该干嘛干嘛。
随行的官吏羡慕他们这种随性的交情,跟卫景平说道:“卫相和谢大人真是性情中人啊。”
卫景平笑了笑,他看着老顾渐行渐远的身影,略过这个话题:“咱们在这里住上一晚,明日再赶路。”
不是他享乐不肯连夜赶路,而是,他们从沿途户部的粮仓调集的粮食还未出发,得等一等。
赈灾和打仗一样,绝大多数时候得拼后勤。
他固执地认为:震后最能安抚人心的,不是朝中派了多大的官员到场,而是——朝廷调拨了什么物资来救济灾民。
住宿一夜,次日黎明,运粮车出发后,他们也跟着往关中赶。
两日后,到达关中六州。
下了马车,卫景平看着震后的满目疮痍,久久说不出话来。
眼前目之所及零零星星地搭起了羊毛毡帐篷,是龙城府在地震发生之后给陇西和关中送来了一些,官吏已经领着人搭建起来收拢难民,隐隐能听见里头妇孺的哭声和男子们的吆喝声。
正在组织官吏赈灾的知府杜沁哭诉:“卫相爷,地震后生病的人很多。”
地震时死了一些人,震后又病了很多人,他忙到快要崩溃了。
当官这么多年,他头一次看到如此惨象。
卫景平说道:“本官一路过来有所耳闻,杜大人请进屋去慢慢说。”
这边的府衙在地震中顽强地挺了过来,卫景平一行人迈过疙疙瘩瘩的路面,进了府衙。
简单听杜沁说了几句之后,卫景平说道:“本官都知道了,户部的赈灾粮食想来今日就到了,等粮食一到,便分发下去,先安置好百姓再说别的。”
杜沁说了生“是”,亲自去迎他带来的上千石米面去了。
卫景平坐了片刻,正好到了吃晌午饭的时间,府衙送来了几份猪油拌饭,这已经是他们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
卫七七一见到成群的灾民就被吓惊呆了,她日常见到的都是满身绮罗的人,哪里和底层百姓打过交道,一进府衙捂着脸无声地啜泣起来。
“我看到一个小妹妹,她那么瘦。”头比身子还大,爹娘都死了,她跟着大人后面捡馍馍啃,太可怜了。她越哭越伤心,把眼皮都揉肿了,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卫景平把她抱在怀里,掏出帕子擦去闺女脸上的眼泪和鼻涕:“七七啊,这是天灾,没有人能阻止,既然发生了,谁都只能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