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臭丫头,我管你是哪儿的学生,你们还不快上来帮忙……”
场上,顿时上演了一场闹剧。
十几个竟围着两个丫头片子追了起来,那赵晴方显然熟悉这个套路,看似躲得跌跌撞撞,实则每次都能侥幸逃脱。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书院的护卫呢?还不快去叫人!”陈芝兰难得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跺脚对门房道。
门房这才反应过来。
这时,一队护卫从书院里快步走了出来。
原来,姝宁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早已吩咐让人去叫护卫了。
是的,百川书院是有自己的护卫队的,这么大的书院,还是男女同院,自然少不得日常巡逻维持秩序。
一行人到后,便很快肃清了场上秩序。
而赵晴方也不跑了,远远地躲护卫身后。
“此地不容喧哗!尔等速速离去!”
这时,赵王两家人也不胡搅蛮缠、穷凶极恶了,变成了一副苦瓜可怜相。
“这、这位大爷,我们、我们是找自己女儿的……”
“我们不回去!”赵晴方道。
“别人既不回,你们速速离开,不得在此喧哗!”护卫领头说。
见此,赵王两家人想骂不敢骂,想动手明显不敌这群护卫老爷,几人面面相觑一番,赵母一拍大腿,往地上一坐,哭道:“你这女子,不听爹娘的话,爹娘难道还能害你不成?如今你翅膀硬了就想跑,你不孝……”
王母本来站在一旁,一直低着头没吭气。
见赵母在那边闹起来,王父过去踢了她一脚,王母似恍然大悟抬起头,看了看场中情形。
见她不动,王父又踢了她一脚,这一脚比方才重多了,她才踉踉跄跄用衣袖擦着眼泪走到赵母身边去。
这一招不可谓不狠。
大梁本就是以孝治天下,士大夫讲究孝道,黎民百姓也讲究孝道。
谁若是不孝是要被世人唾骂,重则还能告到官衙下大狱的。
护卫队如狼似虎,至少在赵王两家人眼里是如此,他们不敢反抗,就唆使妇人上前哭诉去闹,护卫老爷总不至于去为难一个妇人。
不得不说这一招很有用,显然护卫们的脸色犹豫起来,不若方才那般冷肃,甚至回头看了赵晴方二人两眼。
陈芝兰也走过来,犹豫道:“要不你二人,还是去与家人说清楚?再决定是否继续在书院……”
赵晴方一咬牙,也不等陈芝兰说完,就几步冲向前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着赵母磕了几个响头。
“求求爹,求求娘,求求父老乡亲们,饶了我!我今年十五,家里养了我十五年,我从四岁开始给家里干活,带弟弟带妹妹,养猪喂鸡,上山捡柴割猪草,等再大一点,就下地帮家里干活……
”……我也想孝顺,可家里竟要把我嫁给邻村一户人家的傻胖儿子,就因为人家给了家里二十两聘银。可那人又傻又胖,还打人,这明显是让我去死……
“娘,你也是女子,你为何就不能疼我几分?难道女子就该死,给家里做牛做马,临到头还要卖出去换几文银钱?”


第124章 番外之姝宁怡宁上学记(六)
(十二)
这一番血泪控诉,让赵母顿时哑了哭声。
那痴胖妇人骂道:“你说谁家是傻胖儿子?老娘撕了你的嘴……”
“你是女子,到了年纪本就要嫁……”
赵母喏喏道,可她声音太小,反倒被痴胖妇人的声音压下去了。
“我这些年来干的活足够养我自己了,只多不少,我唯一欠的就是我不能干活的那四年,还有我这条命……”
赵晴方面露决绝之色。
突然,她站了起来,一把抢过身旁护卫腰间别着的大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
“你们要我这条命,我还给你们,但想让我跟你们回去,不可能!”
王云知早已是泪流满面。
她跑了过来,站在赵晴方身边道:“我也不回去,我不要去给刘地主当小妾。我也没少给家里干活,你们今天就把我二人逼死在这里吧,死也不回!”
一众贵子贵女们,何尝见识过这种场面?
他们从小养尊处优,那些脏的臭的,从来到不了他们眼前。也听说过,谁谁谁欺男霸女,强抢民女,但也仅限这个词,从没见过是何等场面。
而此刻,这场面便如此真实的呈现在众人眼前,是如此粗俗、不堪、甚至肮脏,却又如此血淋淋。
有个女学生实在忍不住了,道:“你们怎么能这样?就算是父母爹娘,也不能如此逼迫人!”
“就是!当爹当娘怎么了?也不能卖女儿!”
“明知道是傻子,还把人嫁过去,这是把人往绝路上逼,怎么有这样的爹娘?”
“父慈,才有子孝。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
仗义执言的不光有女学生,也有不少男学生,这些人俱是紧皱着眉,满脸厌恶,若非此地人多,他们不好仗势欺人,恐怕早就让人把这伙人打出去了。
赵王两家人不是没看到一旁这些富贵人家的车从,只是在他们眼里,自己和那些人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们就像鸡就像猪,就像那蚂蚁,富贵老爷们是不会低头看他们一眼的,所以他们无所顾忌,该做什么做什么。
富贵老爷们怎会管他们找女儿回去?
可如今,富贵老爷们居然出言指责他们,这让所有人顿时愣住了。
哭的不敢哭了,骂的不敢骂了,皱眉的不敢皱眉了,反而成了一副惶恐相,讷讷不敢再言。
这时,姝宁走了出来。
“找人送他们回乡,无事不得再来这里骚扰二人。”
“是,殿下。”
她没有再多留,带着弟妹上了马车,直奔皇宫而去。
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凤栖宫找颜青棠。
“大嫂!”
颜青棠在书房,正伏案不知写什么,见她来了,抬头笑看向她。
“回来了?”
她放下笔,站了起来。四个月的身子还不太显怀,因此她显得与之前并无区别,除了行举之间有些小心。
“怎么了?”
两人去了偏殿坐下后,姝宁半天不出声,一副若有所思之态。
半晌,她抬起头,略显有些复杂地看向大嫂,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这次在书院,碰见了两个女孩……”
颜青棠点点头,摆出一副倾听之态。
“她们出现在那里,就像一个异类。之前就听嫂嫂说,要招一些平民家的女儿,倒没想会招来两个乡下丫头。”
“怎么?乡下丫头不好,还是她们惹你生气了?”颜青棠笑着问。
姝宁有些心绪纷乱地扯了扯衣角:“倒没有惹我,她们人不错,慇勤却不谄媚,人也很勤快,很用功……”
她把发生的事一一说了。
包括赵晴方和王云知二人,为了勤工俭学,每日都会在澡堂外帮人提水赚银子,包括她们每天都会学得很晚,会去宿馆守夜那借光的事,也包括女学生之间的那些隐在下面的欺负和矛盾。
她说得很杂乱,听得出这并不是重点,但颜青棠很有耐心地听着,最后她说出了回来之前发生的那件事。
“就是此事,让你心情如此复杂?”
姝宁不答反问:“嫂嫂你当初是故意让人把女学生名册给我看的?”
这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由于她也参与了书院建设,不免上心并有责任感,之前还未到书院时,姝宁甚至下定决心,一定帮大嫂管好那些可能会闹出事的贵女们。
所以书院把名册递给她看,她并未觉出异样,反而觉得这样极好,便于她提前了解这次书院里进了什么人。
于是不可避免看到赵晴方和王云知这两个出奇突兀的存在。
又在之后择舍友时,她怕二人被欺,坏了大好局面,于是又选了二人为同舍,然后认识了对方,了解了对方,并知道对方种种事情。
心情毫无疑问是复杂的,就如同她曾对怡宁说的那些话,与怡宁说的同时,何尝不也是提醒自己。
而方才那一场事,又把这一腔复杂推到了顶点。
知晓二人不容易,才知道二人如此不容易,知晓两人日子过得苦,才发现如此之苦。
尤其赵母,看似胆怯懦弱,却对女儿穷凶极恶。这种穷凶极恶并非蛮横,并非强势,反而夹杂着哭诉和眼泪,可恰恰就是如此,才让人恶心。
赵晴方声嘶力竭的呐喊,还在耳边。
“娘,你也是女子,你为何就不能疼我几分?难道女子就该死,给家里做牛做马,临到头还要卖出去换几文银钱?”
还有王云知的爹和兄弟,仿佛那不是一个人,不是自己的女儿姊妹,而是一只牲口,那股漠视与强横,足以让任何人齿寒。
姝宁一直旁观,所以她都看见了。
“大嫂,临走之前你交代我,多看少说话,若无必要,不要插手去管学生之间的矛盾……”
“……还有,我听赵王两家人说,是书院去人告诉他们,他们的女儿在此读书……”
显然此时的姝宁纠结到了极致,因为这种种细枝末节,无不是在告诉她,这些局面是颜青棠早就预料到了。
可时间跨越如此之长,她怎会知道书院里会发生什么?
其实姝宁最想问的一句话是,为何要告诉赵王两家人,赵晴方和王云知在此读书,平白闹了一场,为何要如此?
可她并非无脑之人,知晓以大嫂的性格,如此做必然有缘故。
颜青棠略显有些感叹地笑了笑,缓缓道:“交代你多看少说话,是因为你身你凌驾于众人之上,这是一种威慑,对开端是好的,可这种威慑不可能永远存在,那个地方需要它自己进入一种良性循环。
”我们已经极力做到了平等,可这世上总有许许多多不平等的存在,有些情况需要她们自己去看去听去面对去解决,书院只能做到大面上的众人一致,剩下的就看她们自己了。若在这种环境,她们都不能为自己抗争,出去以后……“
剩下的,颜青棠并没有说完,但姝宁明白其中的意思。
就如那赵王二人,看似卑微,以劳力获取生存所得,似乎遭同窗们唾弃鄙夷,却态度不卑不亢不以为然,于是那些唾弃鄙夷的人自讨没趣,渐渐也就不这样了。
所谓的鄙夷唾弃,就是为了激起人心中的自卑和愤怒,你不以为然,她自然自讨没趣。
如那林涵儿自以为聪明,因为想攀龙附凤于是去逢迎李楚儿等人,被人欺负了还要帮欺负自己的人说话。
这种人自己都站不起来,旁人如何去帮她?书院的院规只能帮那些想要自强的人。
”至于那赵晴方和王云知,告知他们家人,并非我吩咐。可书院收了学生,本身就是要让对方家里人知道孩子在此读书,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只有正面面对、迎难而上。“
可不是?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有些事只能她们自己去努力去抗争。
”有些人出身便在云端,看不见脚下的尘埃和脏污,如你和怡宁。你们是幸运的,有父皇母后有我与你大哥,有你们的二哥护着,可有些人生出来就在泥里,她们活着已经很艰难了,却因为是女孩,又遭人看轻甚至欺压。弄璋之喜,弄瓦之喜,一字之别就能瞧出其中区别,一个是玉,一个便是那随地可拾的瓦片……“
这一刻,颜青棠眼神出奇深邃,其中似乎蕴含了无数东西。
”……她们从小操劳,没人告诉她们女孩子是要被人爱护呵护的,不大点就带弟妹,为家中做饭洗衣洒扫,操持家务,因为家中女性长辈会告诉她们,若是不会这些,以后是嫁不出去,是会被婆家打骂的。似乎她们生下来,就为了等待出嫁那一天,就为了成亲生子,继续为丈夫为孩子操劳……“
一个说着,一个听着,两人都心情复杂。一个是想到了银屏,想到了曾经看到过听到过的那些事,一个是想到了赵晴方和王云知。
颜青棠突然看了过来。
”你是不是很厌恶赵晴方的娘,觉得她恶心下作,用眼泪用所谓的母亲的身份,去逼迫女儿,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她所谓的道理?“
若是之前,姝宁一定斩钉绝铁地点头,可这一刻她却有些迟疑。
”可要知道,在很久以前,她可能也是如同她女儿那样的少女。她的无知愚昧,她的可怜又可恨,是因为她不知。没人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是怎样,外面的天空又是怎样……
“她不识字不懂礼,没有谋生手段,只能寄生他人,于是不知什么是欺压,于是不知如何倾诉,于是只能默默承受。于是在承受过一个轮回后,又用同样的道理去告诉自己的女儿,你也该去承受……”
这一番话,颜青棠说得格外语重心长。
而姝宁也听得愣了神。
“其实一开始,我是想多招一些乡下女学生的,恨不能把书院开到那些偏远之地去,一个富贵出生的学生都不要,只收那些可怜之人。可想了想又知道过犹不及,知道有些事不能心急,只能徐徐图之,知道让女子上学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只能通过迂回手段来慢慢潜移默化。”
她失笑着,站了起来,看向窗外。
“我与你大哥说,开设书院是为了给朝廷培养人才,专科专才,以此来动摇那些被士大夫文人们控制的圈层。招女学生是为了给你和怡宁解闷儿,殊不知在里面我也夹带了私心。”
这就是她的私心。
藏在为朝廷藏在看似宛如儿戏的行举之下,周林和白鹿先生以为她是为朝廷筹谋,这是她的公心,而姝宁看到的这一部分,才是她的私心。
这一刻,姝宁震惊地看着她。
看着这位身为她大嫂,明明是个女子,明明给了她无数惊叹,此刻又再度给了她一次震撼的女子。
这次震撼是弥久而深远的,她现在还没办法完全懂,但离她完全去懂想来不会太远。
也是在这一刻,姝宁突然对自己的前路有了点眉目。
陷入深思的她,并没有发现此刻她大哥就在站在殿门外,与大嫂来了场眼神的对垒与交流。
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就在二人进行这场对话的同时,百川书院那里,一切归于落幕。
眼见公主出来说话了,也有人出来处置,该归家的学生纷纷登上车回家。终归咎底,这是别人的事,与他们无关。
众人散去,书院回归原本应有的宁静。
赵王两家人被人领着离开,在得知方才发话的人是公主,是皇帝老爷的妹妹,这些人出奇老实出奇安静。
而另一边赵晴方和王云知也擦了擦眼泪,跟随陈芝兰及数位先生,往书院里走去。
这时,一直垂头默默不言的王母,突然转头朝女儿跑去。
没人料到她会突然有这样的动作,所有人都反应不及。
王云知怔怔地看着跑过来的娘。
王母重重地抱住她,重重地抱了一下。
“好好学,别回来了!”
因为声音太小,因为是与抱的那一下同时进行,王云知还以为是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