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没有讨好她。”于缨口是心非地别过脸,手里倒是没忘记再给裴绚喂进一口半凉的粥品,“别人孝顺与否我不管,我只做我该做的事儿。”
裴绚名义上的儿媳妇儿不只有她一人,只不过另一个儿媳妇儿真心的盼着她早些断气罢了。
“那我也要给您喂几口粥?”
颜娧作势就要抢过粥品,还没碰着边缘便被拒绝了。
“别!妳可别,妳那双手留着做其他的事儿。”

第933章 复燃
于缨没好气地睨了眼,佯装没好气地说道:“妳这次回来也不想长待的,少给妳姑太祖母找麻烦,要是伺候惯了,以后惦记着妳,那我多麻烦?”
嘴上这么说,其实是心里舍不得啊!一个丈夫早逝,一个丈夫长期戍边,互相依偎的两人早就舍不下彼此,然而,忘年之交终归得面临分离……
尤其知道小媳妇这趟回来作甚,心里就更加难舍了,偏偏两个比硬气都不肯认输的性子,怎么可能在对方面前展现心软的那面?
“放心,我这把老骨头打不赢妳了,以后西尧妳说的算。”裴绚要强了一辈子,即便最后被迫嫁入了西尧,也只不过将满心的委屈给咽下肚,多年来也从不曾说过半句。
好似入了承家那刻开始,就为裴家的使命恪尽职守般的忠诚无悔,除了给孩子们说故事,从没听过曾经的那个她。
若不是厉耀的虚影突然的出现在王府,苦苦央求丈夫将他带入宫,只怕她也不愿意说出那段过往。
“我这一身功夫是您手把手教出来的,打不打得过还不是都您一句话,不想跟我打了就老实说,我也不会强迫您一定要陪着我练手。”于缨撇头抿抿唇瓣,不愿心中酸涩透出半分。
“丫头,以后妳可不能像妳婆母这般言不由衷,作人要真诚以对。”裴绚挽着纤白的葇荑,心里涌上的感激是说不出的矜持,“姑太祖母谢谢妳。”
她原本想着得到故人的消息就能安抚孤寂的心,谁承想故人会以这样的姿态来到眼前,那颗曾被说那颗永远捂不热的心,似乎再次活了过来。
再见面时,他们没有浮夸的相顾无言泪千行,彼此能懂得抬眼一笑,就能抚平这些年求而不得的心伤。
“这副躯壳是裴家给我的命数,只有咽气的那刻才能拥有自我。”裴绚对于即将面对的成败,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挂念。
人生哪有事事顺心那么好的事儿?不论是否能成她都不亏,因为她已经知道心上悬着的那人,事隔多年心里一样有她,甚至不顾一切奔袭千里,只为能见彼此一面,那一心人从未离心,她却是子孙成群相伴。
再相见仍不离不弃地携手相顾,更是爱屋及乌地为她照料承熙的安危,愿意守候她一辈子的男人,她为什么不勇敢地以这残破的身躯豪赌一场?
反手握着那双嶙峋的手掌,颜娧感受到了她的决然,说不上宽心,只是觉得眼前的老者想得比谁都通透,如若躯壳承载的责任无法改变,的确唯有改变现况才能获得不一样的结果。
方才在殿外默默掉泪的承熙,此刻畏畏缩缩地走进殿内,不管不顾地蹭开颜娧,偎进那温暖的怀抱久久没有言语。
虽然没有真实的血缘,却是冷漠宫闱里唯一待他如亲如故的长者,如若不是她力排众议,将他从母后身边带走,只怕现在仍被母后掐在手心里,那对他才是真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痛苦。
皇祖母的一生全用在成就使命,守护了西尧大半江山,身为一国之君的自知他还是有的,怎么可能临了还要皇祖母继续守护着他?
那口因为皇城结界而进不来的水晶棺,随着小婶婶入宫来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啊!皇祖母的身体已大不如前,是分离的时刻到了,如果再耽搁下去只怕真是人死灯灭,再也没有复燃的机会。
他知道是该放皇祖母自由的时候,可是他的心,疼得说不出话啊……
“熙儿长大了,有熙儿在,皇祖母不用再担心西尧的将来了。”裴绚轻抚着瘦小的肩背,对他愿意为铲除所有母族的决断颇为赞许。
赵氏一族如何会坏西尧国祚,全是他亲眼所见,如若不是小婶婶一路顺手救回来,只怕西尧百姓的信仰全都毁于一旦了。
他心存善念想网开一面,似乎成了赵家人放肆的筹码,就连舅父也笃定,他会看在血缘至亲的份上放所有人一马。
如果他的一念之仁让他们有了这种想法,那么只有断了他们所有的念想,西尧才有祥和可言。
赵氏一族碰触了他最后的底线,居然连承絔与清茴都能下得了手!
几个赵姓官员在各处都任官将满三年,得知梅绮城之事后,他秘密招了白尧进宫,让他带好酒好菜拜访所有残存的赵姓官员,这次连远亲姻亲都没有放过。
只要与后宫那位过从甚密的官员,白尧准备了各式各样有趣的玩意儿,将会一路上好生伺候他们往下一个郡县就任,应该再过几日,所往的郡县便有消息回传来,不知道母后看到了消息,会是什么反应……
他蒙受皇祖母护佑而平安成长,如若连小侄子的安全也护不了,他怎么对得起她老人家?
赵家喜欢与他国合作谋私,这次他会让赵家一无所有!
“皇祖母放心,孙儿不会让赵氏一族再为祸西尧。”吸了吸鼻子,承熙含着泪光的眼眸全是保证。
“他倒是把你教成了一个心狠的皇帝。”裴绚看着曾经的责任,不由地呼出了一阵叹息,小小年纪就得撑起西尧,那是多么无奈的一件事。
“厉先生说那不是心狠,而是做守护大多数人的事儿。”承熙眼底的坚定令在场女眷全扬起了心安的浅笑。
“熙儿自己说的话要记住啊!身为帝王不是不能谋私,而是要以守护更多百姓为优先考量,因为先有国才能有家。”未曾想厉耀再次来到此地,竟会为承熙也上了心,裴绚眼底全是庆幸啊!
她更庆幸儿子与她有着只为所爱的相同心念,对于江山与美人,从不会贪得无餍地想两者兼得,面对先帝的骤逝,虽然推拒帝位,仍愿意一肩扛起了西尧的国境安危,甚至愿意低声下气地请求发妻,留在尧城助她一臂之力。
年幼的承熙迫于无奈地承袭帝位,儿子也仍旧无条件地呵护著他成长,更为他寻得了最好的师尊。
他们家为的只有西尧的一片祥和,赵氏族人多行不义必自毙,结果如何早已注定,这是她最后能为承家留下的,也算报答了委屈了一辈子的夫婿……

第934章 霉头
裴绚知道必须守住西尧未来几年的安稳,眸光却不自主地迳自瞟向玉屏旁的虚影,似乎乍见了新婚彼时透过红盖头看见他的恍惚,触碰不到的伊人这次近在咫尺,却是触不到的虚无。
三人都不愿多言的错误,此时如潮流般涌入脑海……
大婚那日,宴席上的新郎官在亲友的作弄下,回到新房,早已不知天地在何方,连站都站不稳,又是一阵起哄后,宾客散尽,新郎一沾罗汉榻便睡得不省人事。
随着宾客进来的,还有以东越皇子身份受邀而来的厉耀,本以决定相望江湖的两人,在友人新房内相见,仇人见面都得分外眼红,何况是有情之人?
求而不得的不甘,被醉意放大了无数倍,他不着痕迹地悄悄躲在新房里,看着新娘面若桃花,潋滟娇媚,看着她缓缓褪去繁重的婚服,步态不稳地朝着榻上的男人走去。
最后,再也忍不住胸臆里的邪火,他不顾寓意地吹熄了房中的红烛,覆上了她的双眼,将人拦腰抱起,安放到那张不属于他的床榻上。
新房内的裴绚,早已遂了陪伴数年的嬷嬷,半哄半骗地饮下浓情酒,也打算藉情药,闭上眼让一切遂了老天心愿。
当时矜持着家族使命,各自隐瞒了身份,她没有随着厉耀的邀请前去东越,本以为嫁入王室,便是咫尺天涯,根本没想过两人会在新房相见。
是浓情酒使然,还是在彼此熟悉的抚触里,情不自禁地以醺醺然作为掩饰,两人终归成了错事,这个新婚之夜,也成了三人这辈子不愿言说的秘事。
醉倒的夫婿,情难自禁的两人,最终仅剩一个人的一厢情愿,一旦离了心,鸾凤令骗不了人,夫婿以三姓交谊为重,选择默默咽下了一切。
夺妻之恨差点叫厉耀没命返回东越,三人的关系永远也回不到起点,仿佛是老天爷的惩罚般,他伤了根本,她却有了身孕,最终夫妻俩的情分也仅剩相敬如宾,在她执意产下孩子时完全落入了冰点。
裴承两家从没有和离的夫妻,到他们这一代也不能发生,不论她愿与不愿,新婚之夜牵扯了三个家族,此事怎么也不能摊在阳光底下,孩子最终成了承澈。
两个被宿命捆绑的可怜人,没有从此相濡以沫地过日子,夫婿仍旧给了她当家主母该有的体面,只因裴承两家的使命不可改。
若非后来先帝讨伐牧民失利,两位兄长也薨逝于北方牧民之手,他成了帝王的唯一人选,只怕他俩也不曾多说过一句话语。
在告罪裴家他的千万不得已之后,他纳了尧城几个世族之女为妃,一方面平衡朝野势力,一方面为承家留下了传承。
他不曾对她做下有失颜面之事,而是敬她为后一辈子,夫婿用一生实践了,不论西尧后宫有多少新人,都只有一位裴后的誓言。
夫婿将承澈捧在掌心的疼惜,毕生之能尽授于他,承澈的身份连陪嫁的嬷嬷也不知晓,没有人知道新婚之夜发生了什么,更遂了她守节之心,给予了最大的尊重,也在帝位上给了承澈最大的选择权……
他用一生护佑了西尧,也护佑了她的颜面,从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也不容许后宫妃嫔对她有所不敬,到了大去前也只是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不论哪个孩子结的亲,三代结亲都不可变。
此生于承家,她只有说不尽的亏欠,夫婿的疼惜,她无以为报,因此他们母子也用半生来守护西尧,不知早已远去的那人觉得够不够?
“坏了。”于缨惊觉那迷茫的眸光不对,赶忙手忙脚乱地取出百年人𥮾塞进裴绚嘴里,害怕她的忧心成了真。
“快,给我千丝引。”
颜娧也发现了裴绚的不对劲,朝着玉屏外的虚影大喊,厉耀慌张地提气,明黄的衣袖里旋即飞出了纤细的丝线,皓腕展臂接过飞来的丝线,纤手几次翻转,瞬息间裴绚被密密麻麻的丝线包围得密不透风。
那有去无回的空虚感,令厉耀不敢收回千丝引,将仅存的生息源源不绝地透过千丝渡予裴绚,下一瞬几乎用尽生息的男人,已经成了鬓发斑白的老人。
颜娧轻拍腰际玉瓶,瓶盖腾空而起那瞬,晶透的碧青光辉瞬间盈洒在殿阁内,备在正殿内的水晶棺被沁透得光灿耀眼。
她藕臂朝着正堂挥荡,一俱老迈的虚影,一俱被千丝引包覆的躯体,同时被水晶棺的耀眼吸引般,棺椁并未开启的状态,在几人诧异的眸光里,已缓缓没入其中,光影消逝的同时也逐渐落地。
颜娧面色发白的额际沁满了汗水,看似虚脱乏力般落坐在床榻上,一颗心悬在半空,地看着玉屏外绽着阵阵碧青色泽的水晶棺椁。
果真最难算的还是天意,思及方才裴绚那心愿已了的神情,心里不免一阵后怕,甚至不知道匆忙之中是否遗漏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厉耀会成了今天模样,没有人知晓千丝引被厉耀带入了棺椁,唯一的可能只有那神国的圣物,因此只能尝试将鲲池坛的池水引到棺椁中层,重现当初厉耀困在鲲池坛里的情境。
承熙忧心地来到颜娧脚边,忧心的小手紧紧抓着颜娧衣摆,着急的眸光想问又不敢问地瞅着她。
颜娧被那双眸子给瞅得心酸,她也无法轻易地透露答案,以往梁王在换血之时,也只不过肉身有所改变,如今连虚影也显得老态龙钟,如若方才没有及时将他送回棺椁,只怕也随着裴绚去了。
“小婶婶……”承熙有满心的疑问,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生怕一开口哽咽随之而来,要是触了皇祖母的霉头那可怎么好!
不由分说地抱紧了僵直的小身躯,颜娧绽出了可人的浅笑,“姑且等等看,我相信老天爷不会舍得伤害你的心。”
“真的吗?”承熙涌上了一丝企盼,仿佛抓了浮木般的回望着。
“熙儿是个好孩子,你做的每一件事老天爷都看着。”颜娧觉得眼前需要的是时间,厉耀都愿意牺牲所剩无几的生息,也只能相信老天不会让好人失望。

第935章 空虚
于缨眸光里尽是诧然地看着面色有异的小媳妇,虽然已有听儿子提及此事,自个儿亲眼所见的震撼,又是截然不同的感受,那是人如蝼蚁般的脆弱,更是伸手不及的遥远。
彼时努力想让她远离那恼人传言,再望向正殿里的水晶棺椁,突然觉得当初傻得可笑,那不论事成与否都带着一点庆幸的味道。
人人都有私心,她也不例外地有了想要裴绚活下去的私心,现实地搧了个重重的巴掌,觉得现在的他们跟当初想捉住她的人没什么两样……
与颜娧的眸光交错时,她不自主地红了眼,神色里又惊又喜,又羞又愧的复杂情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紧紧地握着那双冰冷的葇荑,一同看着那泛着碧青光辉的棺椁。
“小婶婶…”屏息以待超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承熙始终没有等到想要的结果,抓着颜娧的衣角怯生生地含着哭嗓问道,“厉先生怎么也不见了?”
有了厉耀这阵子的开解,他已经能接受失去皇祖母的将来,至少还能有厉耀相陪,却没想到是两者都失去了?
“我们再等等。”颜娧感受着缠在手上的千丝引,正传来若有似无的缓慢搏动,沉稳有力得犹如内息深厚的隐世高人。
梁王受延髓丹祸害那么多年,厉耀都能养活他那么久,现在的裴绚只不过单纯的年老体弱,东越地界的封印已打破了,按理来讲应该能恢复神国时期术法四处皆宜的情境。
虽然西尧位处西北气息十分薄弱,她相信还是可以的!
“对,你的厉师父刚开始来的时候,也是虚弱得看不清楚人影,到后来不是也能与你一同踏遍整个尧城,那么厉害的一个人,绝对不会轻易认输的。”于缨也来到了承熙身旁,揽着他瘦小的肩膀安慰着。
倏地,一道虚影砰地撞倒了他们面前的玉屏,承熙被护得牢靠,率先定睛看清了眼前的虚影。
厉耀翻了个身,大字型地摊倒在地,看着殿阁顶的藻井,藏在胡髯底下的唇线缓缓地扬起,接着传来爽朗震天的笑声。
颜娧:……这是成功了吗?怎么笑成这样?
再次看了眼地上的老者,似乎已经说不得老者了,年轻了数十岁有余啊!
开心成这样,想必是成了,为什么裴绚没有出现?
厉耀腾地起身,欢快地来到颜娧跟前,捧起那张骗死人不偿命的柔美小脸,乐呵呵地说道:“是我的孙媳妇啊!”
颜娧一脸蒙圈地嘴角抽了抽,她捡了小半辈子的便宜父母,没料到还有被捡便宜孙媳妇儿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