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冷然相视,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背叛王爷?难道你不知道,背叛王爷,也就是背叛了我?”
舒怀低声道:“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你,可是,有时候有些事情,我必须得做。”眼瞅着婆娑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咬了咬牙,毅然道,“当今皇帝是天下少有的好皇帝,真心实意想着老百姓,你该当跟我一起保护皇上,而不是帮助洛阳王谋逆篡位!”
婆娑冷笑道:“皇帝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背叛旧主而对他死心塌地?”
此言入耳,舒怀一颗心渐渐下沉。他没有分辩,一瞬不瞬地看着讥讽他的女子,只觉眼前令他魂牵梦萦之人,其实从不曾了解他。
隔着如幕雨雾,他眼光中交织的爱慕与失望突然刺痛了婆娑,她仿佛看见,那颗无比眷恋她的心正步步走远。她突然有些着急,有些不舍,情不自禁走近两步,凝视舒怀道:“那么,即使是为了我,你也不能放弃这个皇帝吗?只要你不再管他们兄弟间的恩怨,今天我就跟你走。”她的手下意识地向他半伸着,纤指柔弱,似在等待他手的相握。
舒怀的目光滑过她热切的眸子,落到她苍白秀美的手上,胸口忽地灼热。和她在一起过上一百年,每一天,眼里都有她的笑容,耳边都有她的软语柔声……即使这样想上一想,他也禁不住心跳加速、头晕脸热。此刻,心慌意动的不只舒怀,也有一边似已崩溃的李溟。众目之下,婆娑甘愿以自身来交换他的前程,虽然让他大失颜面,但他心里更多的是期待。舒怀会答应她吗?
“对、不、起。”片刻后,舒怀微微摇头,艰涩而坚决地说出了这三个字,神色痛苦,又有一种破釜沉舟后的轻松。
仿佛被人迎面掴了一掌,婆娑苍白失血的脸上蓦然满是红晕。她死死咬住嘴唇,过了一会儿,突然尖声冷笑道:“王爷说得对,你这把剑根本不称手,应该继续打磨,狠狠打磨,幸好,我还有一次打磨的机会。小子,摸摸自己左边胁窝。”
舒怀左臂微支,空出右手伸到胁窝里一摸,竟有一粒黄豆大的小圆疱,摸着竟在滑动,只因陷在皮肉里面并不隆起,是以从未察觉。
婆娑盯着他微微变色的脸,冷冷道:“那是我给你种下的食脑蛊,你最好不要惊动它,要不然我不加催动,它也可能自行钻进你脑袋,吃你的脑浆。它一天只吃几口,你不会马上就死,但你会痛不如生。”
一记重锤,敲得舒怀摇摇欲坠。马菀心中一沉,倘若舒怀为保性命放弃皇帝,此时情势,只怕她以死相拼,也没法保护圣驾,一时间心跳得跃上了嗓子眼,一双手暗暗捏出了汗。
李瀚拼力说道:“放我下来,舒怀,你已尽力……”他本想自行挣扎下来,舒怀双臂微紧,他顿时动弹不得。雨水冰凉而激烈地打在舒怀头上、肩上,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即便婆娑的无情暗算让他心痛得无法呼吸,即便承受即将到来的蛊虫食脑的悲惨折磨,都不能让他在此时折节投降。他很快稳住身形,将皇帝移送到马菀背上,马菀心中一宽,同时又感酸楚,背负皇帝退到大门附近的游廊下。
“倘若你要看我被食脑虫咬死,我成全你!”在马菀退开的同时,舒怀凝视婆娑沉声说道。他满眼铁了心肠的决绝,婆娑身子一颤,跃身半空,飞扑舒怀。舒怀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画面——那个春夜,长草之上,逆风而飞的绝世丰姿。他视线模糊,倒退半步向右侧身,避过了她犀利一抓,紧接着半身向后仰倒,躲开了她的另一只手。
雨随婆娑的手横飞竖落,呼啸往来,如乱箭穿空,每一滴都能穿衣透帛,损筋折骨。舒怀知道不能再只是闪避了,右手一张,却仍没有出手。这迟疑的瞬间,一条雨箭射穿了他的右手,亮晶晶断落水泊,却是在穿过他的手掌时,被他流转其中的阴寒真气凝为了一缕冰条。他的右手心剧痛,突然后跃,一声怒喝,反手拍在那面牡丹石刻的照壁上。照壁碎为粉末,漫天飞射,每个人都被扑了一身沙灰,庭院水泊上更是漂了一层。婆娑忽然顿住,这声势骇人的一掌把她的疯狂劲头连带拍碎。
“为什么,你不催动食脑蛊?”舒怀盯着她,沉声质问。
婆娑惨然失笑道:“那是一只食脑蛊的壳,空壳,没有蛊虫……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你心存怜惜,做下这桩欺骗王爷的事,可是,我喜欢的人是王爷,从头到尾,只喜欢他……”她瞧向咯咯失笑的李溟,慢慢地,屈身跪下。
“婆娑……”分不清是宽慰,是嫉妒,还是痛心,舒怀失神低喃,一任泪水肆意汇入到雨水之中。

雨,渐渐稀疏,敞开的地道出口,忽然飘出一道白影,紧接着又是一道,五个白衣女子白鸽般飞出,错落而立,半围住庭中数人。
婆娑的脸倏地有了生气,瞧着李溟,热烈道:“王爷,待婆娑将这五个叛贼拿下,听凭王爷发落!”李溟却脸孔微扬,神色冷淡。她低声一叹,缓缓站起,逐一扫视桃花五绝,淡然道:“很好,你们都来了,五个叛贼精于所学,当真不枉我一番心血,不如婆娑再传你们一门绝技。”
阿瓣为五绝之首,她粉嫩无瑕的脸孔微染红晕,冷冷一笑,道:“你休要‘叛贼’二字不离口,我五人进入洛阳王府之前,就已立誓效忠英王涯,何来‘叛贼’之说?要怪只怪你们蓄意谋反、行刺皇上,如今罪行昭彰,犹要负隅顽抗,我五人便要得罪到底了!”她的目光扫过舒怀,又扫过游廊下的马菀,却没看清伏在她肩头之人的面貌,神色间显是把他们看作了洛阳王一党。舒怀正自诸般情绪煎熬不休,也无暇出言说穿。
婆娑扬声一笑,道:“好一个‘敌我分明’,好厉害的英王涯,使一招‘四两拨千斤’,便险些毁我数载心血。不过你们别忘了,五百女军尚在我手,只要我一声清啸,她们便会闻召而来,将你五个叛贼撕成碎片。”
阿瓣“嘁”地冷笑,道:“那你何妨召唤一下?”婆娑神情微变,暗觉不妙,抬头凝气于声,发出接连三声悠扬清越、含韵带律的短啸。香香笑道:“不用叫唤了,我们来时先去了趟群芳馆,破费了一些迷迭香,五百女军尽数软倒。毕竟数年相处,我们也没下辣手,只是挑断了她们双手手筋,省得她们抡刀动剑,反招祸患。”
婆娑本就苍白的脸孔泛起一层绝望的灰色,看来说不出的难受,蓦地发出一串厉笑。“王爷,”她的神色充满一种绝望的热情,大声道,“不如我们拼个鱼死网破,这五个叛贼交给我,那英王李涯,到天涯海角您也别放过他!”
“不必如此了,婆娑,我明白你的心意。”李溟神情间露出难得的温情,凝视她道,“我忽然厌倦了,事到如今,我应该心平气和接受我的命运,这些年你为我付出已多,可惜李溟最终不能给予你荣耀。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做个……自由自在人。”“做个自由自在人”是李瀚对他说过的话,他说出口时,不自禁地微微苦笑。
婆娑身子一颤,如被电击了一记,一道血箭从口中喷射而出,溅落水泊,漾起团团嫣红。“你做王爷,我陪你,你做叛臣,我陪你,你死了变成鬼,我陪你!”这番话从她染血的口唇间缓慢而坚定地说出来,最震撼的不是李溟,而是舒怀。他本来以为在她内心,至少,他会占有小小一个角落,这时才知,他的感情只是一场虚妄!
此时,雨完全停了,淡灰的天色渐渐明亮,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变化,只有伤病交加的李瀚望着天空露出一抹微笑:大雨一住,孟弦率众抗洪就有了时间,洛河大水就未必能够为患百姓。
婆娑表明心迹后,目光缓缓从李溟脸上离开,微微低头,伸手拈下残留发间的一枚玉钗,幽幽道:“昔年我的主人能将活人炼成无情无欲、威力无匹的死灵,我虽未修得此术,但有‘失魂引’之法,能叫自己无惧生死、不怕疼痛,凭此残损之躯,不灭仇寇决不罢休。”
她双眼微眯,深深看向桃花五绝,眼神里如有一把刀,沉着细致地将她们的形貌镌刻入脑。倏然,她素手扬起,玉钗破空,钗尖刺入了头顶百会穴。她面肌微一痉挛,右手捏诀当胸,左手施力,玉钗慢慢陷落。她的神情起初极为痛楚,仿佛头颅即将爆裂炸开,顷刻间,扭曲的面部舒展开来,而她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却在同时渗出鲜血。她浑身浴血,一张美丽的脸庞却十分平静,眉若新月之纤,目似莲华之净,如菩萨宝相庄严,如修罗冷血嗜杀。这情形矛盾、奇异、妖邪之极,便连心情复杂的舒怀也恐惧地张大了双眼。
“嘶——”一声细锐的破空声响,五绝中居中而立的蕊儿应声倒下,刚要念诵“乱神咒”的藕色蜜唇瞬间失血。那是婆娑折断的半截玉钗,静极忽动,射穿了她的心脏。
反应最快的是阿瓣。蕊儿尸身将倒未倒的刹那,她已腾身扬剑,碧落黄泉剑划出巨大的扇状杀气,自上而下电射婆娑。婆娑衣翻发扬,逆势而上,二人身形一错,只见半空里血雾飞起,一个影子摔倒在地,“咔”的一声,那把剑也钉入地中。另一个影子轻飘飘落地,回身过来,横切胸腹的一条伤口血流如注,面上神情依旧平静端庄,却是婆娑。她以不可思议的身法,穿越扇状杀气的间隙,一举掐断了阿瓣的咽喉。
她的面色发青变灰,不似活人颜色,那条巨大的剑创已是致命之伤,她却稳稳当当站立着,全无痛苦之状。她双眼空茫,谁也没看,五绝中余下的叶子、小萼、香香,却都觉那双死神般的眼睛凝定在自己身上。
无风,无雨,只有血滴落的声音。香香忽然尖叫,纤手挥弹,一片火红的粉尘笼向婆娑,刹时消失,尽被婆娑伤口纵横的身体吸附。香香的迷迭香本是无色,但随着她所施真气的程度,迷迭香亦从无色变成粉红,再变到鲜红。火红的迷迭香耗尽了她的全部真气,她的内腑也因此受到伤害,一丝鲜血慢慢溢出唇角。而婆娑竟依然恐怖地凝立着。
小萼突然双手舞动,冲了上来。她一手抓住婆娑肩头,一手插入其上腹部,指端堪堪触到了对方的心跳。她正欲逆挖其心,蓦地里一蓬火红的血雾迷糊了眼睛。她是个爱洁之人,素不愿双手触及旁人肌体,随时佩戴着婆娑送给的冰蚕丝织就的手套。这手套质地薄软,纹理细密得水滴不漏,所以明知婆娑身染迷迭香剧毒,她仍能悍然出手。然而,婆娑口中喷出的毒血是她仓促间的算遗之策,还来不及悔恨,面上雾气大盛,酸臭四散,整个面部眨眼间被毒血蚀成了乌黑的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