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身双手插在婆娑体内,犹能站立,婆娑伸手摘下骷髅头,呼地掼向了香香。香香闪身避过,那骷髅砰地嵌入不远处抄手游廊的一根木柱上,面部向外,便如冤魂恶鬼。她悚然一惊,咬牙忍住心里一股翻腾的烦恶。风声凛冽,血腥刺鼻,她再次闪过,却是一条左臂,紧接着是右臂,然后是躯干。最后,她终于被小萼的右腿击中,穿胸而过。
一声尖叫,叶子像道电光,一头抢向那地道入口,刹那间完全隐没。婆娑弹身便追,双腿掠出数步,身子便自横切胸腹的剑创处断裂倒下,她的眼睛还定定看着那地道口。浸泡着她身体的水泊很快发黑变稠,她的人则如掉进水里的两段墨,慢慢融解、消失。

阴晴待明天

这场惨烈、诡异的厮杀不过盏茶时间,人人都觉过了千万年之长。舒怀双膝酸软,跪了下去。黑水流过处,花草尽焦,那艳丽的姿容,温暖的身体,多情的眼波,竟只余这半庭脓腥的黑污!
眼见黑水蜿蜒流近舒怀,他仍是呆若木鸡,马菀忙将李瀚靠柱而坐,冲上前拉他一臂,喝道:“尸水有毒!”一拉之下,手上大沉,竟似舒怀已经失去控制,全身重量都坠在了她手上。随即她感到,他的身体在剧烈地战栗。她一惊,见他脸上灰漠漠如蒙霜雪,瞬间又白汽蒸腾如水之沸。原来,舒怀体内阴阳二气本来并没融合为一,在连番剧烈运使和心神起伏激荡之后,青溟剑灵忽然疯涨,滔滔滚滚闯入阳脉,寒热甫交,再难分割,又一轮生不如死的内息之战惨烈展开!
马菀一咬牙,俯身抱起舒怀避到廊下。眼下情势紧迫,她一人护不了两人周全,心中大感为难。李瀚虽无武功,见此情形,也知舒怀处于危急当中,勉力说道:“这少年待我一片赤诚,我宁死,决不相负!”
马菀闻言,既喜且伤,心道:“倘若皇上只顾自己,我纵救他,必定大感失望。他能不做负义之君,我也不可做负君之臣,舒怀,马菀今生,必定不惜一切,为你报仇!”
一念刚定未及行动,蓦闻李溟低沉而凌厉的声音一字字说道:“李瀚、李涯,还有你们这些背叛我的东西,我要你们死,通通去死!”
庭院中,李溟面白如纸,一臂抬起,手指剑一般指着石阶上的三人,阴鸷的眼神若淬毒的锋刃,幽光闪烁,杀气蒸腾。阿瓣临死时脱手掉下的碧落黄泉剑斜插在地砖缝隙间,悬空的剑柄恰作了他的立足之所。他本来已经心灰意冷,但婆娑施行自毁伤敌的“失魂引”,最终展示出的冷酷血性,却让他灵魂中的火重烧得更加猛烈。
他倏然拔起三尺,右掌虚抓,碧落黄泉剑飞入掌中,身形乍沉,剑尖点地借力,人如疾箭,势如捕鹰,朝着目标呼啸而去。衣袂怒张之际,布帛中的水分凝作无数水珠八方迸飞,最晶莹的一点光亮闪耀在剑尖,倏忽穿越数十步的距离,贴向李瀚眉心。
李瀚背靠着廊柱,头无力地侧偏着,剑尖的光亮在眼前如同烈日,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他不动,马菀却不能不动。李溟的气势无可阻挡,她在千钧一发间蹿身挡在李瀚身前,右手迎向那点狰狞的光眼。剑尖穿透掌心,势无稍阻,她的五指合扣剑锋,逆滑七寸,剧烈的摩擦使她手指皮焦肉烂,也终于令碧落黄泉剑势头稍缓。
李溟双足着地,看上去威势大减,但那段凝注着他满腔恨毒的剑锋却已接近马菀尽力后仰的头颅。“你到底是谁?”他忽然开口问道。
马菀全身的力量倾在了右手五指上,剑上无与伦比的压力令她根本没有他顾的能力,但是,如同孔雀珍爱自己的羽毛,她的名号一向令她骄傲。她深吸一口气,一字字回答:“马、家、军,马、菀。”
在她开口的同时,李溟色转狠厉,剑锋乘隙加快。她只得奋起左手包握右手,再次缓下剑锋的速度。血从手里淋漓而下,剑上巨力通过双臂,震得她脏腑疼痛欲裂,一道血流悄然爬出嘴角。剑尖距她额头只有三寸了,所对处的皮肉微凹出一个剑尖的形状,也许不必待其及体,剑气就会将她头颅刺裂!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委顿在地的舒怀突然昂头,吐出一口青黑血块,穿透李溟的护体真气,直射入他后背两肋间,深深嵌进了右侧肺叶。疼痛爆发于一点,潮水般袭遍全身,李溟右臂麻木,剑势忽滞。
马菀临敌经验极丰,剑势一滞的瞬间,她已运转真气,左足飞踢李溟右膝弯,右手扣剑斜引,上身侧进,左拳直捣对方小腹气海。李溟右膝中脚一弯,上身被带得斜里一扑,正迎上马菀一记又快又重的马家拳。他闷哼一声,紧接着右颈剧痛,眼前一黑,斜斜跪倒,却是马菀左足踢他右膝后借力旋身,腾起右腿砸在他颈侧,而长剑亦被她绞夺在手。她右手扣剑一阵颤动,剑柄连撞李溟身上三处大穴,左手随即顺过长剑,剑尖抵住李溟左胸,入肉三寸,只要对方有所异动,立刻就能取其性命。她凝剑不动,静等李瀚发落,生死一线的紧张化作大汗淋漓而下。
舒怀爬起身过来扶起李瀚,马菀喜道:“你好了?”
舒怀面色苍白,精神却佳,嘘了一口气,道:“多亏这狗王行凶,要不然,我这回就大糟特糟了。”青溟剑灵远比卫孤云、花雨奴所判断的更为灵异,它在舒怀体内化作纯阴真气,这真气不需修炼,也会自行生长。此番剑灵失控作怪,阴阳相争之际,阴气愈盛,阳气渐衰,马菀危急关头,受他心念感应,剑灵之气不可思议地瞬息剧烈膨胀,将纯阳真气爆竹般炸得破碎四散,一时间,他身体经脉中,阴寒真气汪洋恣肆,十多年苦修的纯阳真气虽然一旦尽毁,倒也彻底解决了阴阳相争之苦。那口黑血原是他伤痛之极时涌于喉中的,他吐出时贯注了剑灵真气,血液竟凝成了冰块。
“菀儿,把剑撤了吧。”李瀚道。马菀虽不情愿,但此时形势逆转,不怕李溟飞上天,依言撤剑,右手受伤颇重流血不止,她便以剑割下一块衣裾包扎起来。
李溟大笑道:“好个大仁大义的伪君子,到现在还不杀我,还想赚取那欺世之名?还想让我一无所有、还感激涕零?”
李瀚叹息道:“七弟,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不知道?除了你没做成皇帝,你在这世上享受的哪样不比我强?拥有的什么不比我多?”
李溟恨道:“我拥有再多有什么用?我最想得到的,却被你生生抢了去!我真恨,为什么你这个病秧子不早点死?”
李瀚脸色本就极苍白,这时更如雪上加霜,身子一颤,险些便要支撑不住。舒怀双臂将他扶稳,怒道:“皇上,这厮狼心狗肺,根本不配做你的兄弟,就算你不追究他大逆不道之罪,他也不会改恶向善,依我看,该当将他关入天牢,让他知道什么才是一无所有!”
李瀚深深吸气,竭力镇定,说道:“舒怀,不要为难他,我二人一母同胞,小时候,他亲亲热热叫我哥,也曾经对我好,我一直记着,何况,他恨我,自己也不快活,想害我,到底也没害成……”
“伪君子,杀了我!否则,有朝一日,我必杀你,碎尸万段,千刀万剐!我只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早点下手!”李溟的脸完全扭曲,双眼死盯着李瀚,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歇斯底里的怨毒,真让人凛然生畏。李瀚听罢,只挣扎出“我们走”三字,便昏晕过去。舒怀忙摸他脉搏,象虽虚浮,所幸一时无虞。
李溟也没有放过舒怀,毒蛇般的眼睛盯住他吃吃笑道:“乡下小子,喜欢婆娑是吧,可惜啊,她只把你当娃娃来可怜。你以为那女人很圣洁、很高贵?其实脱下衣裳之后,她跟妓女又有什么分别?”他知道刺伤一个热情单纯的少年,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糟践他心目中的女神。
莫大的羞耻、愤怒、痛心像一波又一波的狂潮,扑击着舒怀的心灵。想到婆娑竟然为了这样的男人至死效忠,不禁痛苦得想要发狂。他想一掌击碎李溟那张丑脸,手上发颤,一时竟凝聚不了真气,只觉胸口血气翻涌越来越剧烈,喉间隐然有了腥味。
“你在这里满嘴喷粪,无非是因为妒忌。”马菀忽然满脸轻蔑地冲着李溟说道。
“放屁!”李溟失控地嗔目怒叫,“我妒忌谁?这乡下小子?婆娑为了我不惜去死,难道你眼瞎了没看见?”
马菀悠然道:“不错,婆娑为了你可以去死,她为了舒怀却可以背叛你。如果她当真给舒怀种下食脑蛊,这时候哪还有他命在?连我马菀多半也死在了王爷手上,这皇上么,还不是你想拿他怎样就怎样?可惜啊,你蒙蔽得了婆娑的眼睛,却蒙蔽不了她的良心。”
一席话,让舒怀平静下来,却让李溟猛然直脖痛咳。他被舒怀以血块重伤肺部,凝于血中的冰寒真气使血块并不融化,他始终感到肺里硌着一块冰,刚开始还能忍耐,在这一番激乱狂躁过后,伤势大受牵动,忍不住拼命想把那块冰咳将出来。
眼看李溟咳得如此狼狈痛苦,舒怀难以下手,冷笑道:“狗王,我不杀你,但你这辈子只能像条丧家之犬东躲西藏,而皇上将服下驻颜花,从此脱胎换骨,身体康健。他不仅拥有天下百姓的衷心爱戴,到你又老又丑之时,他还拥有永不流逝的青春。”他不再去看李溟那扭曲而疯狂的脸孔,背起李瀚,抬脚踢去,两条粗大门闩立刻震断,两扇半尺厚的实木大门向外弹开,在门柱上一撞,又震了回来。这一开一合快若闪电,舒怀便在这电闪之间冲了出去。马菀微微犹豫,念及皇帝并无处置其人之意,一跺脚,持剑追出。

天已黄昏,数日大雨一旦尽收,天色反比白天还显明亮,天边甚至轻红淡紫,染出些许云霞。涧河之畔,舒怀驻足相候,见马菀奔至,问道:“你伤得重么?”马菀纤手捉剑、力阻洛阳王行凶,早令他抛弃了相识之初的那点不快而深感钦敬,这句话问得甚是关切。
马菀道:“伤倒是不要紧。有一件事,你不觉得奇怪么?”
她神色郑重,舒怀一怔,道:“什么事?”
马菀道:“洛阳王曾经说道,皇上飞鸽传信诱他行刺,若果真如此,皇上怎么会去见他?那岂非自投罗网?”
舒怀失声道:“果然奇怪,我怎么没想到?”随即苦笑道,“我这脑子,好像变成了冬瓜,一点不开窍。”
马菀心知他是受了婆娑之死的打击,也不说破,道:“你相信皇上会做这种事吗?”
舒怀断然道:“我不信!皇上这样念情,不会用此手段。”
马菀沉吟道:“会是谁呢?这传信之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难道,仅仅是陷害洛阳王?”
舒怀道:“皇上同你爹改走水路,是临时决定,走漏消息之人应该不会事先知道,莫非,这人想一箭双雕,连皇上也一并了账?”
他不知忌讳地大胆推断,正说中马菀隐忧,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轻声道:“先皇有子十七,除了皇上以嫡长子的身份早就被封为太子,其余皇子中出类拔萃者有四人,以皇七子李溟为最,易立为太子的呼声也最高,众皇子明争暗夺时,我年纪尚幼,听我爹说,当年皇上要不是得了卫孤云大人的扶持,恐怕没有机会登上皇位,后来,李溟、李深、李海三王串谋欲反,也是卫大人及时破除奸谋,李溟软禁于洛阳,李深、李海一于流放途中自刎,一于流放地病故,唯有贤王李湛未曾参与而免罪,且一直在朝中担任要职。皇上秉政以来,天下归心,朝野拥戴,真不敢想象,除了洛阳王,还有谁暗藏着如此深的阴谋。”
舒怀低声道:“你说,皇上意识到这事没有?”
马菀瞧了瞧他背上昏厥的皇帝,叹息道:“以皇上的英明,不可能没意识到,他毫不流露,只怕是伤痛之深,到了不敢触及之境。天下百姓要的是好皇帝,争权夺位者图谋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皇上可悲的是,不管他为国为民付出了多少,永远有觊觎者阴谋加害。”
舒怀咬牙道:“天叫我舒怀遇上此事,我不仅要保皇上平安,还要助他重登皇位,那些阴谋加害者,我一个也不放过!”他斩钉截铁、意气干云,马菀不禁感动,凝视他一时微微出神。
舒怀以纯阳真气催开牡丹的那个夜晚,她假装穴道被封暗中窥看,既惊异于舒怀修为的深厚,亦在那奇异的景象里放松、陶然。那时候,她内心就像那些花骨朵般不为人觉地慢慢绽开,但后来发现舒怀竟然投靠了洛阳王,初初萌动的情思像她果决的做事风格一样不斩而断。如果说上一次的情愫隐秘得连她自己也没发觉,这时候,她却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在心里轻盈而奇妙地波动。
“马姑娘,驻颜花想必已经开放,我要送皇上赶去百花谷,不可再行耽搁,咱们就此别过,你多保重。”
舒怀的话声惊醒了马菀。她俏脸一红,刚刚“嗯”了一声,舒怀身形掠起,背负着皇帝越河而去。暮色之中,但见他昂昂若千里之驹,泛泛若水中之凫,顷刻间消失无影。
皇上能够及时服下那驻颜花么?服下后,真的就可以从此脱胎换骨么?那躲在暗中布下杀局的是谁?接下来,他又有什么阴谋诡计?舒怀,舒怀,什么时候会……再见到你?一阵逆风吹过,将马菀头发吹了个满腮,像她翻搅的心思一样纷乱。
她伸手将发丝捋在耳后,抬头瞧向晚霞浸染的天空,自语道:“明儿,或许是个大晴天。”然后,她挥剑砍下近处一株青竹,手挽长长竹竿,腾身飞向涧河对岸。连日大雨后,涧河水势大盛,连原有的浮桥也被淹没,她不能如舒怀般一掠而过,飞逾半程后身形沉落,这时她探出竹竿刺入河流,身形借力飞起,稳稳落到了对岸。
“我明知前途多危多险,怎能让你独自应对?”她喃喃低语,朝着舒怀消失的、那深不可测的前方,毅然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