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瀚脸色如死过去般灰败,双目紧闭,唇齿紧咬,汗水嘀嘀嗒嗒,从枯白的两鬓间滚下。直到李溟喊完了,他才徐徐睁眼,低声道:“我背负着罪孽,从不敢懈怠,但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溟叫道:“什么罪孽?你给我说清楚!”
李瀚凄凉一笑,道:“现在说清楚又有什么用?这些年,我不把自己当人,活得很苦很累,好在老天终于要结束我的痛苦了。”
李溟“啊”地大叫,双手箍住李瀚,厉声道:“是你害死了父皇,果然是你!你是怎么下的手?不说清楚,我立刻结果你!”他青筋毕露,狂怒得几乎失控,李瀚在他手中,衰弱如玩偶,性命十分堪忧。舒怀已被二人所说之事震住而忘了救护,他内心已对李瀚深深拥戴,视之为完美,不敢想象,这样仁爱英明之人会谋害生父!
李瀚惨笑道:“父皇不是我杀的,但却是为我而死的,其实我也恨这个皇位,它让父皇不得善终,让我们手足相残……”
一边舒怀长舒一口气,悬起的心这才放下,耳听得李瀚续道:“李溟,不要用你的手杀我,反正我活不久了,何况杀我也没用,离京之前我已写下密诏,交托在我所信任的大臣手中,五月二十一,也就是明天,他便会当着群臣拆看密诏——我传位给十一弟李涯的诏书。”
“五月二十一,李涯,明天?”李溟喃喃道,两手从李瀚颈边断折般坠落。
李瀚伸出手去,握住了李溟一只不断发颤的手,道:“七年过去,李涯已经长大了,他比我多了刚毅,比你多了仁慈,一定会是个好皇帝。早在月前,我就替李涯登基做好了种种布置,你根本没有机会影响大局。这些年,你在洛阳的所作所为我当真不知么?其实,你的桃花大阵根本就是一场梦,‘桃花五绝’全是李涯亲自挑选的人……”
一瞬间,李溟的血被突然抽空了,全身没有了一丁点儿温度,连眼珠都似被无形的钢针钉住,脸色比李瀚还要苍白,还更枯萎。
李瀚用力握紧兄弟的手,叹息道:“认输吧,李溟,远走高飞,做个自由自在人……”
“不!”李溟像一头猛醒的狂兽嘶声怪叫,狠狠甩开李瀚的手,“我不会认输的,决不,死也不!”他青筋暴起,满面通红,眼神疯狂,突然双手一振,将李瀚掀了出去。李瀚的病弱之身犹如一只纸鸢,飘飘荡荡,往后飞去,砰地撞上一根圆柱,弹落在地,口中血如泉涌,一时连呻吟呼痛之力也无。李溟犹自不舍,嘶叫声中,拔步冲向李瀚,双手箕张,满脸狰狞,势欲将之生吞活剥。
李氏兄弟相隔太近,李溟突然发难,舒怀虽有防备,也救援不及。“狗王!”他咬牙切齿,脚下跃动,双掌齐出,左阴右阳,以难以想象的力道、速度,截向疯狂的李溟。李溟心神狂乱之下防护不周,慢了一分,怪叫声中身体后掠,“咔嚓”声响,余势竟将他撞上的殿柱震裂,梁尘随之簌簌而下。舒怀正要跟进动手,“慢着,舒怀……”李瀚微弱而急切的声音制止了他,“你,放他走……”
舒怀一怔,咬牙道:“这厮处心积虑篡夺皇位,伤害皇上,放了他岂不是放虎归山?”他原不懂什么君臣礼仪,既不情愿,便出言反驳,只怕李溟乘机出手或逃走,目光炯炯,盯住对方一眼不眨。
他背对着皇帝的方位,没察觉身后有什么异样,李溟却看见,李瀚近处的侧门里,无声进来一个少女,伸出双手,轻盈扑近李瀚。李溟心中大跳,那是婆娑的侍女戚巧儿,若她拿住那半死不活的李瀚,局面又将在自己控制之中!
他怕舒怀惊觉阻挠,不再强抑受伤后涌上喉头的热血,哇地一声喷将出来,喘息片刻,又喷出一口,这一下,却是急怒之下恶血攻心所致。原来,戚巧儿将李瀚扶起坐定,一手扶持他身体,一手贴在他后心,看李瀚勉力露出的亲切微笑,二人明明是相识,看戚巧儿的神情动作,显是在为皇帝运功疗伤。
李溟只感到血液沸腾,只听到自己狂暴怨愤的心跳,原来,这个花农的女儿也是皇帝的耳目!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甚至婆娑——戚巧儿不是她留下的么?舒怀不也是她救下的么?他突然冲了出去,冲到大雨之中,雨水冰凉,他仍然觉得世界在燃烧。他明明处处优越于李瀚,为什么总是败在这个病人手上?一时间,他心痛如割,仰天大叫之际,一只右手蜷曲如钩,狠狠插入了自己胸膛。伴着一声痛彻心肺的厉啸,血从五根手指下冒出,雨水一冲,衣襟尽染。剧痛令他满脸扭曲,他抽出手来,感到天旋地转,摇晃着跪倒在地。

零落红满地

李溟冲出缤纷堂时,舒怀没有追击,叫住他的是戚巧儿。他曾经问过婆娑,知道她将戚巧儿收为婢女。此时他回身看到她救持皇帝的情景,脑中一乱,吃吃道:“你,你怎会……你是什么人?莫非,你……”
李瀚经她疗治片刻,缓过一口气来,含笑道:“想必你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这位姑娘年纪虽轻,却是名震朝野的大内密探,先前你见过的天下总捕头马千行,这便是他最聪明能干的女儿马菀。”
李瀚介绍得隆重,舒怀果然惊住,想起初相遇时被那胡服银面的少女踏于足底的情形,鼻间仿又闻到了她鞋底的焦草之气,一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女孩子心思细密,见了他神情动作,便知他想起了旧事,哼道:“你还记仇!别忘了你曾打我一掌、放跑我追捕的要犯,我还没向你清算呢。”她的确是“玉蜂”马菀,“戚巧儿”是她众多假身份之一,花农戚群并不知道,他三年前就收为义女的姑娘乃是大内密探。
那夜荒原上,她在舒怀手下一掌败走,却并未放弃追踪婆娑,循迹追到洛阳,确定婆娑进了洛阳王府。她一时不敢擅动,转身进了义父家门等待机会——正因当年戚群进过王府催花,她才选择了他。那天在街头卖花遇到舒怀,纯是一个意外,也是一个惊喜——他武功超卓,人品单纯,结交此人,定会有用,所以她以灿烂的微笑吸引了他,以她亲善的态度将他拉到了身边。
进入王府后,舒怀运功催开牡丹,戚群惨死李溟之手,舒怀打伤李溟亦且重伤……马菀在那一片混乱当中决定:借机留下来。她悄悄吐出喝下的洗尘汤,变成了沉默寡言的侍女。她一心伺机查探王府的秘密,陆续发现了一些可疑,组合起来虽还不完整,但洛阳王蓄势欲反之态推断可得。就在五月二十这天,她察觉到了异常的气氛,心跳得异样的快。闵婆婆来叫她通报王爷有人来访时,她就直觉到将有大事发生。她一直隐身在缤纷堂后,直到李溟歇斯底里震伤李瀚与舒怀僵持时,她便现身出来相救皇帝。
缤纷堂中所见所闻,她已明白舒怀的立场,嘴上却不肯放过,冷笑道:“当初我怎么说的?‘学人做大侠,先把眼睛擦亮了来’,你所救之人跟这洛阳王干的是些什么勾当?依我看,连你也脱不了干系。”
舒怀心头老大不快,道:“想诬陷我,没那么容易。皇上,舒怀虽曾迫不得已投靠洛阳王,但与他的阴谋诡计毫无关系,你信是不信?”
李瀚不答,微微一笑,道:“想见的人见了,想说的话说了,舒怀,我们去百花谷,那驻颜花,好歹试一试。”
舒怀大喜,向马菀睨了一眼,一边背起皇帝出门,一边冲马菀甩下一句:“你殿后。”
大雨中,李溟像一尊雕塑,舒怀三人经过他身边,他依然一动不动。隔着大门的地方,有块巨大的青石照壁,是一大丛千姿百态的石刻牡丹,舒怀曾经听说,这是李溟亲手凿刻而成。他越走越近,在距照壁十余步时,突然发现,照壁动了!整面照壁原地右转,原本严丝合缝的大石砖向两旁滑开,露出两道三尺见方、并连相通的地道来。
舒怀本能地后退,地道一侧倏然掠出一道身影。那掠出之人目光扫过舒怀三人,停在了李溟身上,一刹那,那两道目光中迸出舒怀永生难忘的光彩,那个人也随即向李溟飞奔过去。舒怀回身看去,内心生出难以言表的绞痛。“婆娑”,他低喃一声,面颊肌肉忽地迸起。
掠出地道之人正是婆娑。她披散的长发凌乱地沾在身上,湿透的紫色衫裤近乎褴褛,破损处多是刺目的伤痕。她刚出来时容颜苍白,神情恐慌,看到李溟时,失血的脸庞因为极度喜慰而蓦地容光焕发。她扑到他脚边,喜极泣道:“谢天谢地,王爷安然无恙!”
李溟抬起头来,淡淡道:“没想到,你会回来。”
婆娑道:“我自然会回来,就是死,也要死在王爷身边!”她的眼神中闪烁着狂乱的光芒,突然紧紧抱住李溟,失声痛哭,“死了,我们的人全都死了!我没想到会这样,桃花五绝阵前竟然倒戈相向!我亲手训练的她们,竟然拿我教的功夫来对付我们!王爷,您处罚我吧,是我有眼无珠,误了王爷的大事!”
她哭诉着,甚至不敢去看李溟的表情,本以为他会震惊愤怒得跳起来,他却只惨然笑道:“我已经知道结果了。”她惊讶地瞪大了泪眼,李溟手指李瀚道:“看到舒怀背上之人了么?他就是我的皇兄李瀚,他亲口把桃花五绝的来历告诉了我。这些年来,他们一直看着我瞎忙活,而我愚蠢无知,一世辛劳,只作了他人笑谈。”
他把手按到受伤的胸口上,神情痛苦。婆娑这才看到那五个犹在渗血的指孔,一声惊咦后随即明白,那是李溟自残所致。她伸手轻触他的伤处,他忽然反手抓住她的手,哑声说道:“五月二十、御驾洛阳,那只信鸽果然是整个陷阱的枢纽,我必须承认,我的皇兄永远棋高一着。我不明白的是,婆娑,”他垂下目光瞧着婆娑,讥诮道,“你为什么会回来?难道我还有什么值得出卖么?”
婆娑一呆,低声道:“我挂念您的安危,拼死冲出重围,您竟然怀疑我?”李溟不答,神情索然,从她僵住的臂抱间站直身体,伸出双手,将披散脸上的湿发捋向两边,垂下手时,指间千丝万缕,尽是一捋而落的头发。他打散发髻,单手伸入头发中向后一捋,又是满手脱落的头发。他嘿嘿笑着,手上不停,捋得十余下,水泊中漾满乌丝,头上已是鬓毛萧疏。他因心里极度煎熬,满头乌发瞬时脱落。
婆娑伸手到水中捞起一把落发,忽地站起回身:“舒怀,放下李瀚!”
舒怀心头一凛,摇了摇头,道:“他已留诏逊位于李涯,你留下他又有何用?婆娑,跟我走,我对你的心意,就如我们初相见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