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真诚,马千行大感欣慰,笑道:“真不知卫大人从哪里寻得这般奇才,阴阳双修,深不可测,马某放心了。”牵了赤兔,策马奔去。
卫孤云瞧向李瀚,说道:“皇上,那驻颜花乃绝世奇葩,微臣命人养育数年,方才结出一枚,这两月微臣托病告假,亲自照看,确知此花今日之内必开,请皇上无论如何,在十二个时辰内服下。微臣与皇上一场君臣,蒙皇上不弃,倚为股肱,谨以此花相报,不负相遇。”
这番话他说来恬淡,神情间隐含深厚感情。李瀚目光柔和,点了点头,道:“卫大人之心,朕都知道了。”卫孤云向他脸上凝望一眼,将上谕纳入怀中,踏了跳板下船,取了在岸上高处酒馆里寄放的马车,往刘光祖官宅而去。
天色阴沉,水汽厚重,雨未见小,刷刷刷下得地惨天愁。搬家百姓扶老携幼,乱哄哄相互挤撞,大雨中狼狈不堪。李瀚缓缓扫视,目光忧郁,喃喃道:“我久欲令天下百姓暖衣饱食、无忧无患,岂知近在洛阳,便见百姓举家仓皇之状,李瀚啊李瀚,可笑你夜不安枕、数载辛劳,却也不过尔尔……”他自嘲自讽,一边出舱下船。跳板上风雨正疾,吹得他一个病弱佝偻的躯体如要跌坠下去。
舒怀心潮涌动,箭步追上,落足轻盈,自后撑伞遮住李瀚头顶。他见李翰为了察看汛情,骑着马从风雨中行来,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感慨。而相见以来的所见所闻,让他既感怜悯,更感崇敬。卫孤云备下的马车原是两乘,舒怀扶李瀚上车,道:“百花谷就在邙山之中,舒怀送您尽快赶去,决不会误事。您身体康健,不仅是卫大人、也是舒怀和天下百姓的心愿。”
他的真诚仰慕和关切之情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李瀚心头一暖,微笑道:“舒怀是吧,你送我去洛阳王府。”
这句话若叫洛阳王李溟听知,必定会高兴得若惊若狂,可惜此刻说者轻描淡写,听者亦是半分不知其中凶险,只微微犹豫道:“卫大人再三交代,驻颜花开放在即,皇上莫要耽搁了。”
李瀚咳了几声,微笑道:“若非为了会洛阳王一面,我何必兼程赶来?卫大人一片好心,只是我命在旦夕,再神奇的花,恐怕也救不了我的命。”
“命在旦夕?”舒怀一凛,道,“您言重了。”
李瀚目光望向雨幕深处,出神片刻,微叹道:“一眨眼,李溟出居洛阳已有七年了,我知道他天天都在想着我,我也早想来见他一面,有些话我要对他说。”
舒怀点了点头,跨上驾座,驱车向西北方向驶去。行了不久,忽听车厢里传出努力压抑而仍难克制的呻吟声,他忙将车就地停下,推开车门,只见李瀚双手死死按住腹部,全身蜷缩,颤抖得极其剧烈,失惊道:“您哪里不好了?”
李瀚已不能说话,面色灰败,双眼半闭,宛若死人。舒怀心中狂跳,钻入车厢,一手稳住他身体,一手伸掌贴在他背心,将纯阳真气缓慢输入他体内。过得一阵,李瀚苏醒过来,惨淡一笑,道:“我的咳喘仅是毛皮小病,这个把月来,我腹部不时剧痛,如厕之时血流如注,痛不欲生。我早已不许御医为我诊治,即使是马大人卫大人,也不知我真正的病情……”他因虚弱而显得涣散的目光令舒怀胸中酸楚,他重上驾座,抖缰催马,风雨扑面,将他情不自禁流下的热泪掩去。

“五月二十,御驾洛阳”,这八个字刻画在一片深紫色的牡丹花叶上,是昨天早上由一只白鸽带来的。那时它停在李溟书房的窗格上,他以为是一只因风雨而迷路的信鸽,等他捉住鸽子看到它腹部紫叶上的八字,一颗心顿时咚咚狂跳起来。他从没想过,会有这般大好机会。这个机会完全打乱了他的想法和步骤,他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冒一次险。也许,这世上希望皇帝去死的人并不止他一个?他想。
他的五百女军每十人一小队,每五小队为一中队,每二中队为一大队,五名大队长称为“桃花五绝”,武功最高,容貌最美,最得婆娑信任。阿瓣,蕊儿,小萼,叶子,香香——当李溟召来这五个少女时,忽然觉得,空阔寂寥的殿堂变窄了。
婆娑瞧着她们时,眼光充满怜惜和爱慕。当年她幸运地得到了主人收录着天下奇功的《天外集》,把其中的五项武功:“碧落黄泉剑”、“乱神咒”、“九幽慑魄手”、“天罗舞”、“迷迭香”,分授给她们。此次,她们将埋伏于城外十里处,不惜一切代价,刺杀皇帝!她们前脚离开,婆娑便带上“七仙女”和四十名身手最好的女亲兵后脚跟出,她不想任务有失,也想确保五绝的安全。“七仙女”的称谓与事实相反,她们都是李溟小时候的奶娘,李溟学武,她们在旁凑兴,二十余年练下来,身手并不逊于江湖高手。她们对他忠心耿耿,一心指望他登上皇位,为此她们可以豁上七条老命。
整整三个时辰过去了,还是没有人回来。李溟表面上还沉得住气,内心却开始后悔。或者,他应该听从婆娑的劝告——等到桃花大阵练成,再明刀明枪跟李瀚一争天下!
他再看了一眼手中的紫色叶片,突然揉碎了扔到屋外。他在婆娑所居细月轩的游廊上来回踱步,不时望向大雨交错的天空。他的心情越来越烦乱,如果这次是个圈套,他损失的将是精锐力量!他捏住双手,内心巨大的压力逼得他手上青筋暴起。“过来!”他突然大喝一声,将廊柱后一个畏畏缩缩的身影吓得浑身打战。
那是个服侍婆娑梳头的婢女,十七八岁的年纪,慌慌张张过来,颤巍巍叫一声“王爷”。李溟认得她,那个花农的女儿戚巧儿,她被婆娑收为婢女,因她目睹过父亲之死,婆娑还是让人给她服下了洗尘汤。她本来活泼伶俐,自此变得沉默忧郁,仿佛对什么都怀着惧意。
她低着头,李溟只看到她尖俏的鼻尖和饱满玲珑的下唇,心里突然一动。他伸手托起她脸庞,发现这个胆怯的少女长得极其娇艳:“好好说,有什么事?”他尽量把声气放得柔和。
戚巧儿垂着长而弯翘的睫毛,挡住漆黑如水的眼波,结结巴巴地说道:“闵婆婆进来传话说,有人求见王爷,现在缤纷堂里候着。”
缤纷堂是王府正厅,他闻言一愕,慢慢放开了她。七年了,洛阳王府没有人来访过,皇帝一纸诏书,天下人便将他视作毒蛇猛兽远远相避。是谁在这节骨眼上前来求见?谁敢公然违抗当今皇帝的禁令?
他匆匆赶往缤纷堂,还隔着一进院子,就听到了不歇气的咳嗽声。他从里侧的门走进厅堂,一眼看到了舒怀,一股怒火顿时腾起,流水堂一战之后,他就失踪了,现如今这小子公然带人上门,行事颠倒狂悖之至……忽然他认出那个蜷缩在宽大椅子中剧烈咳嗽的人来,惊讶得张大了嘴。他派出全部精英去刺杀李瀚,而对方竟会自动送上门来!
异样的静默之中,李瀚的咳嗽声显得格外辛苦,竟然咳出一口血来,然后咳嗽声停止,他拭着嘴边的血迹,正视不远处的李溟,微微一笑,道:“李溟,你还是这般俊。”
李溟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很欢畅,很痛快,又好像很辛酸,很愤怒。李瀚安静地看着失态的兄弟,等他声音渐低,才道:“这些年,当真委屈你了。”李溟不语,又开始怪声冷笑,李瀚叹息道:“我知道你恨我,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吧。”
李溟忽又石像般定住,脸上表情快速变幻,片刻后,他归于冷淡,微微欠身,道:“七年,你借了我七年皇位,现下该还给我了。”
李瀚脸上泛起病态的嫣红,又开始咳嗽,咳了一会儿,黯然说道:“除了这个,你没有别的话对皇兄说了么?”
李溟蓦然沉下脸来,神情狰狞,厉叫道:“你夺走了本属于我的一切,今时今日,却还来称兄道弟,可耻呀!”他突然把风度抛个精光,一个箭步冲上来,青筋暴突的双手揪住李瀚胸口,大叫道,“你拿什么跟我争?你这个病葫芦、药罐子!我熬也要把你熬死!”他使劲摇晃着皇帝,摇得后者几乎散架。这激烈的一幕是舒怀完全没有想到的,惊怒之下,抢上一步怒喝道:“放开皇上!”
李溟脸上青气一闪,转头瞧着他,怪笑道:“臭小子有本事,这么快就攀上了高枝。你敢背叛我,当真不怕死么?”
他威胁的是舒怀的命,舒怀想到的却是婆娑,不禁气沮,心道:“狗王,暂且由得你,若敢当真伤害皇上,姓舒的叛了你、宰了你又如何?狗王想当皇帝,姓舒的第一个不答应!”他当初答应投靠洛阳王,仅仅是顾虑到婆娑的安危,内心对他深怀憎恶,没想到此王竟还觊觎皇位,若是除之,既可解婆娑性命之胁,亦可扶明主圣躬之困,正是一举两得。他打定主意,表面安静,暗里蓄势待发。
李溟放脱李瀚,冷冷道:“走,到书房,写诏书让位给我。”
李瀚扶着椅靠站定,忽然露出一个悲惨苍凉的笑来:“七弟”,他这样低唤了一声。李溟鼻孔里重重一哼,挖苦道:“你叫得出这两个字,可见你的脸皮远比我厚。”
“七弟,”李瀚神情坦然,声气低弱而平稳地说道,“虽然我体弱不武,终究是嫡长,父皇偏心于你我没有怨言,可我怎能忍受自己的命运就此改变?你不甘居于我下,我又何甘一生心愿随之沉埋?说来也许你会嘲笑,自我懂得身为太子、将会掌有天下起,我就决心做个贤明之主,让我的百姓衣食无忧,为此我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没有过过一天安生享乐的日子。七弟,如果你做皇帝,自信能胜得过我吗?”
李溟嘲弄地道:“我早看出来了,无论你多么努力,不过是个守成平庸之君,待我登上皇位,我要荡平突厥于阿尔泰山之下,扫灭回纥于鄂尔浑河之滨,平吐蕃南诏,收天山南北,纵马西进,混一宇内,建不世奇勋!吓着了吧?脸色真苍白,光是听一听,皇兄就发抖了。”
李瀚的脸色确然逾加苍白,双眸含着深深的失望,亦隐隐露出欣慰:“不来见你一面,我终是不能完全死心,果然,你的心里没有百姓,只有天下——你一个人的天下,我从来没有看错你!”
李溟勃然怒叫道:“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收起你那副假仁假义的嘴脸!你敢说当年父皇驾崩与你无关吗?父皇本来好端端的,驾崩之前两天,还亲口许给我太子之位,为什么他会突然驾崩?还留下诏书传位给你?高可攀说遗诏是皇上的亲笔,我不相信,决不相信!父皇爱的是我,他恨不能将所有一切都给我,决不会对我出尔反尔!李瀚,我反你,不只因为恨你,也要给父皇讨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