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怀喃喃道:“原来雪惊人早就死了。”他本来感于花雨奴一腔痴情,想要帮她找到意中人,不料真相如此,一时心中如悬铅石,沉甸甸的极不舒服。
谈说间,卫孤云便将如何调运真气、互化阴阳之法一一道来。其法精深微奥,舒怀性本聪明,自身修为也深,容易领会,有几处不甚明白的,卫孤云也详细讲解。自此,舒怀独居一室,勤加修习,闲时便跟着花雨奴伺弄花草,日子本来甚是清静自在,只是婆娑的音容常会潜入梦来。修炼五十余日,虽还不能阴阳相融,却能分别调运二气而不致相互冲撞了。
这日练罢功,刚从床上跳下,便见卫孤云进门来。寒暄几句后,卫孤云道:“今日我来,有一事求助于你。”
舒怀断然道:“大人对我恩重如山,舒怀刀山火海也去得,大人尽管吩咐。”
卫孤云道:“此番我为驻颜花而来,只是这花并非自用,而是为了当今皇上。皇上自幼身体欠安,操劳国事,年未三十,已白发萧然,身边一无所出。驻颜花营荣气血、百邪不侵,能长葆青春。此花不日将开,皇上数日内便会驾临洛阳,他身系江山社稷,万不可有丝毫闪失。那日我去流水堂,已经请动鱼惊涛扮作我的亲随,暗中护卫皇上,既然他折于你手,只好请你代领其劳了。你放心,皇上回京之日,便是你职责尽到之时,必不强留。”
舒怀正色道:“我听说当今皇上勤勉爱民,若他服下驻颜花,从此贵体康健,天下百姓也能多过几十年好日子,舒怀能为此效力,也算是一件幸事。卫大人放心,舒怀必竭尽全力,保皇上平安。”
卫孤云欣然颔首,微笑道:“卫某这一生从不服人,对皇上却是心服口服,一个病人能将天下治理得如此繁荣昌盛,唉……”他突发一声叹息,意味深长,目光中隐约有复杂难明的情感。
此时雷声乍起,震得人心神动荡。二人齐至窗前,只见云暗天低,花树乱摇,雷电交加,不一刻,雨刷刷暴下起来,尘土和花木的气息激扬开去,清浊混杂,郁烈得呛人。卫孤云两眼闪亮,面现潮红,喃喃道:“我喜欢这种天气,充满力量,狂暴肆虐,令我激动。你知道吗,舒怀,我不愿被寂寞和厌倦打倒,我是为轰轰烈烈而生的……”
他突然冲出门,冲到雨地里。大雨如注,他仰起脸张开双臂去迎接。这优雅风度下迸发出的不羁热情,电一般击中了舒怀年少的心。他感到对方躯体内藏着一股火热凶猛的力量,几乎没有犹豫,他也冲进了大雨中。(卫孤云事迹参见《绝艳》系列之《金玉盟》、《碧血花》)
风急雨潺潺
马千行骑在他的大宛名驹“赤兔”背上,缓步行走在一辆青色油壁马车旁。这赤兔通身枣红,四蹄雪白,日行千里,乃是十一年前先皇御赐。这次为避人耳目,马千行在它身上涂了些赭黄色的颜料。油壁车里传来几声清咳,紧接着便是一阵爆发似的剧咳。他向车窗探近上半身,低声道:“您觉得怎样?”
过得一会儿,咳喘渐缓,一个虚弱的男子声音道:“喝了两口枇杷露,略好些了。”窗帷掀开一半,露出一张青白瘦弱的脸孔,正是当今皇帝李瀚,“快到洛阳了么?”
马千行道:“还有二十几里就到了。”此行洛阳,马千行挑了“马家军”中七名精锐,护着托病罢朝的李瀚秘密离京。这一路上,以马车为中心,前后两里之内共有四名马家军,另有一名扮作车把式,两名伏于车中,马千行骑马傍车而行。八人武功超卓,老于江湖,前后呼应,任何风吹草动均难逃法眼。
大雨瓢浇,赤兔马身上赭黄为特殊材料所制,遇水不变,马千行戴着斗笠,只遮得头脸,一身青布衫却早给雨水淋黑。李瀚看在眼里,忽道:“这些天来,洛河沿岸连日连夜大雨不止,是近十年少有的大涝天气,洛河水位必定暴涨,你跟我分路走河边,我要看看汛情,当年父皇在世时建的拦洪水闸,我也想看看。”
马千行一惊,道:“雨太大,您抱恙在身,还是先到洛阳再说吧。”
李瀚道:“十年前,洛河也曾发过大水,洛阳两岸里坊尽被水淹,百姓死逾千人,这一回我得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马千行恳求道:“您心系百姓,小人本不该多嘴,只是小人肩上担子太重,求您体谅,再说,天大的事,您也得先保重身体啊。”
李瀚道:“我这身体横竖就这样了,有这九和枇杷露,料来支撑得住。前面就有路口,咱们就从那儿下去。”皇帝心意既决,马千行无奈,只得听令。
车马照旧走官道,李瀚披蓑戴笠骑上赤兔马,马千行执辔步行,顶风冒雨沿洛河行去。洛河自西而东横穿洛城,距城二十里处建有拦洪水闸,向有官兵驻守。李瀚不看水闸还罢,一见之下,气便不打一处来,只见水闸闸室明显倾斜,闸后翻沙冒水,几至倒塌。李瀚一路黑着脸自责疏忽,马千行唯唯诺诺,不敢多言。本来水道上也有进城的渡船,连日暴雨之下,河道升高变宽,河水汹涌,直走到第三个渡口,才见到渡头泊着一艘大渡船。
大雨正急,也无人敢渡,二人匆匆近前,马千行刚叫得一声“船家”,便见舱门里抢出两个人来,一人在前张着双手,大步直迎到马前,正是宰相卫孤云,一人在后举着大伞,便是扮作亲随的舒怀。他将伞遮向李瀚,卫孤云则扶皇帝下马,一边含笑道:“可把您盼来了。”李瀚眼含惊奇,实不意自己临时改道,竟也让卫孤云接了个正着。
马千行道:“云兄怎知我们会走水路?”
卫孤云叹道:“只要明白咱们老爷心里真正想着什么,自然就能知道。何况,陆路有孟老弟候着,横竖不会落空。”
船是向船家雇下的,摆渡的便是船主一家,为避耳目,几人含糊相称,更不用参见行礼。刚刚上船,李瀚便是一阵剧咳。马卫二人一个忙着给皇帝捶背抚胸、喂服枇杷露,一个忙着取出携带来的便服给皇帝换上。舒怀旁观这乱哄哄的场景,不免对这病歪歪的皇帝感到惊奇,如此羸弱的躯体,竟能坐拥天下、驭使群贤!
忙乱一阵,李瀚渐渐平静下来。待到入城,河堤到处溃损,几乎平堤的河水从溃损处涌出,沿岸民居中地势较低处已积了半人高的水,被水泡着的人家忙碌着冒雨搬家。李瀚无神的眼睛像被什么点亮,虚弱的面部忽也有了生气,叫来船家,问道:“这般大水,怎不见官府派人修缮水闸、筑堤防洪?”
船家答道:“刘大人说,洛河的水自打十年前那回过后,再没有涨出来过,这一回也不打紧。说实话,小人一辈子在这洛河上来往,看着这水邪门,本来今日是万万不会摆渡的,贪图先来那客人出手大方,才敢冒这大险。”
李瀚又问:“十年前那场大水之后,朝廷不是把两岸里坊百姓迁往别处了么,何以又住满了人家?”
船家笑道:“咱们洛阳寸土寸金,白放着这些地皮,刘大人心头该多难受啊?这两年他把房地卖给外来洛阳之人,听说光这项买卖就挣了好几十万。”
李瀚疏淡的眉毛皱了起来,恹恹无神的眸子如有电光迸射出来,一股强大的压力迫得人不敢对视。他挥退船家,命马千行取出纸笔印玺,分写了两道手谕,一道给马千行,让他传谕右鹰扬卫将军孟弦,即刻调派八千禁卫筑堤防洪,修固水闸,疏散百姓;一道给卫孤云,传谕刘光祖亲领全家老幼参加筑堤,家产尽数充作防洪资费。
马卫二人对视一眼,卫孤云犹自沉吟,马千行压低了嗓子决然道:“自出长安,小人就决心寸步不离左右,这两道手谕就请卫大人一并传达。”
李瀚道:“这雨只消再下半天,洛河决堤势不可免,情势紧急,你二人分头行事,不可片刻耽搁。”
马千行道:“小人留下,让这少年前去传谕也就是了。”他伸手指了指舒怀,后者正站在前舱门口看着船家靠岸。
李瀚叹道:“十二禁卫将军的派头你也不是不知,这少年若去传谕,孟弦必不肯轻信,定会将他细细盘问,再来参见,又得耽搁多少时候?”
马千行道:“无论如何,您的安危重于泰山,小人愿担这抗旨之罪!”
他这两句话说得掷地铿锵,李瀚微微一愕,青白的脸上涌起两团红晕,双目湛然凝视他缓缓道:“马大人硬要抗旨,朕也无可奈何,朕今日就投身洛河,替洛阳百姓打个先锋!”
几人说到激动,各自忘了掩藏身份,所幸雨声既响,几人话声放得又低,船家并未听闻。李瀚既以性命相胁,马千行再难坚持己见,鹰隼似的双目中怆然含泪,哽咽道:“臣遵旨。”
卫孤云招手叫过舒怀,郑重道:“舒怀,今日情势特殊,你护送皇上速去百花谷,那驻颜花今日必开,万万不可错过。”
马千行瞧住卫孤云,道:“卫大人,那驻颜花果有奇效?”
卫孤云微微一笑,道:“自当年入殿为臣,卫某便有两个心愿,一是助皇上登基,一是让皇上龙体康强,前一个是达成了,这后一个么,马大人明日可以亲见。”
马千行点了点头,转眼打量舒怀,目光如两道电光在他身上滚过,向他伸出手掌。舒怀知道他是要考较自己功力,便也伸掌与之相握。双掌一交,马千行立刻施出七成内力。他运力较缓,以防伤及对方,哪知那力的锋芒寸寸探入对方体内,舒怀却是不动声色。他微感惊讶,催力加速,内息汇集如球,自舒怀掌心劳宫穴强势突入。刹那间,舒怀手掌有种充气般暴涨的感觉,气流如龙似蛇,循脉上蹿,震荡得他袖中手臂皮耸肉颤。他少年气盛,对方既然节节进逼,他便一心要扬眉吐气,马千行进袭的是他的手厥阴心包络之脉,他便运足青溟剑灵所化的纯阴真气,由该脉自上而下,倾倒冰澜般狂泻下来。
旁人但见舒怀脸上青气一闪,马千行便惊咦一声,右掌急切回缩,整只手掌白气缭绕,竟似结了一层薄霜。马千行吃了小亏,只怪自己轻敌,左掌疾探,扣住了舒怀左手,气分三股,同时自舒怀左手关冲、液门、中渚三穴突入,三穴上下相连,三股气流便如三个巨浪,一浪接一浪地涌入,前后推送,势更凶猛,正是他的“浪打浪”绝技。舒怀运起卫孤云所授心法,一边收回手厥阴心包络之脉中的剑灵之气,一边调运纯阳真气急迎那连环三浪。马千行万没料到这回遇上的竟是纯阳真气,吃惊之下,也顾不得趁隙伤人了。他一时大起爱才之意,内力疾收,三浪回卷,反震得他撒手倒退三步。
这一来人人都道马千行力不如人,舒怀却知对方是有意退让,抱拳道:“多谢马大人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