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阴花寂寂

舒怀被阴阳二气折磨得奄奄一息,根本弄不清身在何处,昏昏沉沉中闻得异香扑鼻,勉强张眼,眼前五色灿烂,满是见所未见的奇花异草。花间小径上穿行一阵,躺椅停放在一座凉亭之中,抬椅使女自行退去,卫孤云走近身来轻声道:“咱们来求治的这位大夫有些特异,等闲不见外人,更不会管人闲事,你须自称为雪惊人的弟子,因修炼师传内功‘伤心大法’,阴阳二气相冲而走火入魔,听明白了?”言罢负手踱出凉亭,向来时路上缓步行去,不一刻便隐没在花丛中。
舒怀独候凉亭,苦挨一阵,终于抗不住昏晕过去。便在此时,花径上行来一个手挽竹篮的少女,望见亭中有人,微皱起眉头,行到舒怀身边,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往他腕间一搭,甫一接触,便被震得弹了开去。她从竹篮花草中翻拣出一枚生满红色小果的枝丫,捏碎几粒小果,把浆汁滴到他人中上。一股辛辣猛烈的气息冲入鼻腔,舒怀忽然清醒过来,张开双眼,待看清眼前那张脸庞,不禁呆了。
少女肌肤若雪,下巴尖尖,口鼻玲珑,一双大眼宛如纯黑的水晶,似清可见底,又似深不可测,净洁剔透得不沾半星凡尘烟火。她神情单纯,面相稚嫩,蹙起眉尖斜睨过来,那情态冷淡而又生动,让人顿觉一股空山晓雨、清溪夜月般的灵气扑面而来。
舒怀一时忘却身上痛苦,直到少女淡淡问他“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他才确定眼中人乃是活生生的真人。他提一口气,竭尽全力发出连贯的话声:“我叫舒怀,因修习师父所授‘伤心大法’,阴阳二气相冲,走火入魔。”
少女身子一颤,左手纤纤指尖抵在齿间,显得极度惊异,好一会儿,她才移开手指,问道:“你师父是谁?”声音已是不住发颤。
“家师雪惊人。”他依照卫孤云嘱咐说出谎言,脸上微现羞红。
少女哪能看出他心虚之色,“雪惊人”三字甫入耳,便低呼一声,身子软软欲倒,忙伸手抓住面前石桌边沿。舒怀经脉中二气厮杀之剧已达巅峰,再也撑持不住,口中鲜血泉涌,昏死过去。
少女本擅针灸之道,此时针匣却在花谷居室中,眼见舒怀略加耽搁便会经脉爆裂再也无救,急切间见亭外角落里植着一丛仙人掌,其上密布尖刺,与银针仿佛。她竹篮里正有一柄小镰刀,立刻过去割下一块。她拔刺灸穴,双手快如翼翅翻飞,落针处尽为经脉交汇处的穴位,片刻间,便施针完毕。舒怀经脉交汇处的穴位被尖刺所阻,阴阳二气节节寸断,经脉震荡很快平缓下来,一时昏睡过去。
少女自去居室取来寒石针,再次给舒怀施针,将对应阳脉中的阴气吸了过来。她所用寒石针取材自远古寒石,其性至寒,果然奇经八脉中的阴寒之气如子遇母,尽数汇入任脉之中。
舒怀一觉醒来,已是日影西斜。少女倦坐石凳,以手托腮,倚桌小憩,雪白无瑕的肌肤映着夕光,宛如玉质。他心中微动,想起了婆娑。婆娑像牡丹一样媚艳雍容,这少女却像是深涧幽兰。
少女恰在此时张开眼睛,说道:“我将你体内阴寒之气导入阴脉之中,但阴阳二气并未相融,若是动用真气,又会相冲相撞。”舒怀身上安泰,本道疾患已消,闻言大感沮丧。
少女又道:“令师当年也深受这阴阳相冲之苦,所以我才又特地准备了这套寒石针,没想到先给你用上了,不过,经过了这些年,料来他必已练到阴阳混一之境了。”舒怀含糊道:“姑娘说得是。”
少女眉目间忽含羞色,道:“我与令师平辈论交,你以‘姑娘’相称,未免大不妥当。”
舒怀打量她道:“看你年纪,似比我还年轻些,难道还让我叫你‘前辈’不成?”
少女脸上一红,道:“你这般说话,我可要恼了。虽然我比你只大几岁,到底高着一辈,难道他……从来没有提到过花雨奴?”
她目中泪光隐约,舒怀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她,奈何对她和那个凭空而来的师父一无所知,只得支吾道:“是啊,师父很少说自己的事。”
花雨奴凄然一笑,道:“他说过,要一生一世陪我看花开花落,分别多年,这句话我无时或忘……”忽然哽咽不语,低了头收拾石桌上的寒石针。(花雨奴、雪惊人的故事详见绝艳系列之《碧血花》)
她收拾完后,挽篮而去,舒怀凝视她消失处的花径,怔了好一阵,这才起身寻去。不多时便在一道飞瀑流泉的山崖下找到了一所屋子,屋宇不大,院子三合,将一方洁净平整的石砖庭院围在当中,院前一株大梧桐树,将整个院子笼住,树枝间几只白鸽起起落落,忽又飞入西边屋顶上的鸽舍内。东首一道屋门半敞着,隐隐传出声息。
舒怀走到门边,见花雨奴临窗而立,微微颤抖,显是极为伤心。此时,他已明白花雨奴对雪惊人情根深种,见她这样,心下恻然。便故作不见,邀她出屋,拣自己同父亲的各样事情,以师徒的名义讲出来。花雨奴听着一时微笑,一时嗔怪,全无怀疑。
若依辈分,舒怀乃是花雨奴晚辈,相对说话,又不能没了称呼,他为难一阵,说道:“我叫你姐姐吧,你只比我大几岁,看起来比我还小,‘前辈’这两个字,我实在是难以出口。”
花雨奴道:“随你去吧,姐姐就姐姐好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看起来偏小?十六岁那年,我养的驻颜花终于开了,本来配以其他花草可以青春永驻,可是我想,倘若六十岁了还是十六岁的样子,岂不把人羞死?我单是吃下了驻颜花,大约四十余岁后,驻颜之效逐渐减退,相貌就能慢慢跟上年龄了。”
舒怀大感惊奇,失声道:“还有这样奇花?”
花雨奴点了点头,指点着近处看得见的花草,一一细细说来。舒怀如聆天书,惊奇之余央告道:“姐姐,你能给我一朵驻颜花么?”
花雨奴笑道:“你一个少年家要驻颜花干什么,是送给你娘么?”舒怀脸上一红,并不吭声,原来他想送的不是娘亲,而是婆娑。
花雨奴也不深问,微微一笑,道:“驻颜花难得开花,我那次之后,最近才又打了个骨朵。你先别高兴,这一朵早有安排,断不能给你,不过,下一次再开,一定给你留着。”二人谈谈说说,不觉已月上树梢,花雨奴日间连番施针,又骤得情人消息,大喜大悲,不禁困倦,便伏在石阶上睡去,舒怀却无困意,起身沿石径行去。
这百花谷在荆棘林高处洼地中辟地而建,隐秘之极。依着山谷原有地势,各种花卉草木处处可见,风姿各异。为方便浇灌,屋后下来的泉水河道经过人工凿引,蜿蜒环曲,几乎绕过了整个百花谷,舒怀顺水而行,看遍谷中风光。他对驻颜花最是好奇,可惜却无法辨识。
花径在东面山岭下的一带荆棘林前到了尽头,那些荆棘生长得极其茂盛,绵延无际,人兽难越,恰是百花谷的天然屏障。舒怀负手观景,万籁俱寂里,竟觉得有些可怖,心里也躁动不安。便在此时,他头顶上空风声飒然,一只黑色巨鸟快速掠过百花谷上空,向荆棘林西北方向飞去。舒怀抬头看时,只余一个黑影。它双爪间好像抓着什么,只是速度太快,未能看得真切。
不大会儿,花雨奴便一路焦急呼唤,分花拂影而来。舒怀忙高声应答,迎了上去。二人一路返回,花雨奴依言指给他看驻颜花,见那花生长在一处水边的陂地上,花株高约二尺许,叶片细长,中间花茎结着一枚骨朵,尚自青涩幼小。舒怀曾经行过此花畔,却未想到,这令世人梦寐以求的奇花,看来竟是如此平常。
花雨奴瞧着那花,神色温柔,道:“驻颜花生长极慢,这骨朵再过两个月左右,才能开放,开后十二个时辰内必须采食,过时花朵便会化为雾气,消散无形。想来会主也是记挂这花,才会早早到来。”
舒怀道:“会主,就是卫大人吧?”花雨奴道:“是啊。你不知道么?”舒怀怕多说多错,不再开腔。
次日一早,花雨奴以寒石针将舒怀体内阴脉中的阴寒之气引入任脉之中,在玉堂、中庭二穴上各施针法,欲将阴气全部封存在二穴之间的膻中大穴内,哪知一旦集中,反因气息过盛而剧烈震荡,舒怀胸口如有冰山载起载落,难受得脸青唇白,浑身打战,话也说不出。
她忙又将寒气散诸阴脉,一时愁眉深锁,道:“你身上阴气之盛之纯,仿佛阿雪当年,更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灵气、邪气,实是难以辖制。我已尽力,目下阴阳虽各暂安,我却担心,只怕你不使用内力真气,二气也会厮拼缠斗,这可如何是好?”
她深深烦难,舒怀反觉不安,当此之时,卫孤云施施然而至,花雨奴起身见礼,极是恭敬。卫孤云道:“照料花草们去吧,我有话跟舒怀讲。”花雨奴依言退出,携了水壶、花锄和剪子行入花间。
卫孤云指点椅子让舒怀坐下,自己也在上首坐了,微笑道:“我曾是江湖中人,花雨奴、雪惊人是我风云会的花雪二仙,雪惊人的伤心大法本系我所传授,你虽未修习此项内功,却也是身具阴阳二气相激,致有此患,这调理二气、融合阴阳的道理却是一样的。若非七年前我被对头废去武功,当可凭自身修为替你分流二气,现下小花令你阴阳暂安,我再把融合之法教给你,日后造诣如何,全看你自己的修行了。”
舒怀欣喜之余,忽道:“卫大人,你如此待我,到底有什么事情要我效劳?趁早说明了,免得我回报不起。”
卫孤云失笑道:“若说我本无所图,大约你难以相信,倘若你定要回报于我方才安心,那么,我本来要鱼惊涛帮我办的事就由你代劳吧。”
舒怀道:“什么事?”卫孤云笑道:“现下时候未到,等你阴阳二气平安了,我再告诉你。”叹息一声,又道,“鱼惊涛曾是我会中八大使者之一,他所持青溟剑也是我所赠。我并不后悔救你,对他却不免抱愧于心。”
那鱼惊涛武艺高强,隐有宗师之风,却只是卫孤云的手下,可见昔日卫孤云武艺又是何等高妙,又有何人伤得了他?一念至此,舒怀便问道:“当日毁了大人武功的是谁?”
卫孤云微笑道:“你想替我报仇?不必了,那人毁我武功,焉知他没有武功尽失之时?何况我因此而考取功名,到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富贵尊荣俱可说是拜其所赐,我并无所憾,亦无所恨。”
舒怀又道:“那么,我到哪里才能找到雪惊人前辈?”
卫孤云笑了笑,道:“小花儿与雪惊人相互有情,后来雪惊人因故身亡,小花儿伤心殉情,得昆仑山上善真人相救。她醒后失去部分记忆,我也不敢告诉她真相。你也留心,别在她面前露出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