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温柔而坚决,慢慢拨开他紧握住她的手。他眼看着手指被逐个松开,掌心一空,那只纤柔的手离他而去。他突然满心难受,深吸口气忍下眼泪,道:“你放我走,那洛阳王会不会对你不利?”
婆娑泪水潸然而下,犹豫片刻,叹息道:“那日天香苑你受伤昏迷,王爷本要当场取你性命,是我向王爷以命担保,你会效忠于他,他才救你于先,挫折于后。王爷他言出必践,不会因为我跟了他几年而手软……唉,小怀,你不用再管这些了,离得远远的,只要你能重新去过你的人生,姐姐死也无憾了。”
她抽身而去,临去时回望一眼,眼光凄凉悲哀。她数着自己的脚步,刚数到第十步时,身后传来舒怀痛苦纠结的声音:“婆娑,我,答应你……”她暗暗舒了口气,知道这回终于用对了方法。

三月二十,洛阳第一大赌坊流水堂内,舒怀以性命作赌本,跟流水堂老板鱼惊涛开赌,赌的就是流水堂。流水堂不仅是赌坊,还是河南道七大帮派的首脑,李溟交给他的第一桩任务,便是将流水堂赢过来,作为他崛起于洛阳的根基。
李溟没有告诉舒怀有关夺位称帝的秘密,但他已然明了舒怀对婆娑的感情。虽然婆娑曾正色表示,如果王爷允许,她会永不再见舒怀的面。李溟却摇了摇头,道:“我不仅要你继续见他,我还要向他暗示,也许有朝一日,我会把你赏赐给他。”看到她微愕的表情,他柔声道,“当然你知道,你是这世上我唯一放在心上的人,我以后所得到的一切,都要和你共享才有意义。只不过舒怀那小子太过年轻,平常手段无法使之屈服,亏得有你,才使我得到这一臂助。”
婆娑勉强一笑,淡淡道:“一个人总会慢慢长大,也许有一天,他会把一切都看穿,到那时,我未必还能对他有所影响。”
李溟缓缓道:“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会借其手把我该得的拿回来,何况,真到了他不听我命之时,我们还有食脑蛊。” 李溟阴森的表情和语调令婆娑打了个冷战。当日舒怀重伤昏迷后,李溟命婆娑在他体内种入了食脑蛊,只要施蛊的婆娑依她的秘法催动蛊虫,哪怕舒怀是铁铸的意志,也会跪地屈服。
三月二十这天,她送舒怀秘密出府,临别之际,舒怀突然握住她的手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的。”她明白,舒怀已经接到了王爷的那个暗示。
面对他真挚而充满期待的眼睛,她该有什么样的反应才恰当呢?她本来想温柔而含情地笑上一笑,可是泪水却意外地落了下来。为了掩饰,她叮嘱道:“据说鱼惊涛剑下无人活命,你一定要小心了。”
他温柔地擦去她的眼泪,说道:“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等到你属于我的那一天,我们还要在一起活上一百年。”一个人只有在不更事的年纪,才会有这样真诚炽热的感情吗?如果她也是在这个年纪遇到这时的他,他们会怎样不顾一切地疯狂一场?她冲动得几乎想要投入他的怀里,忘情地拥抱一回、哭笑一回,但是她只能目送他离开。
舒怀信心满满地踏入流水堂,鱼惊涛当场接受了这场豪赌。他喝退大厅所有人等,从腰间布囊中抽出了一柄怪剑,剑身长不过一尺五,宽却有五寸,剑头圆而无锋,剑身淡青且透明,看起来仿佛一枚青玉笏,也不知是何金属铸就。他双手握剑当胸,凝视剑身,神色肃穆,道:“此剑号‘青溟’,剑性通灵,久渴欲饮人血,剑身必有一线殷红自内透出,今日正是青溟剑欲饮之时。”那剑映着鱼惊涛青衫之色,居中果有一线殷红,盈盈然如在流动。
舒怀明白对方言下之意,正色道:“鱼老板,今日你若失手,我必断此剑相殉。”
鱼惊涛神色一变,蓦然大喝一声“看剑”,双手持剑高跃,凌空下斩。只见短短青溟剑蓦地里青光暴涨,如一只青色巨桨,自天外嘶嘶厉啸着破空而来,一瞬间,寒气如雾如霭,茫茫苍苍扬满厅堂。
舒怀与他相距不过七八尺,全身尽在剑芒寒气笼罩之下,凌厉无比的杀气凝为一线冰凉,倏忽贴近头顶。“叮”,他的束发玉簪被剖为两段,万缕黑发向两边激扬。剑芒势如破竹落下,“锵”的一声,三指厚的地砖被撕开了丈余长隙。一剑斩空,鱼惊涛足未沾地,剑又疾扬,青芒如长虹,恰与舒怀涛奔浪涌而来的掌风相撞。霎时间,相接的一线光波扭颤嘶鸣,紧紧缠咬,俄而红光疾吐,青芒迫得回缩半尺!
一层冷汗布上心头,鱼惊涛叱喝,腾身,挥剑,剑芒如青蟒,如碧波,如冥火,纵横,咆哮,倾洒。剑身中那一线殷红被真气所催,忽盈忽缩,妖异如活物。空间渐渐被青溟剑的魔力凝滞,舒怀仿佛被罩进了一个无形的囚笼,这囚笼还在慢慢缩小,一点点限制着他腾挪的距离、身法的变幻甚至呼吸的自由。他竭尽全力抵抗,但那冰凉的剑气浸入肌肤,深入经脉,内息运转已不如初时自如。
“嘶——”,小小一溜血珠从舒怀左肩飞起,像扑火的飞蛾,追向那掠过的青芒。这是舒怀的第七道伤口,虽然都不大,但既然见血,青溟剑迟早会把它吸光。舒怀感觉到了那股可怕的魔力,一股死意泛涌上心头。他还有逃走的能力,但,他不能逃,也不想逃。他愤怒地狂吼,运力,出掌,披头散发,血花飞溅。
“接兵刃!”一声清喝来自厅门外,光影一闪,尺许长一物投了进来。舒怀腾身顺势操在手中,却是一支刚刚燃起的松油火把。他心念一动,内力疾吐,火苗猛地向前窜出。他以火把使出母亲所传剑法,阳刚劲力与火焰相辅,刹那之间逼得青芒锋芒大敛,渐战渐缩。火花飞扬乱坠,偶然沾上青溟剑剑身,那线殷红便急速扭动,如知疼痛。相斗一阵,青溟剑剑芒仅余二三尺,且吞吞吐吐,大见畏怯。
舒怀战到酣处,口中清啸,火龙直捣,其势煌煌然、汹汹然,好像天地间的热与力都汇聚于这一击之间!鱼惊涛横剑相隔,突然“当啷”声响,青溟剑脱手坠地!他的左侧颈部随即被火把洞穿,筋络骨骼尽被粉碎,断头飞出,须发皆燃,焦臭与血腥扑鼻而来。
舒怀松手,火把陷在鱼惊涛断了头的腔子上。尸体砰然倒地,血涌出,淹灭火把,流到青溟剑上,剑身中那线殷红跳跃舞动,像在畅饮欢呼。他不明白鱼惊涛为何如此。没有人能了解那一刻鱼惊涛内心的惊骇,他横剑欲隔舒怀那火山喷发似的一击时,握剑的掌心突然如遭噬咬般剧痛,剑灵为求自保反噬主人!
在克制了血腥和死亡引起的恶心反胃后,舒怀弯身拾起了血泊中的青溟剑。鲜血嗒嗒滴落,微青透明的剑身不沾一丝血迹,中心那条殷红较先前粗了几分,微微晃荡。寒气袭面,他忍不住伸手轻拭剑身,指上的触感冰凉光滑,感觉得触摸的是一种有生命的质地。这的确是一柄奇剑,他想着,手上突然发力,“锵”的一声,青溟剑折为两段。
他正要将两截断剑抛到尸身上,突然看见,剑身两边断口上,各沁出一粒红若玛瑙的血珠,又浓又稠,缓缓滑下,滴在他双手上,很快完全浸入皮肤,不留痕迹。他吃了一惊,几疑错觉,扔下断剑,双手互擦血珠浸入处,虽然表面并无异样,皮肤底下却隐隐有两点青色氤氲散开,沿臂上行,所行之处如遭冰剑剖割,奇寒奇痛。
此事过分诡异,舒怀大感惊惧,忙运内力,欲将血珠逼出,真气与青色冰线在他上臂经脉中一触,忍不住大声惨叫。原来真气一逼,冰线如冰山爆裂,化为无穷冰水泛滥开去,全身经脉之中,阴寒之气与本身的纯阳真气疯狂冲撞扭绞,痛得他蜷缩于地,一时汗落如雨,一时浑身寒战,脸色也是忽红忽青、变幻无定,外加经脉震荡连带得皮肤波纹般荡漾,模样看来十分古怪。
他此番孤身来夺流水堂,虽然杀了鱼惊涛,按约定算是新的流水堂之主,然而,这番变故始料未及,旁人若要杀他夺位也是无法可想。果然,鱼惊涛几名心腹手下抢进门来,咬牙切齿,各举兵刃围将拢来。舒怀欲要运气,除了疼痛加剧,连动动手指头也很艰难,眼见几件兵刃在头顶上空寒光耀眼便要落下,暗叹一声,闭上了眼。
“住手!”一声清叱适时响起,舒怀虽然痛得死去活来,还是听出,这声音正是先前掷给他火把之人所发,鱼惊涛的性命可说有一半丧在此人手上,此时现身出来,只怕立刻便要招来流水堂中人一场血拼。岂料,兵刃当头劈下的寒气倏止,几人应声收手,齐道:“卫大人。”
这卫大人年不足四十,一身浅灰便服,身材修长匀称,相貌极其俊美。他鼻梁高耸,双眸色作澄蓝,一看便知有胡人血统。他轻挥折扇,微笑道:“既是江湖中事,当依江湖规矩而行,这少年胜了鱼老板,已是流水堂之主,各位怎可作乱犯上?”
他微笑侃言,并无锋芒,几人屏息静听,神态十分恭敬。为首一人名叫胡豹,是流水堂三大管事之一,忙道:“卫大人此言甚是,我等莽撞了。”
卫大人笑道:“你们这位舒老板年纪虽轻,却武功卓绝,有胆有识,流水堂易主,或许正是兴盛之始。现下他体内阴阳二气不调,我认识一位名医,经其妙手,必会还你们一个生龙活虎的舒老板。”
这卫大人姓卫名孤云,七年前先皇金銮殿钦点为状元。据说他曾当殿自承出身江湖,但先帝爱他风采绝世、文章冠绝,不以为怪,按其所请,授以太子詹事之职。同年先皇龙驭宾天,在他大力辅佐之下,太子李瀚登基为帝,任他为宰相,荣宠已极。鱼惊涛曾明示胡豹等心腹,可以不听他鱼惊涛的话,却不可不听卫大人的话。胡豹等猜测,卫大人一定是流水堂真正的老板,因身为朝廷命官而有所避讳罢了。此刻卫大人既发明训,胡豹等人自然遵命。
卫孤云又让胡豹暂时代理堂中事务,携了舒怀,上车离去。车驾出院后驶出巷子,向北出了定鼎门大街,逶迤行过洛水大桥,自端门进入皇城。皇城修建在洛城西北隅高地之上,卫孤云官高位尊,自然畅通无阻。但他的车驾却向西出了宜辉门,越过上阳宫,顺水往西北方向越行越深,渐至荒僻,山横崖峙,荆棘丛生,已无道路。
他下了马车,乱坟荒冢间穿行一阵,停在一座石碑歪倒的坟前,双手扶起石碑立好,左右转动数下,坟壁一侧滑开,露出窄窄一条石头小道。他弯身而入,行出七步后,摸到石壁隐蔽处一枚小铜锤,往头顶上方抑扬顿挫地连敲七记。他敲击的是嵌在壁顶的铜磬,磬后埋有管道,把击声送了出去。不多久,便有两名使女提着一张躺椅自内出来,将舒怀抬入椅中,行入坟内。狭窄地道中越行越高,出来时,前方一带女墙,围出一个花团锦簇的山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