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过问你如何结识了这个少年,”李溟盯着婆娑微微出神的双眼开口,“我只想看你亲手将他杀死。”
他的目光和语气里都隐藏着寒芒,刺得她心神一震。她微微一笑,静静道:“我本以为与这少年不过是浮萍偶遇,一面之缘,是以未曾向你禀告。今日情势,杀他是举手之劳,不过,王爷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却是绝顶高手,旁人也不会知道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若是收归其心,为王爷所用,岂不更好?”
李溟垂目凝视昏厥不醒的舒怀,叹了口气,道:“你说得有理,或许这少年就是老天赠我的宝剑。只是你确定他不是李瀚派来的奸细?”
婆娑点了点头,道:“我认得他的武功,掌力发出时那种光华,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八岁那年,我见到有人用这种武功跟我家主人交手,这少年武功与当年那人如出一辙,相貌也有几分相似,我敢肯定,他就是当年那人的儿子。唉,‘中原第一侠’舒适的儿子,绝对不会是任何人的奸细。”
“好,我相信你的判断。不过,这柄剑现下还不称手,我要先按我的方式来打磨它。”他的眼光投向舒怀,如在把玩,如在衡量。
婆娑微微一寒,她发觉,那两道目光中隐含着某种邪恶的快意。

漠漠剑底寒

数日以来,舒怀都在昏睡之中,蒙眬间感觉有人轮番给他喂下或冰凉辛辣、或灼热苦涩的液体,间或有人给他翻身擦体……他醒来时,鼻端有淡淡的睡莲香气,一张莲花般清雅的少女脸庞距他仅半尺之遥。他惊得一下脸红过耳,身体往后一缩,颈中一凉,却是喂入他口中的冰凉液体洒了出来。少女道:“你忍着些,这续脉冰髓不太好喝,却很对你的症。”舒怀讪讪,只得将剩余汁液吸吮干净。
少女捧壶而去。舒怀环顾左右,居室幽洁,纱帷后隐约可见枝影横斜。忽然,窗外次第行过一串人影,进门揭帷,乃是八个美丽少女,先前那女孩儿也在其中。舒怀从没面对过这许多美貌少女,表情犹能强作镇定,脸色却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来。
她们抬他去到园里,而后吹笛抚琴,翩翩起舞。舒怀四肢绵软,欲逃无力,只得摇头晃脑,听乐观舞。歌舞一阵,少女们摆上酒肴,殷勤夹菜劝饮。酒足饭饱睡去,半夜醒来,回思日间生活,真如做梦。第二日,依旧如前日般宴乐。他伤势大愈,不再服用续脉冰髓、补元金津两味药汁,但觉真气充沛,却被一道如丝如网的屏障封结在丹田中,根本无法行诸经脉,行动只如寻常之人。他身处此境,有时问及自己身在何处,诸女也是含笑不答。
这日睡前,八女齐至屋中,一女手捧托盘行至舒怀面前,盘中一字排开八根竹签。“这八根竹筹,你随便取一根吧。”捧盘少女含羞道。
舒怀笑道:“又是什么新玩意儿?”手上点兵点将,点了一阵,点中了左起第三根竹签。他拿起竹签,少女细声道:“你翻过来瞧瞧。”他翻转一看,见签上写着“幽莲”二字,正是这捧盘的莲花似的少女的名字。其余七女个个笑道:“恭喜莲儿!”嬉笑片刻,跑上来抢过托盘,一个个掩嘴而去,最后一个少女拉上了门,自外上了锁。
烛光蒙眬,幽莲满脸红晕,深深低下头去,双手捏弄衣带,模样十分娇羞。舒怀渐渐有些明白过来,一时紧张得大气不敢透一口,一颗心跳得如要蹦出腔子一般。二人相对僵立良久,幽莲先开了口:“休息了吧。”她声音低得像蚊子叫,舒怀却惊得险些站立不稳。她走到他面前,抬手,去解他的衣扣,他像触电一般踉跄倒退,脸比她的还红。
她不禁莞尔,细声道:“你这般讨厌我么?”
他勉强笑道:“怎么会?你这么好看……”
他的羞窘慌乱使她的勇气大了起来,含羞说道:“其实,我们姐妹八个都是王爷赏给你的,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王爷”二字入耳,舒怀恢复镇定,冷冷地笑了:“我还以为自己入了仙境,原来你们都是洛阳王的人。难道,那狗王想收买我?”
幽莲一惊,向着门窗处张望两眼,低声道:“别说这样话,倘若你不肯垂怜,我们姐妹都会没命,求公子开恩。”说罢便跪了下去。他心中一软,扶她起来,在她耳边低语。她红着脸微微点头,吹熄了烛火。黑暗里,娇喘隐约,春夜的花香,变得格外醉人。此后每晚,舒怀都让幽莲陪伴,然而一天晚上,八名少女变成了七个,幽莲不在其中。她们又捧来了放着竹筹的托盘,要他再行选取,舒怀生气地打翻托盘,将少女们全都赶了出去。
下一个晚上,少女们脸若霜雪,将他塞入一乘轿子,出了小院,行过两条僻静街道,从侧门进了一家华丽的院子。他在一间屋子的窗外,看到了幽莲,那个清秀温婉的女子脸颊红肿,泪水横流,身体在一个裸身男子的粗鲁重压下无助挣扎。
一道怒火直冲脑门,舒怀猛地推开身边少女,抢到门外合身撞了进去。他握拳如铁,狠狠捶击在那男子后心,一声惨叫,那人喷血如雨,合扑在幽莲身上。幽莲惊恐万状,一边尖叫,一边去推身上男子,男子仰面跌到床下,脸色煞白,已是死尸。
舒怀完全懵了,举着那只打死了人的右手,耳朵里嗡嗡直响,半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他的功力被封,那一拳虽因愤怒而力大,并不含内力,没料到竟会杀了人。迷糊间,他没注意到幽莲摸到跌落的发钗,狠狠刺入胸口,等他听到那声临死的痛哼,看到女孩子那双悲哀的眼睛,仿佛有片巨大的阴霾当头罩下,眼前瞬间蒙眬。
他处身之地其实是一所妓院,很快就被蜂拥而来的妓院打手捆住,他不住分辩,但口中的证人们早没了影踪。他被扭送往衙门,打手沿途向人述说他如何在妓院争风吃醋打死嫖客、逼死妓女,那些粗鲁污秽的言辞让他心似油煎火焚,狂暴得几乎失去理智,激烈的挣扎换来雨点般的拳脚。案情简单明了,官府很快判了斩立决,三日后行刑。
行刑这天的中午,阳光灿烂。街两边夹满了老百姓,他们跟着囚车行进,不断把烂菜帮子、石块泥巴掷到他头上、脸上。但舒怀不再生气了。他在牢中醒来时,便知道是落入圈套。此刻,他最怕的不是唾骂和死刑,而是万一父亲听到讯息赶来——让父母蒙羞,这是他宁死也不愿面对的事情。好在菜市口已到,刽子手的大刀高高举起了。雪亮的刀锋一闪落下,他低声叫道:“娘……”眼泪涌了出来。
“嗖——”瞬时便要斩上他后颈的大刀突然呼啸着飞去,被一条绳索拽着飞向人群,与此同时,一条黑影电光般掠过人群,跃在半空,伸手扣住了疾飞而来的大刀刀把。黑影凌空前冲,身形下落时单足踏人头顶借力,同时挥动长绳卷住刑台木柱,黑旋风一般掠上刑台,刀锋挥掠,那铁塔似的刽子手拦腰而断,血如骤雨,洒得舒怀遍身湿热。
舒怀跪倒着,眼睛被那条黑影、那道刀光、那些不断冲上又不断倒下的兵卒晃得视线模糊。肺里是浓到让人昏晕的血腥气,临死者的惨叫撕人耳鼓。混乱当中,他被黑影负在背上飞纵而去。直到他们一起跃入河中,黑影又把他拖上岸来,他的神志这才清醒。
荒凉的河边高石下,野草丰茂,春光温暖。黑影脱去黑衣黑裤,露出里面的一身淡紫衫子,窄窄的罗衫湿贴在身,身上线条玲珑妩媚。她取下蒙头黑巾,乌发委垂,玉容苍白,却是婆娑。“小怀,你好些没有?”俯望他呆滞的脸孔,她柔声轻喃。他呆呆不语,仿佛还没有从生死一线的突变里醒来。她心里一痛,伸出手,轻轻抚摸他脸庞轮廓,指端温热,却是被他流出的眼泪所湿。
舒怀却猛地推开她,斜睨她冷笑道:“既然设下圈套置我于死地,何必又来救我?以为这样我就会效忠那狗王?你们太小看人了。”
婆娑一怔。整个圈套是按洛阳王的意思安排的,起初想用美色乱其心志,然而多日之后检查幽莲,却还是处子之身,原来那些黑夜里的娇喘腻笑只是他们合演的戏。洛阳王遂决心彻底挫败这少年,果然,在妓院里,年少热血的舒怀冲了上去,一拳将自己打落进人生的深渊。
看到他憔悴年轻的脸孔泛出的刚毅高傲,婆娑心里忽有暖流涌动。她曾眼看着舒怀一步步走上绝路,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有什么悄悄郁积,在她依计划劫法场时达到顶峰。她本来不需要杀那么多人,可是当她看到舒怀涌出眼睛的泪水,听到那一声“娘”,整个人就被一股飓风似的恨意袭卷,就忍不住要杀……但是,她必须将他收服,为了她对洛阳王的承诺,也为了避免舒怀继续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她叹息一声,道:“王爷的确是想要你效忠,若非如此,你这条性命早在天香苑中就丢掉了。那时你全身经脉受损,若非王爷拿出续脉冰髓和补元金津,你便不死,一身武功也剩不了多少。大丈夫恩怨分明,你不要忘了。”
舒怀听了这话,心中一阵烦乱,突然咬牙道:“我最不能原谅的,是你们害死了幽莲!为什么你会这样狠心?我当真看错了你!”
婆娑低声道:“幽莲自尽,谁都没有想到,如果我有先见之明,我会尽力劝阻王爷,虽然他未必会听我的……”忽然眼眶一红,凄然笑道,“原来,你喜欢幽莲,的确她又年轻又美丽,原是值得人喜欢。”
听见她微露幽怨,舒怀一下子乱了方寸,怒声道:“我跟幽莲清清白白,要不是怕她被那狗王所害,我决不会留她在身边!”
婆娑幽幽道:“我就不信,你没有对她动心。”
那些晚上,舒怀和幽莲同床共枕,未尝没有心猿意马,但他只在心里默想婆娑,决不允许自己做出有负于她的事情,此时遭她误解,又急又怒,大叫一声:“我没有!”随即冷笑道,“你凭什么管我动心不动心?你们毁了我的一切,我宁可死,也不会跟你们同流合污!”
婆娑眼眶一热。旁人若是落到这境地,多半便要随波逐流,这少年骨子里却是越挫折,越不屈服。她心念转动,走上前叹息道:“小怀,姐姐对不起你。”矮下身去,右手拇指按住他小腹丹田,指端旋动之际,封结舒怀真气的无形屏障化为丝丝缕缕的凉气,慢慢弥散开去。
屏障一去,舒怀多日来困于丹田的真气顿得自由。他长吸一口气,运起内功心法,催送真气在周身经脉中畅行一遍,精神顿感大旺。他睁开眼来,看向婆娑,只见那双含泪美目中若怜若爱,不由得心神大震,呆对无语。
婆娑微微一笑,道:“你的真气是被王爷施展‘缠丝手’封住的,那是王爷的绝学,幸好他教过我。小怀,你走吧,日后你成了名震天下的侠客,娶了如花似玉的妻子,有空之时,想一想姐姐。”她伸手摸摸他脸,手上一紧,被他的手牢牢握住。像知道他要说什么,她摇头制止道:“小怀,王爷对我有大恩,我是死也不会离开他的。”